請言以壽其親,禮也。是故唐子古遺與其弟須竹,以其母氏蘇孺人六秩而請言于壺子。壺子曰:“今奚以壽子之母哉?無亦惟子之母有其壽者存,而余言以為之征也。聞之唐母之事其舅姑,猶夫人之事其舅姑,而異者存;乃自視其事舅姑,若無異于夫人,而不知其異者存。然已異矣。聞之唐母之事其姑,甫笄入門,而盡代其中饋之勞,以逸之也。姑嬰奇疾,而滌除拭抑,調(diào)粥糜,躬藥餌,宵以及旦,以為恒者二十年,蓋幾不延而延之也。聞之唐母之事其舅,疫而不恤其躬,子女交病而不分其志。其葬舅也,兵猝至,執(zhí)紼者潰,而誓夫子捐身以護其柳車。是兩者,臨難而無渝也。聞之唐母之事其庶祖姑,瞽而養(yǎng)之者五年,痹而養(yǎng)之者二年,浣腧滌第,奉衣櫛發(fā),手手目色而不匱,以廣其舅姑之孝也。夫如是,足以壽矣。天其無吝于期頤矣乎,而予奚言?”須竹進曰:“笏不敏,忻于心而未能達也。”壺子曰:“余嘗語子以生之說矣。有自生者,有引其生者。斯二者均之生無殊也,而又奚以殊?未生而生之,自生者也。已生而益之,引其生者也。白生者天,而乾坤之道在父母則亦人也。引其生者己,而己之意欲不足以生,亦將益之以己之天,是猶天也。夫孝者己之天也,凝天之生于身,天之生存于身矣。通諸其所自生,則父母凝于吾心矣;父母凝于吾心,是吾心之即為父母而生找者在是矣。生我者在是而即以生我,是非徙木之于火也,方鉆而固已炎也。雖然,有疑莊周氏之言,以父子為無可解,君臣為無可逃也。婦之于舅姑,則君臣之推矣。以為無可逃,借有可逃而故將逃之,非猶夫父子之必無逃之心而不待言其不可也。”于戲!知臣之于君,婦之子舅姑,其亦有不可解而非役于不可逃者解矣。故《易》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是不相逮之說也。又曰:“天地氤氳,萬物化醇。”尊卑定分,義秩若不相逮而氤氳者化醇焉。莊周知其不相逮而不敢逃之,而未嘗見其氤氳也,故君子不取焉。而于以言尊生者,亦末矣。天亢于上,地俯于下,位定而義著,可見者也。地勃生而不自己,不僅安其義之俯,而上感天以其心。于是而氤氳者翕興縈系,以敦其生之化,則人未之見也。人未之見而不可解者固存。臣之于君,婦之于舅姑,又奚僅其無可逃而殊于父子之不可解者哉!故《思齊》之詩云: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嗣音者,如嗣其胎孕懷鞠之化,婦與子無殊之謂也。以孝以生以壽,其義何殊焉?吾與子信之而已矣。”兩唐子得其說,歸而誦以告其母。母曰:“吾何知哉!雖然,是其為說,何其似吾心也。吾亦惟有不可解者,今茲之固未有忘焉爾。”
唐氏自翔云公以來,恂恂乎孺子,莊莊乎上,五世如一人一日。榮之者或不能知之,知之者亦不能知其深也。余以世誼,得盡悉其內(nèi)行。故入林以來二十余年,如黃楊逢閏,筆舌盡縮,而一再為之引伸,不能自休,非直以須竹之數(shù)相與游也。漢東平有言:“為善最樂。”則見人為善之樂亦可知矣。蒸江南清,岳巒北媚;舂草盡碧,繁鶯亂啼,籃筍沖煙,柳風到袂;登其堂,見其人,不知心之何以釋然。于舉似蕷巖兄,言不能及,眉笑而已。人之所以相取者固自有在,非世情景界所及。茍所取者不在世情之中,則造化之欣厭,庶幾不遠。故余兩祝皆以期頤為言,竊自謂造造而化化者,在于披襟燕語之間。司靈寵者,應責予豐干饒舌耳。壺子夫之再書
文學孝亮翁欽文墓志銘
