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太儒人之事舅姑也,不孝兄弟俱不及見,但聞太孺人之以身教子婦承事先君子,言當嚴侍之日,祁寒不焫火,畏煙之出于牖隙也;盛暑不撲蚊,畏箑聲之遙聞也;滌器不漱水,引濡巾而拭之;貓犬擾不敢迫逐,擁袂而遣之。每一語及,夔夔竦立,對子婦如為子婦時。及述范太君疾痛傾背,則淚盈于睫,不異初喪。以此測太孺人當年愛敬之深,知非涯量可窮,哀我生之晚,不及詳見耳。佐先君子之襄大事也,太孺人自不忍言之,無敢問者,但家徒壁立,時先君子勤累業,慎交游,薄田不給饘粥,而慎終之厚,倍蓰累封,稱貸繁猥,一皆酬償。斥衣襆,銷簪珥,固不待言,抑數米指薪,甘荼如飴,以成先君子之孝,又不俟有縷言之者而后知矣。不孝兄弟所見者,先君子十年趙燕,娶子婦,構堂室,終不孝兄弟讀書之事;且潤及宗姻,無乾糇之失,類出于太孺人之樽節,則襄大事吋心專力竭,宵旦不遑,從可知已。叔母吳太恭人,長太孺人二歲,互相敬愛四十年如一日。焉迨既異,居經月不相見,則皇皇訊問不絕。每促席對語,呴呴如兩新婦。從兄玉之,年逾四十,謝諸生,拜世官,冠帶入省,猶手酒漿相勞苦,如撫穉稚。季父子翼翁,早未有子嗣,置側室,或頗輕之。太孺人禮待之如姒娣,曰:“令叔氏有子,母即貴矣。”姑母適范氏,早寡,守志孀居,鞠其子女,恩逾己生,為畢昏嫁。至教子婦以寬,畜僮婢以慈,訶叱絕于囗,荊笞絕于手,而自然整肅,莫敢褻越。及今念之,不孝兄弟在膝下時,如生時雍之世,春風一庭,靈雨四潤,不知三十年來墮此煙霾中,遂成昨夢也。哀哉!不可復追矣。前母外王父學博綦公,晚年尚未有子,太孺人承事敦篤,不異所生。綦公垂沒,待太孺人而暝。叔祖太素翁罷諸生,落拓無胤嗣,叔祖母朱,井臼不給。太孺人迎養敬事,怡然終老,蓋推事父母者以事綦公,推事舅姑者以事太素翁,誠至而禮洽,亦不自知其厚也。不孝兄弟遘皇天之厄,癸未丁亥,嬰勾索之酷。屢貽母以不測之憂。介之奉母匿草間,茹無鹽豉,病無醫藥,層冰破屋之下,極衰年不可忍之苦,而一意獎礪,俾全蜂蟻之節,怡然順受。唯以天傾莫補,人溺無援,邑菀終日,以至于不起。夫之間關嶺表,不得奉臨終之訓,遺命介之,更無余語,唯歸葬先君子岳阡之右,遠離城市穢土,協先君子清泉白石之志而已。哀哉!在吾母心安志遂,翛然順命,而不孝夫之通天之罪,固百死而莫贖也。
譚宗故籍茶陵,移于衡陽之重江鄉,世為甲族。外曾祖樂亭公諱世儒,外王父念樂公諱時章,以隱德世修儒業。外王母歐陽氏,贈奉直大夫和之女,年九十三乃卒。舅氏三,長惺欹公諱允阜,以積學老于場屋。次小酉公諱允都,從先君子學,中天啟甲子科鄉試。乙丑會試,以闈牘觸閹黨,置乙榜。次玉卿公諱久琳,補郡文學,篤孝養母,國亡后棄諸生不就試。從母適文學伍公一盈,遇亂罵賊不屈死,詳郡志。子婦具先君子狀中。太孺人生以萬歷丁丑閏八月二十二日寅時,得壽七十有四。囗囗庚寅八月初二巳時,介之奉諱于祁陽山中,其明年合祔于先君子之右。歲在癸亥季冬月,不孝男王夫之泣血狀。
己巳孟秋,夫之手錄凡我子孫非甚不肖尚謹藏之。
[行狀二首,光緒戊寅夏六月于井頭江市先生八世裔孫德忠家見手寫本,裝成冊者,亟錄副以藏。前一首,曾刻有目無文,后一首已刻。字句詳略,間有不同。故仍錄入補遺,以備參考。平湖張憲和謹識。]
自題墓石
有明遺臣行人王夫之字而農葬于此,具左則其繼配襄陽鄭氏之所祔也。自為銘曰:
抱劉越石之孤憤而命無從致,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幸全歸于茲丘,固銜恤以永世。
墓石可不作,徇汝兄弟為之。止此不可增損一字。行狀原為請志銘而作,既有銘,不可贅。若汝兄弟能老而好學,可不以譽我者毀我,數十年后,略記以示后人可耳,勿庸問世也。背此者自昧其心。
己巳九月書授攽
汝兄弟二人,正如我兩足,雖左右異向,正以相成而不相盩戾。況本可無爭,但以一往之氣,遂各挾所懷,相為疑忌。先人孝友之風墜,則家必不長。天下人無限,逆者順者,且付之無可如何,而徒于兄弟一言不平,一色不令,必藏之宿之下?試俯首思之!
