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那風(fēng)髯子的系何人,原來是個大盜。但他做強(qiáng)盜與別的不同。別的強(qiáng)盜,連負(fù)販的都不放松,破衣綻襪都收拾了去。他主意道:“做好人,有好人的勛業(yè)。就做歹人,也有歹人的品節(jié)。大丈夫,既投胎在這里,也要為天公留些仁愛,為朝廷效些忠悃,為自家立些聲名。如那行商坐賈,赍了祖宗血本,涉水登山,擔(dān)憂受怕,只博得半分三厘利息,回家還債,負(fù)養(yǎng)老小,你卻一鼓而鯨吞,天理也不容你。那些貪官污吏,吃了朝廷俸祿,又拿竹批拶子,刻剝窮戶,大杠小擔(dān)為他行淫樂禍之助。若朝廷知得,也要迫他贓物,還要問個罪名。我如今,起了贓物,饒了他罪,為朝廷施法外之仁,還便宜了他。”所以,他遇著小本的,眼也不看。遇著那些帶紗帽的,他就也不叫多謝了。雖是強(qiáng)盜,卻算得此輩中高人俠士了。那時大來偶然遇他,遂動他一點(diǎn)救貧之念,也不知是禍?zhǔn)歉!r大來次日,又摸了兩件衣服。穿著起來。竟不象個失館的先生了。有句詩道得好:
世人好相皮,衣服宜珍直。
西施被菅臬,無鹽返葬送。
被褐而懷玉,誰人知孔孟。
春能富貴天,花鳥增妍笑。
所以衣著這件物,極是抬舉人的。俗語云:狗不咬君子。難道那狗是通過慧的,他遇著衣服鮮華的,就不肯吠他,卻似妙在勢利上走的一般。再看那穿得好的,憑你是乞丐出身,會席都要椎他上座。就是途中不相識的,也要讓他先行。若是那粗衣破服的,任你文兼孔孟,武達(dá)孫吳,莫說坐席,就在路上行走,乞丐也推他一邊占過先去。這是天開地辟的風(fēng)俗,怪他不得的。卻說時大來,那日著了新,贖出來那件綢道袍,望那傅朋友回來,只聽得背后人叫時相公時先生。回頭一首,卻認(rèn)足本縣專慣搠摸的,叫做呂游之。他便立住等他,只見呂游之趕上。把他相上相下的估了一會。道:“恭喜今年美館。”時大來道:“有館倒好了。”呂游之道:“無館正好,我卻有句話商量。”時大來道:“愿聞。”呂游之道:“有個廣東潮州府太守,舟泊蓼洲頭去上任的,要在本地請個幕賓。前日,風(fēng)吹到我耳朵來,我欲趁此賺幾兩銀子。一連走了兩三日,竟尋不見個相識。你若沒館,肯做此事否?”時大來滿心歡喜道:“相煩作成那話兒,弟是在行的。”呂游之道:“既如此說,你且回家,我去就來。”少頃,呂游之同一位穿青的,拿了個紅帖,又是聘金六兩,一個封兒,對時大米道:“一說即妥,每年俸金一百二十兩。先兌一半安家,后日早開船。刻下請你去面會。”時大來收了,即同兩個人到船上,那知府見他衣履干凈,言詞簡雅,并無他話。只道:“借重早些收拾,明日午后就要開船了。”隨封了六十兩俸金送來,時大來收了,才打發(fā)人出門。呂游之早到,當(dāng)面開封,取了兩包,送他做謝儀去了。余者,交付渾家。次日,收拾上船。第二日吹打起行,一路來,過了南安,起夫馬過嶺。正是:
不煩驛使寄梅花,時來風(fēng)道滕王閣。
