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時大來夾損的腳元氣未復,一路盤費有余,慢慢踱來。在路上整整走了個把月。那日進到望見南昌城,想到:天色還早,在這里多歇-會兒,傍晚才好到家。正在俄延嘆息之際,冤家路窄,剛剛一頭撞著呂游之。時大來忙把頭一低,呂游之已看見了,便道:“時先生你做甚么,何時回來的?”時大來道:“我如今才到,尚未攏家。”呂游之想一想道:“哦,還未到家么。我問你,你回來恁快,不在那里多住年把。”時大來道:“不瞞兄說,我初時同老任頗也相得,不期他到任上,貪婪無厭,小弟不揣匡正他幾遭,他不聽諫,我也不能自容,只得辭他回家。”呂游之道:“這等說來,他家下人口無恙否,可曾送些盤費與你?”時大來道:“潮州富庶之邦,家下人有甚不快活。若問盤費,卻無毫厘。他來辭我,或者還有些。是我辭他,如何好問他討盤費。”呂游之道:“依你說,到是難為了你,我前日意欲趁人到廣,問你拈個肥頭,這等是空望了。”時大來只認他是真話,不作理會,一心要趕進城,對呂游之道:“我匆匆來口細聚,明日來奉望罷。”呂游之道:“我也要同進城,一齊到路口分別。”這正是:
遭笑還疑哭,殺人不用月。
世風非古昔,步步費推敲。
時大來取路回家,敲門見了妻子。萬氏道:“我說你去多則二年,少也一年,為何轉身恁快?”時大來道:“一言難盡,且關了門。”著將從前事細說一番。萬氏掉淚道:“這等你是死里回生的了。如今還是怎樣?”時大來道:“風髯子臨別,送銀一百兩,一路來費去有限,我意將銀子分一半家用,攜半作盤費,往他處躲過節時。等這兩個升轉了,那時無對頭上緊,從容回來,再作道理。”正在不勝情處,只聽得外面有人輕輕叩門。萬氏道:“甚人打門?”外面人道:“我是鄰佑,特來借個火種兒。”萬氏道:“這時節,還來討甚火。”時大來道:“鄰居家,不好意思,點個與他罷。”自家起來開門,門閂才拔動,外面人一腳便踢開了。一時間,擠了無數兇神,塞滿一屋。只見得:
人人青布箭艷,個個鋼椎鐵尺,渾身殺氣橫秋高,認得眉橫鼻直。火把密似雨點,喊聲塞滿斗室,還疑庾嶺大王來,好去呼風髯子。
那些人見了時大來,幾鐵尺打倒。這個就取鐵索,把項上套了,那個便下了鎖,七手八腳,把個時大來四馬攢蹄,吊將起來。萬氏只認做強盜打劫,他大聲喊道:“四鄰八舍,快來救人,強盜在這里殺人哩。”內中一個將萬氏劈面一啐道:“說左了些。不說是拿強盜的。”時大來道:“你是那個衙門差來的,還是為甚事?”那些人道:“南昌府太爺差來的,奉了撫按兩院的批文,食那南雄劫獄的強盜,恁般些小事情,休要害怕。”萬氏見說著實情,扯著丈夫,呼天叫地,痛哭起來。時大來道:“孽障到了,該見你一面才死,哭之何益?”天明,那些人道。“休推睡里夢里,快備下馬飯和差錢,只要你皮箱角撒下來的也夠了。”眾人你一嘴我一舌,在那里亂講,只見呂游之推開門叫道:“時相公在家么?”那些人道。“時相公快活的緊,在這里打秋千哩。”呂游之拱手道:“原來是府牌,到此貴干?”一個道:“你問作甚,取緝該的牌票與你看。”呂游之看了,故意勸道:“相公家自有體面,且放下來講理。”那些人道:“休說放的話,官差吏差,來人不差,你是強盜的貴相知,看你這欄停何如?”正是:
鳥訛獸阱窩中鬼,暗箭難防仁不仁。
呂游之走到時大來耳朵邊道:“這事到官還好處,這些人樣狀,你須設法打發他,官面前好松勁些兒。”時大來道:“些少銀兩在寒室手,煩你討來,替我做個士兒。”呂游之得了這句語,生情起來,對萬氏道:“你相公剛才對我說有許多銀子在你手里,叫你盡付于我,作個法兒放他,你快將來,不可自誤大事。”萬氏此時心慌撩亂,就把風髯子那包物件,一齊遞與呂游之,還下丁一禮道:“呂伯伯千萬設個法兒救他一救。”呂游之接了銀子暗道:這樣手松,或者做那刀兒是真的。遂對萬氏道:“我且拿去講講,若是不夠,還要你添些。”轉身對眾人道:“放下人來,百事都在我。”眾人會意道:“強盜是放松不得的,看呂哥面上,暫寬寬罷。”解下吊,透喉鎖了,著兩個監押。那班人一同出了門。呂游之抽了三七頭兒去了。
