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伍學(xué)父先生與先君為師弟子，而相得如友生，先生藏書萬余卷，居恒謂家君：“此中郎所以貽仲宣者，行歸之子。”后先生猝得熱疾，懣急不能語。先君躬執(zhí)藥食，先生目語先君，如將有所授者，先君輒俛首不答。歸而嘆曰：“吾寧負(fù)先生治命，不能受仲宣之托也。”先君嚴(yán)于取與，大率如此。夫之所目擊者，未嘗輕過一人飯，亦未嘗輒受一人名刺。凡夫之兄弟所交游，稍有箋扇之饋，心峻卻焉。伯兄己卯上北雍旋，于白下市縛［音線］絹制袷衣，著綿以進(jìn)，彌月不敢呈，漸因先孺人奉之。笑視良久，取而藏之，經(jīng)冬不御。間歲，仍返諸伯兄。伯兄復(fù)因仲父婉道意，乃以所值授伯兄，始取服焉。兩兄洎夫之有茗果羹脯之獻(xiàn)，月不敢再。間月進(jìn)之，亦多納而不嘗。兩兄省試歸，曾買小說一帙奉先君，為解頤之助。開卷視數(shù)則，輒束焉，嗣以遺族叔，且曰：“此兒子所奉也。”仲父以間言曰：“兄之子，幸免不成立。所奉亦筆舌所得，何峻拒之如是？”曰：“其人則吾子也，其物則非吾有也，以吾一人者用物于天地，而數(shù)人者取天地之精，不已汰乎！且清心省事，徒以行之他人而不行之吾子，其亦以此忤物矣。邑吾以此教豚犬子，尚不能不轇轕浮沈于名利之際，柰何復(fù)決堤而先之泛濫也！”凡受業(yè)于先君者約數(shù)十輩，束脯之儀，以貧而卻之者半焉。時(shí)亦有所賑予，及為人排急難，要未嘗輕先期諾之。賢者不得而親，不肖者不得而疏也。夏竚冬絮，擁膝危坐，間終日而不一語。自夫之有識(shí)以來，二十年如一日，亦姻黨僚友所共知，無得而間焉。

先君嚴(yán)于自律，恕于待物，即僮仆亦未嘗深加訶責(zé)。以少峰公塋墓為族人不肖者所犯，一訟之有司，此外無一字入郡邑。曾衣新繒褶過城瘭闉，有鬻薪者，醉而突出，以所荷杖刺衣幅裂，落其裾。其人惶遽，故狺狺作不遜語。先君笑曰：“待我執(zhí)汝索償，而始作此狀未晚，今且去不須爾也。”其人雖醉，不覺膝之屈也。先君亦顧而去之。又嘗晏出，門外有鬻豆糜者，踞坐門檻，命之起不起。稍正色詰之，顧瞋目直視，捧其糜擲中先君，巾服皆漬，先君徐步入內(nèi)易衣，家人皆不測所以，先君亦不語以故。徐聞門外喧豗，則鄰左人共搏其人，盡以所鬻糜投之溝中，捽而將系之矣。先君易衣畢，遽出語搏者：“彼幸未有所犯于我，直蠢愚不慮難爾，何忍令其荷空甑歸，無用以對妻子為？”如其值而授之錢。鄰人皆驚訝，余怒不已。詰旦乃笑而謂之囗：“子昨者之怒，今可以忘乎未邪？”故里中之醉而號(hào)者，爭而斗者，樗蒲而相逐者，惟恐令先君知。鄰有貴介子弟任縣令罷歸，不能輯其奴客虐侮市價(jià)買小民。先君遇之，則正色視之。雖未加詆訶，而無不倉皇失措者。后遂漸畏而改焉。凡里中郡邑文學(xué)，有數(shù)至公門請謁者，皆令攜巾衫人走間道，不敢經(jīng)過門闬。先君后漸聞之，嘆曰：“夫我柰何使人徒畏！”遂以禁步門內(nèi)。又曾以孟冬攜夫之上一山公塋，歸渡耒水，操舟人索錢不已，從人與之爭，其人醉而狂詈，刺刺不休，奮石相擲，及失之馬首。夫之于馬上勸止之，愈不得止。夫之怒，令人搏之。其人掉舟中流，無可如何。先君見夫之怒不可遏，從容上肩輿去。使人傳命云：“此何難，且歸，徐告于有司捕系。”夫之乃迴轡而反。抵家，先君色既不忤，又不一語及之。夫之不敢請。遲之?dāng)?shù)日，乃曰：“前者操舟狂夫，何以下屬之有司乎？”俛而微笑。夫之不覺汗之沾頤，先君乃為好語慰藉而起。