原來,這知府姓任,甲科出身,極是個手長的,也初選得了會稽縣知縣。被他做得甚沒體面,詐了被告,又詐原告,地方人揭告了,住腳不牢,用了些銀子,調(diào)個任,做了江西靖安縣。這靖安縣,一到他上任,就不肯靖安了。連地皮卷盡,還恨那樹根生得不堅牢。做了兩年,因物議,不得行取兩衙門,卻謀升個戶部主事。他財運(yùn)頗亨,管糧抽稅,加三加五,又搜克了無限銀子。訪得潮州是有生發(fā)去處,就謀了潮州知府。隨任的親身,也無多人,只有一個夫人,一位小姐。小姐名喚賽兒,言比兒子還賽得過。那小姐人物精美,識見超邁,常鄙乃父在錢財上著腳,恐于官不利。時有幾諫言語。這知府見不肖己,也不甚歡喜他。他來的是兩只大船,船內(nèi)堆塞滿滿的。不問粗重物件,那古董玩器,充口耀目,也不知多少件數(shù)。
那日,撥夫過嶺,大擔(dān)小擔(dān),排滿了一條長嶺。不似才上任的,到似個收拾回家的一般。那時,行李在先,夫人小姐居中,他一乘大轎押扛在后。忽聽一聲哨響,幾只柳木箭已到面前了,一齊慌張站住。只見十余籌好漢,將行李趕著就走。又叫道。“這樣贓胚,綁起來殺了罷。”一時間,將任知府綁起來。正在那叫天叫地時節(jié),卻說時大來這班人,都在后面走。時大來乘個兜子,正在那嶺上慢慢的來。卻報前面官杠被打劫了。時大來吃了一驚,連忙趕到前頭,高處-望,內(nèi)有-個人道:“原來時相公同來的,放了他罷。”倏忽間,好漢去盡了。那知府被眾人解救起來,行李輜重都去了,連小姐也尋不著。知府道,“適才分明聽見強(qiáng)盜口里說聲時相公,他緣何認(rèn)得老時?今日若不是同他走,這性命休了,嶺上也難久住,且到南雄府,再作理會。”不時,到了南雄,因不見小姐,心中暗問道:“這強(qiáng)盜,打劫我的浮財,連我女兒都打劫了去。”又想了一想道,有了有了,強(qiáng)盜既認(rèn)得老時,何不報究老時,女兒自有著落了,此時就忘記那救命的時節(jié)。正是:
只圖日下空庭計,不憶當(dāng)年吮血時。
次日,親自拜南雄知府,把上件說了,又道:“別的都罷,只是小女關(guān)懷,誰識請來的幕賓,與這些人作鉤手,煩老寅翁,將時大來嚴(yán)刑起來,不怕他不招。小女得去珠復(fù)還,追來贓物,一概奉送,聊作酬謝。”南雄知府謝道:“領(lǐng)教,斷不辱命。”
原來,那好漢說的這句話,只在知府聽見,時大來在后頭,并不知風(fēng)。及任知府拜南雄府回來,時大來迎著道:“拜了太尊,就該相煩緝捕才是。”任知府昂昂的道,“不勞緝捕,也訪得有七八分了。”說罷,就走了進(jìn)去。時大來只道他心下痛傷,故此沒好相待。正待回頭,忽見如狼似虎一班人,跑進(jìn)來將鐵鎖望他頸上一套,拖著就走。時大來道:“這是怎么說!”到了大門,只見任管家道:“你快去報知老爺,近些人無狀,快來相救則個。”那些管家佯佯的道:“你去。”時大來驚疑不決,對眾人道:“你們奉那個差來的,休這等放肆,我是任太爺請來的相公。”眾人道:“就是請你的做原告哩。”時大來道:“這事從那里說起?”眾人拖的拖,扯的扯,道:“去到那里就曉得。”正是:
無風(fēng)波浪起,說起也驚人。
時大來不知就里,還望任知府那支救兵。大著膽,隨著他帶到南雄府。那知府實(shí)時升堂,看著時大來道:“好個強(qiáng)盜幕賓。”時大來直挺著道:“強(qiáng)盜自強(qiáng)盜,幕賓自幕賓,為何兩句做一句說。”那知府道:“任太尊好意請你,到通了強(qiáng)盜劫他,劫了財寶去也罷,為何連小姐也劫去?想是被你這賊眼看見姿色美,去他個壓寨。這樣看來,做官的再誰敢去請幕賓?快替我夾起來。”