你說這番捕如何恁速?時大來千萬不該遇了呂游之,只道那邊事這里不曉得,略瞞了他。誰想,關文到了月余,他專在衙門串事,有個不曉得的?說了些敲打話,大來全然不懂。這樣書呆子,怎么不合著那班人來捉弄他些兒去。這正是:
離來山下網,又入鬼門關。
大道多艱阻,誰能透九還。
這是強盜劫獄事情,難道買放得的?次日早堂,帶了時大來到府,銷了限批。原來這知府,與南雄的也象一個爺娘養的,一般正在垂涎,看見拿到,即喚做頭一起問道:“既打劫,又劫獄,人也中常,卻有恁大手段。”時大來道:“犯人是本府生員,平日果是不端的?太爺可以查問。”知府道:“那生員兩字,該收拾起了,我且問你打劫事,還可推委,現時劫了獄逃回,難道也椎委得么?好對你說,這是隔省事情,你招個人來替你,你未必就死。本府可替你作主得的。”時大來難道好扳出風髯子不成,只得道:“死情愿死,沒有人招得。”知府大怒:“叫夾起來。”又敲了一百。時大來死而復蘇,只不肯招人。知府道:“且寄監。”又吩咐禁子道:“你曉得是劫過獄的盜犯么?”禁子道;“理會得。”將他放重監里,運牀匣將起來。這恰是:
新官與舊官,方信做人難。
國法深如海,人情險似山。
那呂游之還放他不過,買了些酒肉,假進監望他。“此時相公這樣苦,受不過,小弟買得瓶酒,時來望你。”時大來道:“生受你了。”呂游之灌他幾杯道:“你聽得官府昨日的話么,明足要丟把兒,你肯出得幾兩銀子,我替你尋個門路,早晚得松動些。”時大來道:“到此田地,豈有瞞你,只索拼這條命罷。”呂游之見不是腔,假意又灌幾杯,出來又來對萬氏道:“才到監中買瓶酒,塑你相公,甚是打熬不過,叫我對你說,千萬設法些銀子,央我送進內去,早早救他一個死。”萬氏道;“說那里話,前日只得一封銀子,我都遞與你,家中柴米俱無,我丈夫一定不能救了,”嚎陶一場大哭。呂游之兩邊打合,知他果是空的,只得道:“我也是這等為他沒有家子,卻怪不得我了。”只聽得街上人亂烘烘說:“按院來了。”呂游之道:“按院下馬,我有張狀子,要去遞。”說了就走。萬氏想到:“銀子沒有,難道看丈夫死不成,死馬作活馬醫,恰才說按院來了,我也寫張狀子去,號個冤,有些僥幸也末可知。”實時托人寫了狀,跟到衙門口,那時遞狀的人雖多,萬氏哭得凄切,按院叫拿上狀子來看。大怒道:“這是強盜劫獄重大事情,還有甚冤?”將狀一丟,喝道:“快打出去!”手下人扶的扶,推的推,把他趕出來。萬氏道:“本來伸冤,反受這場羞辱,要這條命何用?”勉強回家,一頭走一頭哭。大凡婦人家哭,是有字義的,這萬氏哭著,口中絮絮叨叨講著,只望你處館活家,-去就送死,你不回家也得,今日自投網里。一路哭來,哭到一個酒樓下,剛過去數家,只聽得后面人叫:“那宅眷且住,我有話問你。”萬氏回頭,只見一位大漢,胡子甚長,趕來只得立著,那大漢道:“你是誰家宅眷,哭的恁樣悲切?”萬氏道:“妾夫姓時,有重大冤枉,按院下馬來,遞支狀子,不想狀子不準,還把我打趕出來,尋思無路,所以痛苦。”那大漢道:“這不準的狀子,你還要他么?”萬氏道:“廢紙要他做甚。”大漢道:“你既不要,把來與我看一看。”萬氏遞了狀子與他,依舊哭了回去。正是:
心中無限牢騷事,體問吳吟與越吟。
三回 揮金穴上官制下官 俠女娘談父還成父
《清平樂》:
真堪笑倒,世間阿堵好。同哺鼠貓一樣飽。鉆把天公惱。
