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夕,生扣重壁小門,瓊、奇固蔽不開。生扣既久,錦娘啟扉。二姬見生,淚下如雨,固問不應,相對惶惶。生知錦泄前言,再三開諭,坐至三更,二姬乃曰:“兄當厚自愛身,吾等罪當萬死。即不能持之于始,復不能謹之于終,致使形跡宣揚,丑聲外著,良可痛也?!币蛳嗯c泣下。生曰:“月前之誓,三以死生,況患難乎!卿不記申、嬌之事乎?萬一不遂所懷,則嬌為申死,申為嬌亡,夫復何恨!”生即剪發為誓,曰:“若不與諸妹相從,愿死不娶?!比б鄶喟l為誓,曰:“若不得與白郎相從,愿死不嫁?!鄙唬骸拔嶂蝗?,佯狂入山,事即休矣;卿之不嫁,奈何?”瓊、奇曰:“吾二人幸未有所屬,當以此事明之吾母。哥或見憐,幸也;不爾,則自剄以謝君耳。寧以身見閻王,決不以身事二姓。”生謂錦曰:“于卿何如?”錦誓曰:“生死不相離,離則為鬼幽。于君何如?”生誓曰:“終始不相棄,棄則受雷轟?!庇谑撬娜讼鄬ΡM歡,不復顧忌。
越十有三日,趙母誕辰也,生以厚儀上壽,且為三母開筵,復請三姬,同預燕席。李老夫人許之。時二姬亦上壽鞋、壽帕,且稱觴焉。生筵適至,二姬趨避。李老夫人曰:“相見無妨,趙姨之子,即汝表兄也?!保w瓊、奇之母皆產于林,與趙母為叔伯姊妹,故老夫人有是言耳。--二姬遂出相見,固遜不肯登筵。趙母曰:“幻女畏生客,我與之區處。”于是置生席于堂之小廂,命小哥侍焉。飲至半酣,生與小哥出席勸酒。老夫人曰:“酒不須勸,久聞高才,欲請一詞為壽,何如?”生辭謝。老夫人曰:“吾已見《浣溪沙》矣?!鄙唬骸盎汤ⅲ 彼煺埫}。老夫人曰:“莫如《千秋歲》。”生復請刻韻。老夫人曰:“吾幼時尚記辛幼安有『塞垣秋草,又報平安好』之句,即賡此韻,尤見奇才。”生不假想,即揮毫曰:
綠陰芳草,黃鸝聲聲好。瑤臺上,華筵表。的的青鸞舞,王母霏顏笑。蟠桃也,千歲華渾不老。
有玉山摧倒,南極先來到。玄鶴算,良非小。優游乾坤里,添籌還未了。備五福,彭讓壽考?!?
李老夫人曰:“真好詞也。”喚瓊姐曰:“汝向時言能為之,今尚能制乎?”瓊姐遜謝。夫人曰:“聊試一詞,以求教耳?!杯傄蛑圃~曰:
玉階瑤草,報道年年好。綺閣上,瓊臺表。蟠桃生滿樹,彩擷真堪笑。再結子,又是三千年不老。----金樽頻傾倒,王母乘鸞到。壽星高,乾坤小。人在華筵表,勸酬猶未了。齊嵩祝,萬年稱壽考。
呈上老夫人。夫人曰:“雷門布鼓,音響頓殊。”生曰:“奇才,奇才!云所遠讓?!标惙蛉四科娼悖唬骸叭赕側张c大姊談詩,我不知云何。今聊試汝,汝其勿辭?!逼娉鱿堇戏蛉伺c趙母,曰:“獻笑,獻笑?!睆桶萆?,曰:“求教,求教?!崩戏蛉嗽唬骸安槐卣撛?,禮度自過人矣?!逼嬷圃~曰:
瑤池綠草,近來長更好。朱明日,暄人表。況此熏風候,登筵人喧笑。華筵開,共祝那人長不老。----好懷盡傾倒,壽星都來到。乘鸞客,才非少。倚馬雄才,萬言猶未了。吐芳詞,長祝慈闈多壽考。