執(zhí)友孝亮翁欽文唐君,卒于正寢。悼談笑之未旬,遽幽明之永隔。嗣子端典端笏以志銘請,含悲增病,不能受命。端典方躬役壙事,端笏越苫次踵門而泣曰:“吾翁待此以安于泉壤。”辭不獲命,輟泣而志,以翁之信我為知己也。唐氏自錢塘遷居衡陽,八世而至沙溪公大表,隱君子也。配劉氏,生文學翔云公鳳儀,以文章理學著。配王氏,生知幾公虞際,醇篤世其家。配龍氏,生二子,長文學克雍,受業(yè)于余伯兄石崖,次則翁也。翁諱克峻,欽文其字也。天性敦愷,儀范端凝。早年事知幾公,道盡力竭,自然與古為人子者合符。知幾公安之,以從容林泉,惡言不入于耳者終其世。翁兄先知幾公卒,時湖上攘亂阻饑,墟陌無煙,翁獨冒鋒鏑,執(zhí)親喪,慎終如禮。唐氏世居郡西之馬橋,為望族,甍鱗宇櫛,及是再被焚毀,僮仆逃喪,鄉(xiāng)里惡少稱兵侮奪。翁以敏慎靖安,不吐剛而茹柔,墾萊督耕,剃草葺室,和易與物,物樂與之有成。僮仆匿者歸,僅存者長育,未二十年而龜坼之田成繡壤,燕巢之林有苞竹,較知幾公時倍殷盛矣。翁則囊不名一錢,囷不陳一粟,以與當世鉅公長者游。于時龍蛇起陸,風尚豪舉,翁游其間,恂恂秩秩,言不及臧否,事不及私,當世莫能間也。物情崄巇,旦夕百變,而翁一以禮處之。草澤起家至大位者相項背,或慫惥公出筮仕,決相剡保,翁笑而不答,人莫測焉。翁靜澹素規(guī),不為外誘,壹率其自然而已。唯延宿學教三子成文章,為當代文學最,用守翔云公舊德,制科之得失,匪思存焉。至于庭訓有秩,述先進之風,勸戒之于洋龐虛淡,則翁提撕申警,獨伸己意,間一令折衷于予之不敏,不欲莠言之相間。故翁子有請事絕學之志,皆翁密授然也。翁心無貳操,事無貳軌,言無貳辭,進與薦紳先生,退與田夫牧豎,皆一致也。即心即言,即言即事,后生駔詐者,始以為可欺,一見翁而恧縮,翁亦泊然如未有詐不信者。故承里役之繁勞,出入于纖介不容之世局,而如海潮之暗退,不知者以為有術,翁嬰兒已爾。性能容物所不能容。余目擊一二事,翁絕囗不以語人,今亦不敢暴以傷翁志。而自念垂老學道,褊衷不悛,思取法于翁以免咎,老未遑而愧之深矣。終日稚談,暇則寓目書史以自怡,囗不一言財利。每嘆曰:“讀者知讀,耕者知耕,舍是而喋喋于賦役獄訟,吾見先輩多矣,未有以此矜能者也。”率此類,壹皆以古道望人,而人不能受,亦且漠然無知者。此世教之所以終不可挽也。余與翁交悼之。翁少年周旋先征君杖履間,今四十余年矣,見予輒愴然道之,不孝不能仰答。與予仲兄鏗齋交,每稱述,相與欷覷。故嘗欲彷佛先征君之典型,則于翁庶幾見之。翁之沒,四方士友及鄉(xiāng)人士少長五十七人,謚之曰孝亮,余以為允。孝則善承其光,以式谷于后;亮惟明于德之大者,知人情物理無所容其智力,一因本然以應之。于翁非溢美也。翁三載以來,頗示微病,而精魄炯炯,寄意益遠。病既革,猶矜飭如平生。歲在己未仲冬月二十一日辰刻,翁坐而逝。距生之年萬歷癸丑季春月十九日丑時,得年六十有七。配蘇氏,生子四,長端典,邑庠生;次端揆;次端紳,郡庠生;次端笏,邑庠生。女一,未字夭。側(cè)室朱氏,生子二,端遇、端邇。端典娶康氏,生子三:常捷娶丁氏,常省娶王氏,常淪聘劉氏。端揆娶方氏,俱早世,未有嗣。端紳亦先翁卒,娶周氏,生子四:常鯁娶廖氏,夭,未再聘;常渾娶陳氏;常柬娶魏氏;常堅娶劉氏。端笏娶王氏,生子一常適,端遇聘杜氏。孫女六,一適魏士杰,一許蔣泰階聘,余尚未字。曾孫二,若性、敘性,常捷出;存性,常堅出。曾孫女四皆幼。翁以是歲季冬月壬申葬此永福鄉(xiāng)延壽里七里胡衙塘,首酉趾卯。系之銘曰:
石可泐,泉可塞,韞素令終,與壤無極。其儀兮不忒,君子哉尚德。大布斂形,因山為域。式墓者自生其恭,兆于龜墨。嗚呼!茲為孝亮翁之藏,于萬斯億。
躬園說
須竹將為園于蒸武二水之湄以讀書,而名之曰躬園,請予為之說。