唐欽文六秩壽言
永年之道,一言而括矣。一者何也?一也。故為養生之言者,甚似乎君子也。其侈而之于縹渺之神山,勾漏之靈藥,蔓也。其析而之于孑夜之天回,卯酉之月仲,曲也。乃其甚似乎君子之言者,曰三五一,一言而括矣。龍與虎一,其體用之謂爾。鉛與汞一,其性情之謂爾。四者與戊土一,其身之所謂爾。君子言固曰言與行一也,行與心一也,初與后一也,故君子之尤重乎得見有恒者也。《易》曰:“恒久而不已。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于戲!永年之道,至此而奚余哉!吾嘗求之鄉國而弗覯,求之天下而覯者,如晨之星,一再覿而已。是殆其生者眾而生生者鮮乎?如采靈草者,陟名山,歷穹谷,倦歸而得之左右之廬畔,乃三十七年而居然吾老友欽文翁之在我袺襭也。吾奚以知欽文翁而信之哉?曰一而已矣。頌稱欽文翁之美者,童叟一矣。意者其外之一乎?進而數聞欽文翁之言,條理一矣。意者其發之一乎?乃博而歷稽欽文翁之行,以樸以方,以睦以式,蔑不一矣。猶意者其勉行之一乎?于是而浚窺其心,得與失一矣,險與平一矣,恩與怨一矣,榮與凋一矣,然后信之曰:“斯其以恒為道者也。”自今日而溯乎三十七年之前,少而壯,壯而且老,風濤崟岑,閱萬折而不改,欽文翁之所以行年六十而如嬰兒也。則自今日以往,風濤息而崟岑平,安而敦之,以引伸于期頤,猶今日也。果奚以信之哉?蓋其與養生者之言而既合也。其合于養生者之言,非其卮言,而合于君子之言者也。則自生而非倚生于形氣之母矣。日月之得天,得其恒,旦旦暉而夕夕映;四時之變化,不變者其恒,春春喧而秋秋清。于是而日月之光,施及于群星;四時之成,紹之以成歲。欽文翁以斯道也,被其子孫而式谷之,維尚胥勖之哉!《詩》不云乎:“勿替引之。”奚但勿替焉,加隆焉矣。欽文翁始與其伯子從家石崖游,登堂而拜先征君,吾因得定交,以至于今,三十七年如一日,此之謂也。浹六秩而為之言,以侑兩郎君之壽觴。三山駕鶴之歌,萬石花封之頌,非翁父子所欲,亦非野人之所習也,故以永年之說進。
蘇太君孝壽說
庚戌新秋,兩唐子為其母氏六秩壽,征侑詞焉。蒙惟無儀之義,聲稱所難。茍以多嘏之辭進,奚以殊夫涂之人壽涂之人之親也。矧唐母之孝,得于姻黨之耆舊者盈乎余耳,因而為之說。顧悠悠者何知,仆將贅耳。今壽欽文翁,復舉而聯之帙,既于相從之義合,且祈引之于唐氏世世子孫,俟釆彤史者不遺焉。德不孤,百世而一遇,猶旦暮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