時大來道:“有何憑據(jù),平白冤人。”知府道:“既不通同,為甚強(qiáng)盜認(rèn)得你,反來叫你?”時大來道:“誰人聽見?”知府道:“自有人聽見,你只快快招出這班人名姓,窩家,追得贓物來時,我便作主釋放你。”時大來道:“青天白日之下,負(fù)此奇冤,寧可死作怨鬼,到閻羅處伸訴,沒有人招得。”那知府只望追來贓物作謝儀的,那管冤枉不冤枉。登時大怒,叫夾起來。眾役-齊動手,乒乒乓乓,敲了無數(shù)。那知府將他剝落一回,見他初次不招,只得作個松局,叫道:“發(fā)監(jiān)再審。”就著人報任知府,任知府又親來叮囑一番,才別了上任去。正是:
張公吃酒李公醉,喜鵲烏鴉共樹飛。
漫道死生渾夢幻,他年重望帝城暉。
二回 真人不犯邪淫戒 出獄重生故舊災(zāi)
詩曰:
從來時色本難逢,況是梁間君子翁。
盜跖尚能容扼項,叔孫何苦又彎弓。
平生仗劍輕樽酒,此日膏車泣路窮。
信步狂歌燕市里,保傭屠狗將無同。
你說梅嶺上打劫的卻是甚人?原來就是風(fēng)髯子那班兄弟,因見了時大來,即引人回轉(zhuǎn)。及至到營,只見門首有頂轎子,問道:“這是何處拾來的?”那些人道:“就是那贓胚女兒。”風(fēng)髯子道:“誰教你們抬來?不曾驚動他么?”那些人道,“不曾動,你去驗(yàn)驗(yàn)封皮看。”風(fēng)髯子即來見小姐,作揖道:“小姐休驚,我因在靖安縣訪得令尊治聲極其狼狽,百姓嗟怨。此時就懷個為民除害之念。近日,聞他升轉(zhuǎn)潮州,見他行李累累,梅峙相遇,觸動昔日念頭,只因見了時秀才,我想他是個正人君子,若是同去,定然有所救正,因此便回。不想眾弟兄們不知我心,又驚動大駕。小姐切勿驚恐,明日決送回南雄去,交割與令尊。”小姐拜謝道:“若得重還,便是重生父母了。”風(fēng)髯子即將小姐安頓潔僻房里,著人看守。過了夜。次日,雇了本地人抬轎子,又遣幾個的當(dāng)人跟送。那小姐暗道:“天下有這樣好強(qiáng)盜,還肯放我轉(zhuǎn)來,正是那時先生如何與強(qiáng)盜相知?難道他也做強(qiáng)盜不成?方才說我父親的話,句句不誣。這又是正人君子。這等看來,又似不曾做強(qiáng)盜的。為何強(qiáng)盜里面這樣敬重他。”一時間,那一行人把他送到了南雄,即回去了。任小姐自家出來,稟了知府,知府叫船送到潮州,還著人跟去討回話。
卻說這班人回寨,風(fēng)髯子問道:“送到了,不曾失所么?”那班人道:“不但不曾失所,還打聽一樁好笑的事來,你來看一看。”風(fēng)髯子忙打開來,卻是抄白一張告示,上面寫道:
正堂為曉諭事,照得潮州府正堂任帶領(lǐng)家眷赴任,道經(jīng)梅嶺遇盜,劫去行李輜重?zé)o算,并虜去小姐一人,不知下落。近訪得系盜首時大來,勾通線索,表里為奸,已經(jīng)捉獲,嚴(yán)審成招定罪。俟詳各憲外所有余黨,如有知風(fēng)來報者,官給賞銀五十兩,倘窩主故行抗匿,訪出一體重處,決不姑貸,特示。
風(fēng)髯子閱完,跌足道:“是我誤了他,他做秀才的人,如何經(jīng)得起?”躊躇了一會,道。“有理有理。”隨傳集那班好漢一起攏來,道:“我有句話說,眾兄弟恰要依我。梅嶺那樁事,我們得了東西,犯了事。大丈夫自作自當(dāng),伸個頸子,憑他去砍,有甚么悵悔。只為我不該失錯,說了一句活,白白陷了時秀才。我們享福,叫他無辜頂口。不但心下過不去,無理也要明白。依我說,除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救了他出來,我就死也無怨。眾兄弟扶持我去走一遭。”眾人道:“這甚大事,但憑吩咐。”當(dāng)下推牛口酒,大家痛飲一番。次日,各藏短械,你裝賣藥的,他扮送柴的,個個進(jìn)城安下。風(fēng)髯子又對眾人道:“可笑南雄府,也是一樣胡涂的天下。豈有同是盜伙里,肯向人面前說出名姓來的么?這等人,卻也虧他中了兩榜,還有面孔做官。我如今救了時秀才出來,再將這迷糊盤也打碎,方消我恨。”眾人齊聲道:“是。”正是:
