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任提學(xué)次日起來,帶了兩角文書出堂,叫巡捕官道:“這封公文發(fā)東昌府刑所,這封公文發(fā)下東昌府學(xué)教官。”又喚差役取一條大鐵鎖來,道:“開了這門,把袁生員鎖了,押解東昌府寄監(jiān),另文發(fā)落。”那差役等兇兇的踢開門,不見個人影,回來稟道:“老爺吩咐鎖甚人?”提學(xué)道。“是這房里袁生員。”差役道:“小的去拿。并不見人。”提學(xué)道:“那有此話。”又叫隨身門子同去一看,又回來稟道:“委實無人。”提學(xué)道,“胡說,待我自看。”眾人跟了,四圍一看,果是無人。又命將房外四下俱去搜遍。眾人領(lǐng)命,象趕獐子捉兔兒一般,這里尋一會,那里尋-會,都來稟道:“四下搜尋,俱無蹤影。”提學(xué)道:“這樣高墻重門,難道飛了?”但是衙里不見了人,又不好聲揚得,只得道:“罷了。”眾役方才歇手。心下越發(fā)惱怒,叫巡捕官道:“你去到袁老爺家,說道那袁相公我請來教書,不曉得夜來竟愉了衙內(nèi)物件走了,若在他家。叫他發(fā)出。你帶將來。若不在他家。就著落他身上跟尋。這是要上疏奏聞的事,不比小可。”正是:
失了狐貍,來追狡兔。
兩處角雌雄,不知誰禍福。
巡捕領(lǐng)命,到了袁家從頭說了,誰知那袁公又是個硬烈漢子,聽了大怒道:“胡說,昨日一個人,明明是他請了去,不知怎么樣謀害了,還問我要人。你拜上他,我袁某不是怕人的鄉(xiāng)宦,叫他問一問來。”巡捕官不敢隱諱,盡情稟了。任提學(xué)曉得袁公不是好惹的,我不做,他也要做出來。如今講不起了,只得出了一揭。揭內(nèi)略道:
廢閑鄉(xiāng)宦,逞勢作成,紊亂簧規(guī),把持朝政。時大來原江西大盜,粵東劫獄,既案牘之如新。再逮南昌,復(fù)朦朧而狡脫。乃袁某認為氏族,藉其爪牙。既認賊作子,明窩盜奸,若不亟除漸滋害敕等語。
這袁公是不怕硬對頭的,也出一揭,略道:
提督學(xué)政,何等尊嚴,出納人才,極宜清慎。任某口茸庸才,冬烘貽誚,殺門生于衽席,詭言絳帳研朱。任兇惡為腹心,忍致青衿殞碧。責(zé)其大義,大玷官箴,問以刑箴。曾何操守。某府童生,得銀若干進學(xué),某人過付。某學(xué)生員,得銀若干,補廩若個先進。總以朝廷之冠裳,濫充金穴之腥臭。急正兩觀之誅,少示四兇之儆等語。
兩下揭了,又各出疏奏聞。不幾日,旨下道:
任某婪黷無厭,贓證昭確,該部嚴核具奏。袁某自有本末,不必瑣陳,本內(nèi)有名。袁時著該地方官別緝,審結(jié)該部知道。
這正足:
害人還自害,饒人爭自饒。
宦情如紙薄,王法似霜高。
那任提學(xué)掃了一場大興,又奉了許多銀子,進部打點,才討個罷職為民,收拾回家去了。那時大來自從小姐放出之后,急忙走到個破廟里藏身。次日,捱城出門,急急往北京那方跑去。身上有了盤費,伺便雇些車馬搭腳。不半月,到了北京城外,賃個房兒住下。逐日進城,打聽事例,覓個容身之地。一日,偶然見邸報,知袁公與任促學(xué)訐奏,奉旨嚴處,心中暗自歡喜。卻說時大來這個房主人,姓高名臨字進之:世系北京指揮。其兄遭土木之變,該進之應(yīng)襲。那兵部怎肯輕易把人個襲職,要索幾百幾千方肯奏名。這高進之也是硬諍漢子,他說:“我那得這些銀子與人。就是襲了職,向后若沒銀子謀鉆掌事,這債壑何時填滿。有我這一身本事,自家掙個功名,也替祖宗爭爭氣。”所以竟自閑住在家,武職中有這樣人,也就是清高才品了。時大來住在他家,氣誼相投,彼此相敬,甚是說得著。這正是:
惺惺惜惺惺,好漢識好漢。
對面起風(fēng)波,寸心存冰炭。
那一日,時大來正出城來,聽得主人家眷在里面啼哭,高進之眼也揉的紅紅的。時大來道:“高兄今日甚事,這等不快活。”高進之道:“不瞞你說,俺搬著硬氣,功名心淡,又無生事,家道消乏,莫道時不我與,似得連這房子也守不住了。今日欲將小女賣到一個人家,得些財禮,支應(yīng)家口,房子不舍,所以相對啼哭。”時大來道:“原來如此,快些留著令愛,我身上還有幾兩銀子,兄可拿去暫用,再作區(qū)處。”高進之是有抱負的人,接著也不推辭,就拿進去與渾家道了。高娘子感激不過,從此高進之與他兩個人,真同似至親骨肉了。
