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象山語要
- 陸九淵
- 3306字
- 2015-12-19 16:05:28
與王順伯
大抵學術有說有實,......昔之有是說者,本于有是實,后之求是實者,亦必由是說。故凡學者之欲求其實,則必先習其說。既習之,又有得有不得。有得其實者,有徒得其說而不得其實者。說之中又有淺深,有精粗,有偏全,有純駁,實之中亦有之。
論三家之同異、得失、是非,而相譏于得與不得,說與實,與夫淺深精粗、偏全純駁之間,而不知其為三家之所均有者,則亦非其至者矣。
某嘗以義利二字判儒釋,又曰公私,其實即義利也。
儒者以人生天地之間,靈于萬物,貴于萬物,與天地并而為三極。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人而不盡人道,不足與天地并。人有五官,官有其事,于是有是非得失,于是有教有學。其教之所從立者如此,故曰義曰公。
釋氏以人生天地間,有生死,有輪回,有煩惱,以為甚苦,而求所以免之。其有得道明悟者,則知本無生死,本無輪回,本無煩惱。故其言曰「生死事大」。......其教所從立者如此,故曰利曰私。
惟義惟公,故經世;惟利惟私,故出世。儒者雖至于無聲、無臭、無方、無體,皆主于經世;釋氏雖盡未來際普度之,皆主于出世。
今習釋氏者,皆人也。彼既為人,亦安能盡棄吾儒之仁義?彼雖出家,亦上報四恩。日用之間,此理之根諸心而不可泯滅者,彼固或存之也。然其為教,非欲存此而起也,故其存不存,不足為深造其道者輕重。
他人則容易被圣賢之學聳動,雖不知其實,往往以其名而赴之。某非敢使尊兄竊儒者之名以欺世。
二
楊墨告子許行之徒,豈但言說?其所言即其所行,而孟子力辟之者,以為其學非也。
伊川先生有曰:「釋氏只是理會生死,其它都不理會。」近有一前輩參禪,禪叢中稱其所得,一日舉伊川先生之言曰:「某當時若得侍坐,便問道‘不知除卻生死外更有甚事.'」
吾儒之道,乃天下之常道,豈是別有妙道?謂之典常,謂之彝倫,蓋天下之所共由,斯民之所日用,此道一而已矣,不可改頭換面。
適得南軒與家兄書
與朱元晦
茍當于理,雖婦人孺子之言所不棄也;......或乖理致,雖出古書,不敢盡信也。
尊兄向與梭山兄書云:「不言無極,則太極同于一物,而不足為萬化根本;不言太極,則無極淪于空寂,而不能為萬化根本。」夫太極者,實有是理,圣人從而發明之耳,非以空言立論,使人簸弄于頰舌紙筆之間也。其為萬化根本固自素定,其足不足,能不能,豈以人言不言之故耶?《易大傳》曰:「易有太極。」圣人言有,今乃言無,何也?作《大傳》時不言無極,太極何嘗同于一物,而不足為萬根本耶?《洪范》五皇極列在九疇之中,不言無極,太極亦何嘗同于一物,而不足為萬化根本耶?太極固自若也。尊兄只管言來言去,轉加胡涂,此真所謂輕于立論,徒為多說,而未必果當于理也。兄號句句而論,字字而議有年矣,宜益工益密,立言精確,足以司疑辨惑,乃反疏脫如此,宜有以自反矣。
后書又謂「無極即是無形,太極即是有理。周先生恐學者錯認太極別為一物,故著無極二字以明之」。《易》之《大傳》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又曰「一陰一陽之謂道」,一陰一陽已是形而上者,況太極乎?曉文義者,舉知之矣。自有《大傳》至今幾年,未聞有錯認太極別為一物者。設有愚謬至此,奚啻不能以三隅反,何足上煩老先生特地于太極上加無極二字以曉之乎?
