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俠道:“我是不避死的,且未必就死到我。只是坐在里面,要悶死了。現成酒肴,且用一箸,就同你去。”那人見是齊整酒席,既來之則安之,就也落得叨擾一遭。吃了一會,黃俠叫拿個碗來,連吃了十來碗,那人道:“還要見官,少吃些罷。高爺候久了,請速行。”三人才-齊起身,同來到了衙門口。只見大開著門,堂上點著蠟燭火把的。那高爺坐在那里伺候哩,那人跪倒稟道:“黃俠叫到。”那黃俠伏在階下,忽然傳點關門。那官府走下階來,一把拉了黃俠的手,往里面就走。黃俠暗道:“這也古怪,我犯的是朝廷的罪,難道調進私衙來處我不成。”彎彎折折,走了兩個去所。正中一間書房,燈燭點得雪亮的,一席齊整好桌面,擺在那里。讓進門來。那高爺忽然把紗帽除下,大聲叫道:“恩兄,你認得時大來么?”那黃俠抬頭一看,才認真了,道:“呀,我說那里恁個高老爺這般清白,誰知就是賢弟。”時大來道:“當初,只叫做風髯子,卻不曾問你真姓名,那曉得姓名又是一撮,這怎樣猜得著。”兩下拜了四拜,又請出夫人來相見。萬氏千恩萬謝,反不過意的了不得,又請出高進之來相陪。風髯子問:“別后如何得到這里?”時大來細細說了一遍,且道:“這任提學悔氣,弄不倒人,反弄倒自家,枉做一番小人。”大家歡笑一會。風髯子又問:“高進之此位何人?”時大來又將高進之前后表白一番。風髯子大加嘆賞道:“初意天下都是那般人面狗心的。那曉得好人也有。只如今席上高兄這樣清高,老弟這般義俠,就是袁太常那般正直,都是古今少有的。可惜我做錯了半世人,如今也救過不及了。”拿了大犀杯,與高進之兩個吃個落花流水。又較量些武藝。講論些邊間事情,句句投機。風髯子此時真是快活。三個人就是至親兄弟,也絕沒這般綢繆的。從此,風髯子就在衙內住了。他原是坐不住的人,只為有了高進之,意氣相投,日遂比試些刀槍弓箭,卻也忘過日子了。這正是:
萍水知交話更深,十年前是受恩人。
人生自有相投處,結義同胞總不分。
卻說時大來一味做官廉明,聲譽赫赫,遍滿長安。滿朝公議,都要推他吏部。那吏部衙門,也不是輕易進去的,也要費些手腳,方能到手。這時大來一毫不照,只是聽天由命,卻又難逃的是公論。吏部不肯與他,就轉了一個兵部。時大來也不喜也不惱,就去到了兵部用任。不過兩月,卻報:俺答進了口子,逼近都城。該輪到兵部出頭了。那有錢用的司官,都推委不去。時大來是不用一個錢的,單單推了他,做個頭哨,他也不辭難。就到校場中,點了千余兵馬,帶了風髯子、高進之兩位同去。那曉得,一出去正遇著那里放搶,這兩個養精蓄銳久了,聞得廝殺,就象決斗的鷂子一般,歡歡喜喜努力向前,馘斬了四五十級,又鹵獲多少輜重。飛馬銀捷,俺答也就出口去了。時大來帶兵回來,就揭到堂上,獎他兩個的功次,旨下黃俠欽授部司,高臨欽授守備,歸衙排宴賀喜不提。時大來因這遭邊功,舉朝推他知兵,就升了他莊浪的兵備道。他又挾了這兩位好漢同去。一到任,就署黃俠參將,高臨游擊職銜。從此。在邊上調兵練馬,俺答不時入寇,都被他們殺敗去了。未幾,兩人都實授了本職。又值浙江倭變,本兵又薦了黃俠御倭副將,去援三浙。不半年,倭寇寧息,就升了寧夏掛印總兵官。走馬到任。時大來廷推邊望。升了延綏的巡撫。兩下相會,極其歡洽。正是:
相期自首同歸日,莫負青年極賤時。
卻說那任提學自罷職閑居,他是個好貨的,怎受得沒官的寂寞?又打點了些銀子進京,饋遺當事,替他謀起復。當事得了重賄,無有不盡心竭力,為他相機取便。又道他是問贓罷職的,需要尋個名色方好起他。正值高巡撫升任莊浪道缺,就推他老成知兵,起升了莊浪道兵備副使。那老任快活滿意,那日帶了家眷,飛馳到任,參謁了巡撫。那時大來見報,已知得是他了。那任副使年紀多了些,一片紗帽熱中,只辦得拜眾,奉承上司,那管他姓名來歷。那一日,時大來飲酒中間,對風髯子道:“一個人與你相會,看你認得他么?”風髯子道:“是誰?”時大來道:“那任知府還認得在?”風髯子道:“一時間卻也忘了。”時大來道:“他要相見那莊浪副使不是么?”風髯子道:“只說姓任,那曉得就是那老無恥,或惜,當初梅嶺不曾把他殺了,留到如今,替你科甲中人弄丑。”時大來道:“這等鄙夫,殺他則甚。滿長安,這樣人也還多。無用的東西,含容他罷了。”風髯子口雖答應,心下其實不然。