先君教兩兄及夫之，以方嚴(yán)聞?dòng)谧妩h。顧當(dāng)所啟迪，恒以溫顏獎(jiǎng)掖，或置棋枰，令對弈焉。唯不許令習(xí)博囗擊球，游俠劣伎。間坐則舉先正語錄，辯析開曉，及本朝沿革、史傳所遺略者，與前輩風(fēng)軌，下及制藝，剔鐙長談，中夜不息。兩兄淳至，無大過失，時(shí)或以小節(jié)違意旨。夫之少不自檢，多囗過。每至發(fā)露，先君不急加詰謫，唯正色不與語，問亦不答。故夫之兄弟亦不易自請愆焉。如此旬余，必待真恥內(nèi)動(dòng)，流涕求改，而后譴訶得施。已乃釋然，至于終世，未嘗再舉前過以相戒。庭戺之中，喧日嚴(yán)霜，并行不悖。恒謂處人己之間，當(dāng)令有余，親如子弟，賤如奴仆，且不可一往求盡，況其他乎！昔在京師，見一名冢宰，大書榜云：“本部既不要錢，如何為人要錢。”亦何至如此以為君子邪！故其施于家者，張弛如此而。夫之兄弟亦幸以免于惡焉。

祟禎癸未，張獻(xiàn)忠陷衡州，鉤索諸人上，令下如猛火，購伯兄及夫之甚急。先君為偽胥所得，勒至郡城。偽吏故為軟語，誘先君致夫之兄弟。先君張目直視，終不答。偽吏怒，將羈先君。先君嘆曰：”安能以七十老人，俛仰求活！”沐浴易衣，就親故告別，將以是夕投繯。夫之聞先君在系，乃殘毀支體，舁簀到郡，守候徹夜，乃不果。明日遂以計(jì)脫遁。黃岡奚鼎鉉始以文字與夫之相知聞，至是陷賊中為吏，力脫先君于險(xiǎn)，先君終不與語。

永歷丁亥，夫之避居湘鄉(xiāng)山中，伯兄匿跡東安之四望山，先君間寄手書至曰：“汝若自愛，切不須歸，勿以我為念。”時(shí)八月二十三日也。書發(fā)之明日，遂以覯疾。伯兄踉蹌先歸，夫之以次還，先君顧不喜。已乃力疾率伯兄及夫之上南岳峰頂以隱。俄而疾急，乃曰：“吾居平無一言可用教汝兄弟者，況今日乎！我即不起，當(dāng)葬我此山之麓。無以櫬行城市，違吾雅志，且以塋兆在彼，累汝兄弟數(shù)見諸不凈事也，”臥病三月，未嘗有一呻吟之聲。十一月十八日平旦，扶起晏坐而終。先君之于患難生死，有如此者。

先君于文詞詩歌，不數(shù)操觚。蓋以簡柙性情，懼藝成之為累也。早歲與學(xué)父先生洎詩僧復(fù)支，頗有酬和，皆削其稿，盡無傳者。夫之所獲見者，送邑侯梁東銘志仁人計(jì)序，及贈(zèng)處士陶翁［萬梧，夫之妻父］文，今皆忘之矣。又曾于刺尾得睹過應(yīng)山平靖關(guān)一絕句，今附錄焉：“楚塞橫開西接秦，平沙風(fēng)起柳花春。即今江北須回首，渺渺江南愁殺人。”崇禎戊辰春所作也。

先君于書法不求甚工，而終身不作一行草及縱筆大書。易簀之歲七十有八，先卒三月，所敕夫之兄弟手札，皆蠅跡雁行如界畫。少所讀書，收束潔齊，五十余年帙卷如新。上平未嘗敗一陶器。殘楮剩稿，歲聚而焚之。食無兼味，飯止一盂。飲酒不見酒容。諸非時(shí)蔬果，烹飪失宜者，絕不入囗。茸屋取蔽風(fēng)雨，所居一室，凈幾堊壁，蕭然尢長物。禁夫之兄弟不令置田宅，僅以給一年豐兇之中為止，曰：“安有儒素而求田問舍者，且貪之媒而禍之始也。”大歡不破顏而笑，大怒不虓聲而呵。北還遇盜于良鄉(xiāng)縣界，掠奪殆盡，會(huì)有中承赴鎮(zhèn)遇焉，遣人存問，并邀往見，欲為追捕，先君謝而不往。唯一笥中余二十金，同行者多有所余，而故閟之，以窮告，先君遂分所余授之，不取償焉。凡此皆細(xì)節(jié)不能具志，要非先君所留意，聊贅一二語以記素業(yè)，用示諸后云爾。