《通書》「中焉止矣」之言,與此昭然不類,而兄曾不之察,何也?《太極圖說》以「無極」二字冠首,而《通書》終篇未嘗一及「無極」字。二程言論文字至多,亦未嘗一及「無極」字。假令其初實有是圖,觀其后來未嘗一及「無極」字,可見其道之進,而不自以為是矣。兄今考訂注釋,表顯尊信,如此其至,恐未得為善祖述者也。
向在南康,論兄所解「告子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一章非是,兄令某平心觀之。某嘗答曰:......平心之說恐難明白,不若據事論理可也。
梭山兄所以不復致辯者,蓋以兄執己意甚固,而視人之言甚忽,求勝不求益也。某則以為不然。尊兄平日拳拳于朋友,求箴規切磨之益,蓋亦甚至。
二
此理在宇宙間,固不以人之明不明、行不行而加損。然人之為人,則抑有其職也。垂象而覆物,天之職也。成形而載物者,地之職也。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者,人君之職也。孟子曰:「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所謂行之者,行其所學以格君心之非,引其君于當道,與其君論道經邦,燮理陰陽,使斯道達乎天下也。所謂學之者,從師親友,讀書考古,學問思辨,以明此道也。故少而學道,壯而行道者,士君子之職也。
吾人皆無常師,周旋于群言淆亂之中,俯仰參求,雖自謂其理已明,安知非私見蔽說?若雷同相從,一唱百和,莫知其非,此所甚可懼也。何幸有相疑不合,在同志之間正宜各盡所懷,力相切磋,期歸于一是之地。大舜之所以為大者,善與人同,樂取諸人以為善,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吾人之志當何求哉?惟其是已矣。......今一旦以切磋而知其非,則棄前日之所習,勢當如出陷井,如避荊棘。惟新之念,若決江河,是得所欲而遂其志也。此豈小智之私、鄙陋之習、榮勝恥負者所能知哉?
南康為別前一夕,讀尊兄之文,見其得意者,必簡健有力,每切敬服。......今閱來書,但見文辭繳繞,氣象偏迫,其致辨處,類皆遷就牽合,甚費分疏,終不明白,無乃為「無極」所累,反困其才耶?不然,以尊兄之高明,自視其說亦當如白黑之易辨矣。
古人質實,不尚智巧。言論未詳,事實先著。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所謂「先知覺后知,先覺覺后覺」者,以其事實覺其事實。故言即其事,事即其言,所謂「言顧行,行顧言」。周道之衰,文貌日勝,事實湮于意見,典訓蕪于辨說。揣量模寫之工、依放假借之似,其條畫足以自信,其習熟足以自安。以子貢之達,又得夫子而師承之,尚不免此「多學而識之」之見,非夫子叩之,彼固晏然而無疑,「先行」之訓,「予欲無言」之訓,所以覺之者屢矣,而終不悟。顏子既沒,其傳固在曾子,蓋可觀已。尊兄之才,未知其與子貢如何?今日之病,則有深于子貢者。尊兄誠能深知此病,則來書七條之說,當不待條析而自解矣。
某竊謂尊兄未嘗實見太極,若實見太極,上面必不更加「無極」字,下面必不更著「真體」字。上面加「無極」字,正是迭床上之床;下面著「真體」字,正是架屋下之屋。虛見之與實見,其言固自不同也。
若欲言其無方所,無形狀,是前書固言,宜如《詩》言「上天之載」,而于其下贊之曰「無聲無臭」可也,豈宜以「無極」字加之太極之上?《系辭》言「神無方矣」,豈可言無神?言「易無體矣」,豈可言無易?老氏以無為天地之始,以有為萬物之母,以常無觀妙,以常有觀竅,直將「無」字搭在上面,正是老氏之學,豈可諱也?
極亦此理也,中亦此理也。五居九疇之中而曰皇極,非以其中而命之乎?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而《詩》言「立我蒸民,莫匪爾極」,豈非以其中命之乎?《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萬物育焉。」此理至矣,外此豈更復有太極哉?
太極、皇極,乃是實字,所指之實,豈容有二!充塞宇宙,無非此理,豈容以字義拘之乎?......同指此理,則曰極、曰中、曰至,其實一也。
尊兄最號為精通詁訓文義者,何為尚惑于此?無乃理有未明,正以太泥而反失之乎?
至如以陰陽為形器而不得為道,此尤不敢聞命。易之為道,一陰一陽而已,先后、始終、動靜、晦明、上下、進退、往來、合辟、盈虛、消長、尊卑、貴賤、表里、向背、順逆、存亡、得喪、出入、行藏,何適而非一陰一陽哉?奇偶相尋,變化無窮,故曰:「其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惟變所適。」
尊兄確意主張,曲為飾說,既以無形釋之,又謂「周子恐學者錯認太極別為一物,故著‘無極'二字以明之」。某于此見得尊兄只是強說來由,恐無是事。
來書謂「若論無極二字,乃是周子灼見道體,迥出常賻,不顧傍人是非,不計自己得失,勇往直前,說出人不敢說底道理」,又謂「周子所以謂之無極,正以其無方所,無形狀」,誠令如此,不知人有甚不敢道處?
如所謂太極真體不傳之秘,無物之前,陰陽之外,不屬有無,不落方體,迥出常情,超出方外等語,莫是曾學禪宗所得如此?
既以病己,又以病人,殆非一言一行之過,兄其毋以久習于此而重自反也。
與吳顯仲
為學固不可迫切,亦當有窮究處,乃有長進。若能隨分窮究,廢馳豈所患也?又依得賢主人,不患無浸潤之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