壺子曰:“存乎天地之間者,豈不以其躬乎?是故非際何色,非聆何聲,非咀何味,非覺何有。凄然謂秋,暄然謂春,能游得空,能踐得實,存乎天地之間者,唯其躬而已矣。是故君子吾親斯孝,吾君斯忠,吾長斯遜,吾友斯信,躬之不得背也。是故君子不為不可安,不行不可止,不親不可交,不念不可得,不處不可長,行則行之,違則違之,躬之不得而拂也。是故君子天地以為宮,古今以為府,經(jīng)緯以為財,節(jié)宣以為用,大而函焉,遠而游焉,立于萬年而不遺,躬之充也。是故君子貧而不以富易,賤而不以貴奪也,死而不以生貿(mào)也,知其是不恤其非,履其實不騁其名,躬之塞也。是故君子非道之世,榮而辱之,非圣之言,美而惡之,符考天下,差之毫厘而知其非,進退古今之言而無所讓,斟酌百世之王而知其適然,躬之券也。是故君子不歆其息,不懼其消,死生亦大矣而不見異焉,外物不累而無所節(jié)焉,夙興夜寐,旦旦尋繹而不窮,躬之恒也。是故君子恭以永心,誠以永性,強以永命,九儐在目,《九夏》在耳,禮樂盛于中而血氣榮于外,躬之翕也。是故君子游于春臺,嬉于良風,琴之瑟之,泉之石之,陟降函輿,詠吟六寓,靡不康焉,以受萬有而不固,躬之辟也。以言乎德則其藏矣,以言乎道則其樞矣,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故惟其躬而已矣。”唐子曰:“先生之言博矣。夫守之而入者之不失,則奚以焉?”壺子曰:“靜不喪有,動不喪無,其庶幾乎!靜而無有,其與物徂也。動而無無,其物之貸也。夫躬者,不可徂而無所貸之也。靜不喪有,繁盛而不可以要括之。動不喪無,一而已矣。不見有于天下,乃有天下。故周子曰:‘靜無而動有’也。”
唐子無適墓表
湘西學者唐常適,字無適,年十八而沒。其父躬園子悼之不欲生。以從予游,有所授而不能底于成也,予亦悼之而不欲生。緣其天性醇篤,內(nèi)含明瑩而外不形,故宜悼之甚也。方能言日,即瞻視渟凝,步履安祥,清癯骨立,在儔類中如孤松之出叢樾。既就外傅,讀書之外,無他嗜好。甘粗糲,不喜飲酒,衣無寸帛。篝火對書卷,墨漬襟袖,炷燕裾齊,不以為念。嘗以涂濘,借一騎過余,見余數(shù)目之,面發(fā)赤,自是不復乘騎。余省而志堅,欲問津于理道,故無汲汲求名之意,而函之心者自得也。為文清暢,能達其所欲言。以居母喪,不克就余卒業(yè)。依太母侍湯藥,分躬園之勞。極其所可至,必能超流俗而遒上,以有所樹立者。遽以疹疾,為庸醫(yī)所誤,遂致隕折。余以為士莫尚于志,莫貴于氣。其氣清以毅,其志邃以閎,不待其有成,固可旌也。此其永藏之土,勒石以表之,知者知之,不知者固非無適之所求知也。無適凡兩納采,皆未成禮。其一先者予少女也,亦謹慧,七歲而夭。躬園為之立后曰繼性,其再從子。躬園名端笏。母王,先卒。
經(jīng)義序
忽念身本經(jīng)生,十歲授之父,弱冠有司錄以呈之君,自不敢曰此聊以入時,壯夫不為。嘗于《九經(jīng)》有所撰述,而此藝缺然,亦緣早歲雕蟲之陋,深自慚忸。先儒言科舉業(yè)非不可學,況經(jīng)義本以引伸圣言,非詩賦比者。昔于嶺南見楊貞復先生晚年稿,皆論道之旨,特其說出于陸王為詫異,要亦異于雕蟲以售技者。近唯陳大行際泰略能脫去經(jīng)生蹊徑,而多原本蘇氏父子縱橫之習以害道,其于圣人之言侮之也多矣。
此制自王介甫至天順以前皆自以意傳圣賢之意,錢鶴灘王守溪者起,始為開合起結(jié)排比之桎梏。嘉靖中葉周萊峰王荊石以來,又剿襲古人文字,其變不一,乃不知人間何用此物。法雖屢變,要皆皎然《詩式》之類耳。今略作數(shù)十首以補早年雕蟲之悔,稍有發(fā)明及勸戒,不必圣賢之言如此,期不叛而已。
癸亥孟春甲辰朔王夫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