李老夫人曰:“妙哉詞也!可謂女學士矣?!痹~畢,各就位。錦娘曰:“請謝教。”于是既奉三母之觴,復過生席勸飲。時蘭香自外持茉莉花來,既獻三母、錦娘矣,一與瓊,瓊曰:“送與小哥。”一與奇,奇曰:“送與白官人?!碧m香遞與生,笑謂生曰:“此花心動也?!卞\厭其言,瞋目視之。生亦不快,奇殊不知也。少頃罷筵。
是晚,生入三姬繡房,為綢繆之會。與奇會畢,因謂曰:“爾殊不檢點,詞中稱揚太過?!逼嬖唬骸芭脊P氛所至耳。”又備述蘭香之言,奇遂大恚。
次晨,言之于母。母怒笞蘭香,香曰:“此言誠有,但戲與白郎言之,姐姐安得聞?必是白郎密以告姐,愿夫人察之?!狈蛉松桑瑔酒娼?,謂曰:“止謗莫如自修?!逼媲覐痛箜!7蛉伺c詰其得聞之由,奇姐語塞。錦適至,曰:“此言錦實得聞,故以告妹?!碧m香自是言亦塞,陳夫人自此亦生疑矣。
涼亭水閣風流
數日后,陳夫人語趙母曰:“天氣炎蒸,人咸染病。百花園涼亭水閣,可居三女于中,錮其出入,何如?”趙母然之。遂自瓊、奇房后開門,恣其園亭逸樂;以為外之房門謹嚴,而不知內之重壁為便。雖諸侍女頗有猜疑,亦竟不知生出入之路。
一日,陳夫人詰春英曰:“汝久侍深閨,寧知白郎事乎?”春英曰:“無之。內外并不相見,又無侍婢交通,郎君何由得入?此一也。春初白郎常至,妾猶有疑,今無事輒數十日一來,此二也。且自三月寇警后,西帶諸門俱嚴關鎖,雖侍婢不得往來,白郎能飛度耶?”夫人之疑消。
生、姬每日于納涼亭中歡謔,間亦多褻狎,獨瓊姐堅執不從。是月望日,生與錦、奇在臨水閣中作樂,瓊姐不至,錦作書,令奇姐招之。瓊復書曰:
劣表妹李瓊瓊斂衽啟覆四表姊妝次:
即晨夏景朱明,鶯花流麗,蓮白似六郎之一笑,榴紅擬飛燕之初妝。魚作態而戲金鉤,鳥沽嬌而穿細霧。納涼亭上,習習清風;臨水閣中,騰騰夾氣,誠佳景也。況有文君之色,太真之顏,凴欄笑語;潘安之貌,相如之才,撫景寫懷,豈不樂哉!然古人有言:『欲不可縱,縱欲成災;樂不可極,樂極至哀』。且蝶慢豈端莊之度,淫褻真丑陋之形。讀《相鼠》之賦,能不大為寒必哉!姊,女中英也;郎,士中杰也,愿相與念之。
奇姐持書來,曰:“鶯鶯不肯至,紅娘做不成,此書中好一片云情雨意,要汝等跪聽宣讀。”生長揖曰:“好姐姐!借我一觀。”奇姐曰:“要大姊深深展拜?!卞\拜曰:“好姐姐!借我一觀?!逼娼阍唬骸耙箧⑸钌钫拱??!卞\拜曰:“好姐姐!借我一觀。”奇姐出諸袖中。生、錦展讀,笑曰:“這云情雨意,豈不害了相思。不會作紅娘,反會來賣乖?!卞\曰:“好好拜一拜還我?!鄙唬骸拔乙纡L鶯?!睋еo多時,大笑而罷。
越十有七日,生聞其叔自荊州回,候接于都門之外。三姬亦以生是日不至,同在納涼亭上女工。飯后,趙母具茶果,遣侍女春英等俱往省之,且密祝以瞰二姬所為。奇姐聞蘭香呼門聲甚急,笑曰:“此婢又來探消息矣。今日若無狀,決加之重刑?!倍υ唬骸叭杲袢詹粦炙??!奔皢㈧椋T婢皆在,云趙母送茶,三姬談笑啜茗。蘭香步花陰,過柳徑,穿曲堤,無處不至。奇姐索皮鞭以待,曰:“以鞭馬之鞭,鞭此婢也?!碧m香行至芳沼之旁,扣掌笑曰:“好笑,好笑!有一蒂開兩朵蓮花?!