先君元配綦孺人，外大父掌故公［諱囗］。綦孺人淑順孝姻，生子一，三歲而殤。孺人以萬歷甲午歲卒。繼配先太孺人姓譚氏，外大父處士念樂公［諱時(shí)章］。念樂公性和愷，為敦篤長者。顧崖岸嶄峻，不可干侮。曾游巴蜀，有姻戚宰充國，往訪之，因稍留廨舍，其館客倨諧，一言拂意，不辭而出。匹馬走江濱，順流泛三峽而歸。主人數(shù)道追贐，已弗及矣。其標(biāo)致高遠(yuǎn)如此。念樂公配歐陽太母，生子三，長惺欹公［諱允阜］，季玉卿公［諱允琳］，皆邑文學(xué)。中子小酉公［諱允都］，中天啟甲子鄉(xiāng)試，乙丑上春官以文句犯權(quán)奄，置乙第。女二，長即先孺人，次適文學(xué)伍季咸公一盈，遇亂為賊所得，不屈，罵不絕囗，賊以刀環(huán)亂筑致殞。先孺人生伯兄介之，中崇楨壬午鄉(xiāng)試。次仲兄參之，弘光選貢，未就廷試，遇亂以疾先先君卒。次不肖夫之，以壬午舉人，授行人司行人，予假養(yǎng)病歸山，今行年四十矣。孫七，敉、敞、勿藥、致、攽、勿幕、敔。敞伯兄出。敉、致，皆仲兄出。勿藥、攽、勿幕、敔，夫之出。敉以孝殞于難，致早夭。曾孫一，生祁，敞出。

先孺人年十九歸先君。以少峰公之嚴(yán)，雖先君及兩叔父藉甚士林，未嘗少為假借，顧于先孺人，則不能不喜道之曰：此孝婦也。先孺人終未自言所以事舅姑者，今故不能述其詳。間聞之叔母云：少峰公洎范孺人存日，起恒不待曉色，夜則暗坐徹丙夜。若漿酒餌以進(jìn)者，不敢使烹飪刀砧之聲聞?dòng)谕狻Ｂ《粻t，懼煙焰之達(dá)也；盛暑不扇，懼其作聲響也。與侍婢語，必附耳嚅呪，雖甚喜笑，不見齒也。少峰公晝出于外，薄暮入，則滌器移案之類，都不復(fù)作。如是者終少峰公之世。間歸寧，外大母頗加慰問，則對曰：“居家固如是，未見翁之獨(dú)嚴(yán)也。”外大母后述之，輒以為笑。少峰公卒，范孺人雖慈愷，亦不忍不以事少峰公者事范孺人。執(zhí)三年之喪，哀泣瘠毀，傾笥篋以襄大事。迨釋服，無以即吉焉。與仲母吳太恭人相得如骨肉，白首無間言。一庭之中，兄弟訚訚于外，妯娌雍雍于內(nèi)，歡然忘日月之長。后雖析居，間十日不往還，則怦怦若失。季母萬晚得奇疾，性稍亂，先孺人一往問之，則流涕竟日。其卒也，一慟幾絕。從大父太素公，暮年喪子，與朱太母就養(yǎng)先君，酒茗必清，蔬脯必治，飴粥果餌，逆探其意而供焉，二十年如一日。每逢綦孺人生忌，躬設(shè)香茗拜薦。事掌故公如父，綦太母如母，向卒五十年，言及猶為慘然變?nèi)荨ο染绯袊?yán)賓。先君夙有痰疾，煮藥調(diào)食，必躬親執(zhí)事，不以屬之子?jì)D及委僮婢。先君疾革時(shí)，先孺人新自病起，贏弱不振，顧蚤起晏息，篝火親事，一如其素焉。家承嚴(yán)政，內(nèi)外栗肅者九代，自先孺人易之以和愷，育夫之兄弟恩九而威無一，遇諸新婦則純用柔道，談笑拊摩，終歲不一蹙其眉，即有過失，不加訶譴，徐俟其悔悟而后微戒焉。顧恒嘆曰：“吾性不欲以嚴(yán)待人，自此以往，流及于后，將有不率而反唇者乎？雖然，佳兒女豈須人訶責(zé)，不肖者操之，益橫出矣。人日趨下，顧非吾作法之涼也。”先君宦學(xué)四方，家徒壁立，先孺人躬親舂飪，支盈補(bǔ)虛，以佐圖史舟車之貲，費(fèi)逾千金。而兩兄及夫之鐙丸書卷，衣履贈(zèng)遺，娶婦飴孫，以及歲時(shí)嘗薦，伏臘酒漿之屬不計(jì)焉，皆先孺人之手澤也。顧每有贏余，輒盡散以施姻黨之乏，及他迫而來告者，下迨僮仆，人得取給，恒霈然有余，終不囊宿一錢，曰：“柰何以有用置無用之地也。”居少不約，居多不豐，順聚散以隨時(shí)，故晚遇喪亂，麻衣椽食，欣然如素。夫之兄弟藉以保其硁節(jié)，實(shí)厚載之無疆也。

