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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殿麟足下。頃惠手書,辭重指迭,大抵閔我之窮,憤我之屈,意氣肫篤,迥出世俗尋常之外,茫然增悲,且感且愧。然竊自思,念仆雖窮,要無足矜,非有屈又何能憤耶?天之生人,其賦性受性異于禽獸,故古之君子,戰兢怵惕以自保其靈明,惟恐失墜,而終其身常在優懼之中。自善其身矣,而又不忍同類之顛連,乃始出其身以先覺乎天下。其身雖在崇高,而心實存乎抑畏;其外雖若逸豫,而內更益其劬勤。若是者,何也?凡以為天下之民,非為己也。是故不必富貴,不必不富貴。貴則施澤及一世,賤則抱德在一身,富則有以自厚其生,貧則有以自處其約。時其天明,則與物皆昌;時其陰閉,則與物皆塞。爵凜之來也,吾不拒,其去也,吾不留;其來也,吾不以一毫而增,其去也,吾不以一毫而減。故可富、可貧、可貴、可賤,而吾之修身勵行,要不以一朝而變易也。
且夫君子之心,豈不欲四海九州同歸于太和之域哉?然而有命焉,非我之所能為也。今龍自潛藏于巖穴而云不為興,蛇自蟠屈于淵菹而霧不為起。云霧亦時有,徒自為昏蒙否塞,雖有龍蛇之才能,無由自表見也,與螾蟻何以異乎!昔在史魚,身死而猶薦伯玉,趙武所舉管庫之士七十有余家。其在兩漢,賈誼、終軍、王褒輩,皆由州郡薦擢得官。當其時,直指可薦雋不疑,執金吾可薦龔勝,衛將軍可薦鮑宣。同坐之法雖嚴,而薦舉之途甚廣。故曰:不信于朋友,不獲乎上。近代以來,書升論秀之典既廢,即漢世辟舉之制亦罷而不行。進士之科,煬帝之所建也,糊名之法,狀元之號,武后之所開也。宋及元明,奉為科律,確尊之而不敢移易。明代復試以八比之文,相與為臭腐之辭以求其速售。磋乎!此豈有天下之豪俊出于其間哉!
夫挾奇材,懷異質,不能自結于中貴執柄之人,厄于州部嵁巖,無由自見其美,從古以皆然,非獨一世也。如以天下之美在我,不辯從違,不論可否,而第欲從心直遂,是褥暑而欲進其狐貉,沍寒而欲施其絺綌,執彌猴而衣以黼繡裘裳之服,遇斥鷃而饗以鈞天九奏之音,必不售矣。人不能自見其面,而鑒以照之則明。彼生而富貴者,其骨相與入殊矣;其外妍,暗其貌而相悅;其中慧,聞其言而愜心。于是被之以時服,振之以華纓,輕軀軟步,進退中繩。瑤珥珠璣,其所素蓄也,碧盧照乘,以相投贈也。使天下之男子婦人,寤寐寢興感愿與之交歡而恐其不及。有如越女秦娥,凌風獨立,而顧使東家之丑婦參錯其間,自以為不類,故裹足不敢前也。夫仆者,天下之;丑也,反唇歷齒,蹙額豎肩,衣敝溫之衣,系疏麻之履,今人目雖無所見,奈何令薪采之夫與繁華之子比立而并觀哉?今夫農圃之人汗手涂足以謀食,商販之輩買賤鬻貴以阜財,巫匠之徒祈生送死以逐利,仕宦之侶儈榮竊祿以肥身。若夫畎畝山林之士,埋藏于窟穴之中,與世共處而心不與處,與俗相違而身不與違,此亦各有其分愿惟上天所命,譬如薰蕕冰炭,豈得而強同哉!
夫祟山狹谷,熊虎之所據也,人歷其險而悽傷;古木虬枝,猿猱之所狎也,人陟其顛而惴憟,斷港梢溝,;之所游也,人入其中而溺死。人既性異于物,而人與人性更不齊。若仆者,鄙野之姿,枯稿之質,泉石之躭而澹泊之為樂。仆之不可為公卿大夫,猶犬之不可負重,牛之不可急驅,馬之不可執鼠,彘之不可守閭,猶喑者不可使言,傴者不可使仰,短者不可使援。生而有疾在其體,安得與強梁者并走而爭先耶?
人世之好尚,匪我之心思所能測度也。目無不欲色,而色之美者未必愛;耳無不欲聲,而聲之希者未必聽;口無不欲味,而味之和者未必嗜;鼻無不欲臭,而臭之芳者未必佩。故有以無鹽而濫廁于深宮,以下里而和者數千人,以創癡之穢污,而嚙之流血,以大臭之無能與居,而隨之不能去。好惡者,存乎已者也;誹譽者,存乎人者也。彼物之自外至者,豈我之能為謀乎?今夫星紀之運,江淮之流,日夜奔趨,無時而止息。彼世之勤求富貴以為尊榮也,自我觀之,好逸而惡勞,喜安而懼危,貪生而怖死,人之情也。仕宦者舍逸即勞,去安生而入于危死之地,自以為榮,吾不知其榮也,自以為尊,吾不知其尊也。
且夫天下之事,非其義則不可以冒其利,無其德則不可以邀其福。非義而利,利將為祟;無德而福,福且為戮。古之時,未有以爵祿為榮者也。世降而德衰,然后諸侯利有其國,大夫利有其家,庶士利有其職位。夫黃金為丸,彈瓦雀于高巖之上,人必笑其為愚。心艷乎富貴之為樂,茍得壯其宮室,多其妾媵,服其輕暖,飫其肥甘,則雖觸死亡之罪,嬰刀斧之誅,甘心而不梅。夫郊祀之牲,在滌三月,然后陳肩臑于鼎俎,非不榮也,然而為牲謀,不如其在牢柵之中。辟狐豹之皮以為天子之裘,坐明堂而蒞宗廟,非不尊也,然而為狐者悲其不得首丘,為豹者痛其不終隱霧。人心之靈異于物,至于窮達顯晦之交,智不如狐豹,何也?君子者,修其在我而已。日月不為黎老之憂悲而稽其躔度;雷電不為嬰兒之恐懼而匿其聲光;都梁、蘇合不為服媚之無人而移其臭味,君子樂天知命,不為愚氓之冷暖而惰其操持。獵姚姒之精,咀盤誥之華,所以蓄我之知;坐思行追,默識乎黃帝堯舜孔子,所以尚我之志;居窮履困,毫毛不敢取于人,所以堅我之守;見物之生,不見其死,所以長我之恩;由義以生其氣,浩然充寒而無所屈撓,所以全我之勇,天之高,非步仞之可窺也;地之廣,非道里之可計也。君子盡其在我,而人何與焉?蓋明天之道,察地之里,因時之序,安其固然而已,豈能拂天地之經,乖四時之運,以日為夜,以冬為夏,以奔忙為休暇哉?
嗟乎!若吾子者,孩稚喪其母,而父有癃殘之疾,左右侍養無違,凡七八年不倦。近者,父年彌老,病亦彌篤,乃更與同床而臥,昕夕扶持,不敢須臾違離其寢處。昔賢所為善事其親,固仆之所厚望于吾子者。比俗之人,富貴為榮,棄其親于千里之外,定省缺然,疴癢莫問,其不足動吾人之歆羨,嚼然明矣。
誦足下之書辭,不能無慨于中,報章繁贅,惟加諒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