逼娼懔罟鹣銌局羷t令跪于地。奇姐曰:“汝自少事我,我有何虧汝?汝乃以無形之事,生不情之謗,汝欲離間吾母子耶?汝到亭中,眾皆侍立,汝乃馳逐東西,欲尋我顯跡耶?汝今尋著否?汝好好受責!”蘭香叩首,曰:“姐姐是天上嫦娥,蘭香是娥身邊一兔。兔恐娥薄蝕,無所依傍,乃愛護姐姐獨至,故有前日之言。至如今日,因久不至亭中,偷閑遍閱佳景,豈是有心伺察?如有此心,罪當萬死。且姐姐女流豪杰,白郎文士英豪,豈是相配不過?但恐輕易失身,白姐姐如墻花,姐姐望白郎在云外,那時悔不及耳。蘭香與姐姐俱,亦與姐姐共患難,安得不過計而曲防?”奇曰:“無端造謗,何如?”蘭香曰:“固知罪矣。然亦姐姐不自檢制耳。詩詞屬意,可疑流目送情,可疑二也;分花相贈,可疑三也。眾人皆有此疑蘭不告?若李瓊姐之端莊,趙四娘之嚴謹,安有此謗?”奇姐大之流血。時瓊、錦游芳沼之濱回,告奇姐曰:“沼中蓮花果開并佳祥也。姑恕蘭香,同去一看?!逼嫠灬屩?。
稗歸,俱以并蒂蓮告于趙母。母喜,邀李老夫人諧夫人同賞。酒既具,老夫人持杯祝曰:“老身一子,久官他方,致令女孫及笄,此老身之深慮也。今天賜佳祥,愿覓快婿?!庇譃殛惔笕俗T唬骸捌娼阍缍季??!庇譃橼w母祝曰:“愿白生早得佳婦。”時方登席,趙曰:“有此佳祥,可召白生來看。老夫人與陳夫人有不欲意,以趙愛,勉強從之,令秋英、小珠往召。歸報曰:“白大叔有客在,不知發怒?!壁w母曰:“春英頗曉事,可往探之?!睆蜌w,報曰:“白大叔原邊白小姐,今曾老爺遠宦邊疆,白老爺不欲大叔遠去成親,曾老欲小姐往歸還親,各有悔意。今年三月內,白老爺運糧入京,與爺相遇,二人言兢,有書退悔。今白老爺遣大叔回家,為大叔再聯姻,因此發怒?!壁w母曰:“大叔知我請他否?”春英曰:“他陪叔爺吃飯,即來?!?
少頃,生至,且細白之三母。李老夫人笑曰:“有如此才郎,何慮無妻。”趙母笑曰:“兒勿慮,我與汝為媒。芳沼中有蓮并蒂,此是祥瑞,第往觀之?!鄙蚺c小哥同往,果見并蒂。生喜特甚。因慷慨飲酒,賦詩曰:
中夏正炎蒸,百花何明媚。
可笑老天公,凌波浮天瑞。
并蒂蓮花開,香風暗度來;
瑤池游王母,綺閣泛金。
向人嬌欲語,酷似西施女;
相對吳王宮,乘風相嬌倨。
日分雙影流,風動兩枝浮;
羞向孤鸞鏡,應知學并頭。
莫作等閑賞,交枝芳沼上,
瑞靄為誰開,霞標著天榜。
香韻遠并清,雙鶯柳外鳴;
應與兩岐麥,同薦上玉京。
呈之李老夫人。夫人嘆曰:“流麗清新,海內才華也?!壁w夫人笑曰:“可當聘禮否?”老夫人笑目錦娘,曰:“汝三姊妹聯句和之何如?”二是推讓,錦笑曰:“但作不妨。白兄事同一家,萬勿為異。”二姬然之。點首曰:
逢此仲夏景,花香柳自媚(瓊);
兩沼已含流,雙蓮何并難(奇)。
風吹昨夜開,渾疑天上來(錦);
為汝登池閣,因茲泛櫻(瓊)。
潘妃渾不語,攜手湘江女(奇);
吳壁喜相逢,二喬斜并裾(錦)。
明沙水面流,盈盈合蒂浮(瓊);
翡翠雙飛翼,鴛鴦棲并頭(奇)。
王母瑤池賞,云車停水上(錦);
瑞宇已流春,天門初放揚(瓊)。