先孺人年七十四，伯兄洎夫之同舉。外王母歐陽太君年九十有二，生小酉公，舉于鄉(xiāng)。歐陽太君母年八十有四，生元素公炳，舉于鄉(xiāng)，官郡丞。楊太母所生母年九十，生恥所楊公，舉于鄉(xiāng)，官州刺史。凡四世略相等，戚里以為盛談。先孺人晚年尤康勝，年逾七十，起居如五十許。以仲兄洎夫之婦陶相繼早世，嗣先君見背，哀愴所侵，始見衰微。己丑歲，夫之不孝，從王嶺外，隔絕無歸理，憂思益劇，遂以庚寅八月初二日，橫罹崩摧，俾年帙劣于先世。嗚呼！無始安再造之功，永天水當(dāng)歸之痛，此夫之含恨沒齒而不慊者也。哀哉！

薑齋文集補(bǔ)遺卷一 尺牘十首

丙寅歲寄弟侄

三兄之喪，賢弟侄跋涉遠(yuǎn)赴，隆禮致祭，固祖宗福澤所垂，實(shí)賢弟侄敦睦厚道，足知吾家自此昌盛無窮矣。愚兄且悲且喜，言不能盡。但恨客繁事冗，不能相陪快談，以展老夫欲言之懷。病軀日衰，后會(huì)又未知何日也。愚于家族素未能致一情，但養(yǎng)拙自守，不敢一絲刻薄，得罪先人。今年已衰老，惟有此心，愿家族受和平之福以貽子孫，敢以直言為吾宗勸戒，此爾弼指日二弟居尊長之位，所宜同心以修家教者也。和睦之道，勿以言語之失，禮節(jié)之失，心生芥蒂。如有不是，何妨面責(zé)，慎勿藏之于心，以積怨恨。天下甚大，天下人甚多，富似我者，貧似我者，強(qiáng)似我者，弱似我者，千千萬萬，尚然弱者不可妒忌強(qiáng)者，強(qiáng)者不可欺陵弱者，何況自己骨肉！有貧弱者，當(dāng)生憐念，扶助安生；有富強(qiáng)者，當(dāng)生歡喜心，吾家幸有此人撐持門戶。譬如一人左眼生翳，右眼光明，右眼豈欺左眼，以灰屑投其中乎！又如一人右手便利，左手風(fēng)痹，左手豈妒忌右手，愿其同癱瘓乎！不能于千人萬人中出頭出色，只尋著自家骨肉中相陵相忌，只便是不成人。戒之，戒之！從前或有些小事動(dòng)閑氣，如往歲到官出丑，愚甚恨之。愿自今以后，長似昨在三兄柩前，和和順順，骨肉相關(guān)一般。一刀割斷前日不好之心，聽老夫此語，光明正大，寬柔慈厚，作一家風(fēng)范。幸祖宗覆庇，無門戶之苦，可不念哉！因諸弟侄昨日厚于家庭之義，深為感慰，故進(jìn)愚言。爾弼指日二弟、我文侄，當(dāng)以此遍告眾位。我文公平仁恕，若有小小不平，當(dāng)聽其勸戒，或不妨令斂敔兩人知之。止期一切忘情，一家歡聚而已。縷縷不盡。七十老人夫之白。

與我文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