一日,高進之道:“時相公你一肚才學(xué)、緣何不出來一試?”時大來道:“如英雄無用武之地何?”高進之道:“說那里話,今乃科場年分,宗師定了科舉。還有遺才,大收兩場。你有興,冒我衛(wèi)里籍貫,考進了學(xué)館,也討得一分處。”時大來道:“這倒湊巧。”次日見文宗告示,大收遺才。他就認姓高,因前此留姓不留名。這遭留名不留姓,改名叫做高升。進場考畢,出案是第一名。白衣觀場,這高進之夫婦歡喜的緊。小心貼意伏事他,完了三場,榜發(fā),中了第三名。一個經(jīng)元,捻指間過了會試,又中了會魁,殿試二甲進士。他是受過磨練來的,立意要做好官。不學(xué)那些人,謀東轉(zhuǎn)西。只聽公平選授,就還了刑部主事。刑部雖冷淡,他也不較冷熱。又收拾了些盤費,托高進之替他迎接家眷。那進之知己感激,不敢推辭,即日就道,不上兩三個月,將夫人萬氏接到衙了。萬氏又對丈夫說:“高進之一路周旋敬謹,真如至親一般。”時大來越加敬重,以此就請他同妻子進行來往。正是:
朋友夫妻恩義盡,合門和樂勝千全。
那一日,正坐堂理事。忽然,堂上發(fā)下-宗文卷來,拆開看,內(nèi)中批道:
黃俠一案,緊要欽件。該司限日嚴審報奪,以便奏聞,毋搏遲委,自干罪戾。
時大來見是緊急公務(wù),即刻提來聽審。帶到跪在階下。時大來仔細一看,吃了一驚,暗道:那人卻象風(fēng)髯子,如何叫做黃俠?細認一認,見面龐雖黑瘦,那一部須髯飄飄如故,明是他無疑了。卻犯了欽贓,這事怎樣處,且試審他口氣,再做商量。看了文卷,就叫黃俠。時大來道:“你為何大膽在天津地方,打劫運官錢糧,還殺了幾個旗甲。到如今還庇護伙黨,不肯供認么?”黃俠道:“這天津衛(wèi)打劫事情,委實與犯人無干,是飛天夜叉杜小二這班人番捕誤認,以鹿為馬,把了犯人頂他的。曾經(jīng)屢稟問官,國事干重大,誰肯認錯?所以犯人重冤,今生不得見天日了。”時大來道:“那飛天夜叉杜小二是何方人,你打聽的真么?”黃俠道:“怎么不真,他是山東人,若果是犯人,屢受重刑,那有不招伙伴,尋愿自家領(lǐng)死的道理?”時大來故意試他道:“天津衛(wèi)不是你,那梅嶺上打劫任知府的可是你么?他如今也在這里告你。”黃俠啞了一會,道:“梅嶺事是真的。犯人認了。卻比不得天津這案,殺人劫糧。”時大來喜道:“果然是他無疑了。”連忙叫帶出去,另日候?qū)彙?
時大來退堂思量道:須拼了這頂紗帽帶不成才好。男子漢知恩報恩,斬頭陷胸,在所不惜,何況身外浮榮。遂與夫人說了,萬氏道:“此人若不能救,亦復(fù)何顏?高厚之間,縱使不獲,我同你角巾歸里,淡泊終身,也情愿的。那時,失館的樣子,不要過了不成。”高進之聞得,也極力贊成。正是:
雀鼠爭粟粒,英雄共死生。
至今青島上,杯酒吊田橫。
時大來修了回文,送到堂上其中略道:
訪得天津一案,委系山東杜小二,與此地黃俠風(fēng)馬牛不相及也。指鹿為馬,國是何存?殺人媚人,卑官可去。伏乞嚴著番捕,另緝正犯。無辜黃俠。應(yīng)該保候云云。
那刑部尚書,見他是新科進士,有擔當。平日又極清正。且詞嚴理順。萬不可奪。即批回道:
該司猛著精神,緝拿正犯。事關(guān)重大,刻日結(jié)案,毋得怠緩。黃俠果是無辜,該司再加評審,嚴保候結(jié)繳。
時大來滿心歡喜,當下即提出黃俠來,道:“本司知你冤枉,極力辨釋,你知道么?”黃俠道:“生死雖是小民,冤枉有于國法,犯人知道了。”時大來隨喚禁子,著他取保。禁子道:“這是重犯。小的一身難充兩役,實不敢保。”時大來喝道:“有本司在,你怕甚么?快取保狀來。”禁產(chǎn)不得己,領(lǐng)了出去。時大來又吩咐道。”這人若不在,是你身家所關(guān)。”禁子叫苦不迭,只得同到家里,心下只是不悅。黃俠道:“我曉得你意思了,我黃俠是頂天立地漢子,難道逃走累你不成。況受高老爺厚恩,累你就是累他了。你快去替我買些肴酒來,與你痛飲一番,今后做個相識何如?”拿出一塊銀子,也不稱多少,遞與禁子,禁子才放心出去了。回來買了一壇酒,一盤餑餑和卷子,腿羊肉,一個豬頭,一個大措。黃俠叫他收拾來享用。不半日,收拾整齊,關(guān)了門,堂上正待飲酒,只聽得有人打門。那禁子到心慌了。問道:“是誰?”外面人道:“我是刑部高爺差來,取剛才放監(jiān)的黃俠,立等回話。”禁子道:“我原說這事是成不得的,這時來叫你。不是堂上翻招,就是旨意要取斬哩。不然,怎說立等回話。”黃俠道:“開門就見分曉。”禁子開了門,那人進來拱道:“高爺有請。”這正是:
魂夢驚呼無定夜,乾坤何處著安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