匣中一劍哀鳴,寫盡人間不平。打點閑中鉛粉,傳將朱劇先聲。
過了兩日,按院一角文書,打到南昌刑廳。刑廳當堂拆開,是批來一張狀子:
稟狀婦萬氏為呼夫起死事
批道:
時大來委屬南昌府學生員,已經查確,劫盜系隔省風聞,贓證無據,仰該廳細審,保侯報。
刑廳實時關會堂上,知府想到:“這強盜果的神通,那邊劫獄走了,這邊又打通按院,窩家極富可知了,待按院起了身,依舊拿來,只宗買賣不怕不還,結在我身上。”只得將時大來送到刑廳。刑廳略問道:“你可是南昌生員么?”時大來道,“犯生某年進學,某年科舉幾次優等。”對答如流。刑廳道:“既是秀才,原何不謹慎,列名盜賊黨中。你造化了,按院開釋你了,可有的當保人么?”時大來未及回答,兩邊皂隸吆喝道:“問你可有保人么?”門外-個人,進來跪著道:“小的是本坊總甲,情愿保他。”刑廳道:“上司人犯是要緊的。”那人道:“小的叫做錢可通,老爺要人時,呼喚小的就是。”遞了保狀,喝聲出去。錢可通將他背了,送到他家門首,敲敲門道:“娘子開門,你相公回來了。”萬氏里面道:“你是甚人,敢來取笑我。”時大來道:“我當真回來了。”萬氏聽見丈夫聲音,急忙開門,訝道:“你緣何得放出來?”扶了進屋,閉了門。時大來道:“大是奇事,我自分兩三日內,要磨死的。那曉得,刑廳調我出監,說是按院開釋了。你可燒炷香,答謝天地祖宗,再祝贊那按院。”著萬氏果然點了炷香,手打問訊道:“天地祖宗見憐,這樣清明官府,保佑千子萬孫,代代公侯。”祝完,又磕了幾個頭。正是:
一片香燒祝壽眉,九宵無語簇口口。
憑誰伸出通天手,網得人間乞命系。
萬氏道:“我前日往按院告狀,還把我打罵出來,今日為甚么忽然有此恩典?”時大來道:“去告狀不要錢用么?”萬氏道:“那得錢用,你來的那包物事,都把了姓呂的去了,后來又打騙幾遭,是我回絕了他。”時大來道:“莫說姓呂的罷,原來這場事,都是他鼓弄來的。靠天掙出身子來,就窮些,強如在監里那般受用。若是不遇著這廉明按臺,恐怕對你開坐恁一會,也是不能夠的。”須臾天漸黑了。又聽得有人輕輕叩門。時大來嚇呆了道:“切不要輕易開門,前日因夜里開門,惹這場大禍。今日又怕還是那起的來了。”萬氏也不敢做聲,外面叩門的急了道:“還不開門,我是風。”時大來道:“或是風髯子來了,快些開門。”急忙開門,己見風髯子走進門了,他把時大來一看,但見得:
垢面蓬頭,草鞋綻襪。鶉衣掛體,渾身養虱子千余;蛇腹橫筋,腰邊沒銅錢半個。兩腳跛能履,人說是出獄的死囚;一盞燈無光,我道是地府中活鬼。
時大來道。“果然恩兄來了。”風髯子道:“特來賀喜你。”時大來道:“自從別后,一路無事,誰想才到家,遭這場風波。幸遇著廉明按院,把我開釋,這才是神明父母。”風髯子道:“哦,果然神明。”時大來道:“我連遇幾個官府,那個不敲夾,要招黨羽,需索銀兩,若非遇著這官,就也不能與你相見了。可笑刑廳叫保我,正無頭腦,又湊趣遇著一個人,情愿保我,又背我來家,錢也不曾謝他一文。命不該死,處處巧湊將來,恩兄,這不是天地間奇事么?”風髯子道:“果然這般湊巧。”看他把胡子抹了一抹,笑了一笑,道:“實對你說罷,我來會個朋友,在前日那灑樓上,只見尊嫂啼哭走來,我就也疑心。細聽他,他說的卻句句似你,我只做故意問他。哄了那原狀,當晚送了二百兩赤金進去,內面回出,明日聽發放。又把了十兩銀子,與錢可通,并打點衙門,伺候領保。你說這般湊巧,那般清廉,若是都恁樣起來,天下該久已太平了。我輩從何處站腳,你懂得么?再莫說書呆的話罷。”時大來才如醉力醒,起來拜謝了。這恰是:
一日被蛇螫,三年怕蟮魚。
與君半夕語,勝讀十年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