分明水滸傳中人,只少招安張叔夜。
伺候晚了,發(fā)一聲喊,取出器械,劈開監(jiān)門。風(fēng)髯子當(dāng)先,尋來尋去,才尋著時大來。卻是夾壞的腳,著一人背了他逕走。此時,因救人出城,就不曾進(jìn)府門去了。一行人擁了出城,連夜奔走到了五十里之外,方才住了。將時大來放下,風(fēng)髯子向前道:“時先生,累你受苦。”時大來才把眼睛睜開道:“有莫是夢里,不然,如何得到這里。”風(fēng)髯子將前至尾,說了-道。時大來道:“卻也單怪不得老任,你也不該擄他女兒。”風(fēng)髯子又將送女兒事說了一通。時大來道:“你既做了圣賢的事,我就為你死也甘心。只是既救我出來,難道叫我也做這道路不成?”風(fēng)髯子道:“這也不勸你做,你讀書人還望上進(jìn),此處非久住之地,天也快明了,我有一百兩銀子在此,你可拿去做盤纏回家。速往他處,切不可耽擱誤事。”時大來接了銀子,掉下淚來道:“蒙恩兄這般看顧,生死骨肉之恩,何以相報?丈夫有心,俟以異日罷了,此時也說不盡。”那風(fēng)髯子殺人不轉(zhuǎn)珠的眼睛內(nèi),也掉下幾點(diǎn)鐵淚,道:“前途珍重,我不能久談了。”說罷,忙忙去了。時大來舉眼一看,那些人已不知走去了幾里,他慢慢結(jié)束停當(dāng),緩步前行,身邊有了盤費(fèi),膽自大了。只揀僻逕行去。心下時時提念,風(fēng)髯子真正義俠,感嘆不盡。這正是:
人家親弟兄,爭競到錢口。
如何陌路人,死生相斷續(xù)。
管鮑徒分金,此吾不足讀。
恩怨要分明,英雄豈虛哭。
卻說南雄府曉得:老任去的輜重豐厚,追得贓來,一定是我囊中之物。況已跟究一個女兒,送還了他。愿外遠(yuǎn)涉,破些己財謝我。但這宗財爻,須著落時大來身上,不可放松了。人是頑皮,不到極處不招,當(dāng)下單出了一面水牌,朱筆書道:
盜犯時大來,定限次日,午堂聽審。
將到晚問,忽聽得一片聲喊。那知府嚇得戰(zhàn)抖抖的,忙叫取一輛梯子,自家走上屋去。直等喊聲去了一會,方才下來。卻說那禁子把頭,伸出來一望,知是劫了獄。即忙飛報知府,知府問劫了那一起去,快些查報。禁子奔回,將盜簿唱名一點(diǎn),內(nèi)中單不見盜犯時大來。又來報道:“各犯俱在,只不見了時大來。”知府大怒道:“這明是梅嶺上那班人了,前日這等夾打,兀自不招,可惜這兩日松了一松,若上緊敲打,此時人贓俱獲,也未可知。這些人,諒不曾遠(yuǎn)出。”次日早堂,堂限番捕輯獲,三六九日比較。一面將劫獄事情,申揭各上司,又-面移文潮州府去,照會那邊。回文記時大來是南昌人,于是又-面移關(guān)提到江西,又一面稟了撫按兩院,請移文江西兩院,知會合剿。四下布置已定,只望提到時大來,一泄肚子憤氣。這正是:
憑空舒出拿云手,到底誰知色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