應識芙蕖清,哪占丹鳳鳴(奇);
太常如可紀,圖此上神京(錦)。
老夫人見之,笑曰:“皆女瑛也?!鞭D呈與生,生驚嘆曰:“諸妹才華,近世莫比?!鄙嬋茫o歸。母亦自是罷筵。
是夕,趙母謂李老夫人曰:“鄙意欲以白郎配瓊姐,何如?陳夫人亦極口贊成之。老夫人曰:“吾意恐有事未真,議未定,且未識此生意向何如?!壁w母曰:“然。姑勿言,待其媒議之時,方可與言及此。”李老夫人曰:“此事成,亦天也;不成,亦天也。”春英聞此語,以告錦娘。錦娘密以告生,且曰:“兄可多遣媒博彩,令老夫人聞知,彼乃無疑,自當見許。”生深然之。陳夫人亦有以奇姐配生意,但以相距六歲,心內遲疑。蘭香乘間曰:“婢昨送茶,被姐鞭撻,雖至血流,亦無怨心。但蘭香細看姐姐,卻似有心白郎,莫若早以配之,則一雙兩好,天然無比?!狈蛉嗽唬骸柏M有是事?汝勿多言!”
玉碗卜締姻緣
生數日以叔在,不敢輕入瓊室。叔亦遣媒人求親。
是夕,生入錦房,與三姬商議,因曰:“瓊妹奇妹皆吾所欲,但勢難兼得,為之奈何!”錦曰:“吾觀二妹所議,畢竟皆歸于君,但不知誰先進耳。以鄙見論之,此事畢竟皆天也,非人所能為也?!杯傋屩?,奇讓之瓊,各出誓言,懇懇切切。錦曰:“勿推讓,吾為汝分之。今宵焚香,疏告于天。各書其名,盛以玉碗,先得者今日議婚,后得者異日設策,非一舉而有雙鳳之名乎?”生每日為此縈懷,聞錦言而深是之。遂具告天之疏,一掣得瓊姐之名。奇笑曰:“使吾姊為良臣。吾為忠臣,不亦美乎!”于是四人計定。
翌日,生言于叔,遣鄰婦為媒,言于趙母。趙母以告老李夫人。夫人許之,擇日報聘。趙母為具白金四十兩,金花表里各二對,皆趙母所出也。鄰婦執伐持書于李老夫人,其詞曰:
辰下雙沼花開,九天瑞應。某竊計之:老夫人其千年之碧藕乎?仙闕流芳矣;令子老先生其千葉之綠荷乎?海內流陰矣;令孫女其霞標之菡萏乎?繡閣新香矣。茲者雙花合蒂,瑞出一池,豈猶子景云果有三生之夢,乃應此合璧之奇耶?家兄遠宦,命某主盟。趙母執柯,兼隆金幣。絲蘿永結,貺實倍于百朋,瓜葛初浮,瑞長流于萬葉。
李夫人捧讀,不勝欣慰,遂援筆復柬曰:
即辰玉池獻瑞,開并蒂之蓮花,老身舉灑祝天,愿女孫得快婿。豈是瑞不遠于三時,慶遂成于一日!寅惟執事,名門豪杰;令兄天表鳳凰,而令侄又非池中物也。何幸如之!然蓮有三善焉:出于泥而不濁,其君子之清修乎!擢云錦與云標,其君子之德容乎!香雖遠而益清,其君子之徽譽乎!愿令侄則而像之,老身有余榮矣。睹蠟炬之生花,知百年之占鳳;聞鵲媒之報吉,兆萬葉之長春。
生得書,喜甚。鄰婦乘間戲生曰:“小姐見書,喜動顏色,官人穩睡,不怕潛窺矣?!?
生累日延客置酒,瓊密經畫,整整有條。老夫人稍寬其私,但付之不聞。奇姐雖自斂戢,與生情好益篤,陰自刺其雙臂:左有“生為白郎妻”之句,右有“死為白家鬼”之句。生是夕見之,痛惜不已,雙淚交流,苦無聊賴,自投于牀。瓊因勸奇與之共寢,生終夜傾淚如雨。自是,與奇為益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