一日,又報西兵入關。風髯子隨帶了本營兵馬,登時殺去。一勇所之,忘卻后備。被伏兵沖出,把他圍在垓心。時大來聞報,忙傳令箭,調高副將去救援,自己又帶兵馬來接應。那高進之聽知風髯子被圍,飛馬拼死沖殺前去。風髯子見救兵,吶喊殺出,又得巡撫標兵接應,三路兵馬一齊蜂擁趕殺,直趕得二三百里方回。那風髯子得了勝回來,馬上想道:巡撫兵馬都來了,難道副使該坐享其福不成?不乘此機會結果他。再難伸此怨氣。隨即出了揭,報了本兵,其中略道:
某以一支弱卒,當四面勁鋒,被圍兩日,士氣爭先,幸爾不辱國威,旋驅敵愾。兵備任某口茸鄙材,濫叨重任,畏首怯尾,全不知兵,唯知克剝軍民,罔顧官箴行止。恣威雪憤,藐寇玩兵,陷職重圃,幾喪敵手。在本道欲借手殺職之事小,關系疆場之事大等語,云云。
本兵實時封賽,奉旨道:
任某志圖私憤,罔顧疆場,著該撫嚴審重處。黃俠功次紀錄,已有旨了,該部知道。
任兵道奉了嚴旨,次日青衣小帽,到巡擾衙門候勘。時大來傳令掩門,遂拱了任副使起來,命坐待茶。任副使道:“犯官恭候嚴罰,怎敢當老大人恩臨。”巡撫道:“你可認得當年時大來否?”任副使把眼揩了-揩,仔細認道:“犯官久已該死了,唯求天恩,開救一面。”就跪將下去。時大來道:“前事休提,只問你令愛曾字人否?”任副使道,“不瞞老大人說,小女從擄歸之后,無心塵世,久欲削發為尼。犯官不忍相舍,尚在衙中,持齋誦佛,誓不嫁人。”時大來道:“這個機會甚妙,學生欲替令愛作伐,倘肯見許,不但解日下之厄,貴道還可以復原官。”任副使聽得可以復官,也不問作媒甚人,滿口應承道:“大人老爺,若肯提攜犯官,還具得薄薄妝奩,重新婿即所以報大人也。”說罷,又跪將下去。時大來扶起道:“還要尊重些。學生做媒,這位令婿,卻也不辱沒你。若說妝資,這到著形跡了。不但令婿不受,連學生也不便開口。”任副使道:“一聽臺示。”這正是:
笑罵由他笑罵,好官任我為之。
不是老韓同傳,路平怎見高低。
時大來即治酒,去請了風髯子來,飲酒中間,時大來道:“一件事,要與恩兄作賀。”風髯子道:“何事可賀?”原來,風髯子這班人俱在氣分上做事:酒字是少不得的。這色字上,他卻視之若無的。所以,這今尚未謀娶。時大來道:“要替你做個好媒。”風髯子道:“你且說是那樣人家。”時大來道:“就是任副使的女兒。”風髯子大聲道:“你忒差了,拿這樣臟種來取辱我,今日何見待之薄耶?”時大來道:“聽我細說,這賽兒小姐,且莫說他姿色,就是那種俠氣,也不可及。他自從被擄之后,雖是你的盛德,不曾受污,他女孩兒難以自明。因這些嫌疑。誤他半生未字。這不足恩兄誤了他么?他卻誦經把素,全未怨恨。就是我那日被誘,生死在頃刻間,他不避形跡,女扮男裝,出來救我。你說這種義氣,這般才識,男子們萬中也無一的,莫說女子。恩兄為天下奇男子,若不尋這樣奇女子相配。就不是天生-對了。這媒我要做成的,休要見怪。”風髯子聽了這些說話,呵呵大笑遒:“不意明珠產自蛇腹,一聽尊命便了。”次日,時大來即傳知任副使。任副使知是嫁與黃總兵,本其中略道:
總兵黃某,志存報國,奮不顧身。陷重圍于沙漠之地,蹂大敵于破衄之余,追理痛后之痛,愈征功上之功。但副使任某,查得委系出巡,未知烽警,及歸來,調發隨后。而大帥追逐無前,雖有遲緩之衍,顯系無心之誤。相應復任,責其報效等語,云云。
不數日,奉得諭旨,任副使謝了時撫臺,又往謝了女婿。原來,任副使先前相與的,都是那鼠竊狗偷:交談的,都是逢迎鉆刺。及至遇了恁廉明的上臺,又遇著恁豪俠的女婿,才曉得世上也有這樣一種正人君子。從此以后,一般也愛民如子,視財如土了。恰是:
蓬生于麻中,不扶而自直。
久追忘其香,如入芝蘭室。
時巡撫因替他翁婿調停,這疏內既辨白了任副使,又越彰了黃總兵之功,朝廷即日賜了蟒玉,加少保銜。時巡撫用人有功,也升了兵部尚書,加太子少保,賜尚方劍,總督三邊。那一日,時總督對著黃少保道:“恩兄,你可記得我一文錢幾陷死地時節么?我同你如今恩榮己極,若不及早回頭,未免犯不知足之辱了。”黃少保是豪邁的人,久厭做官,說道:“言之有理,即日上本。”一齊告致仕。朝廷因念其久任邊疆,勞動有年,本上即準,馳驛榮歸。時大來因在外日多,從未生子。又是風髯子做媒,將高進之女兒勸他為妾。高進之感其恩象,正欲報答,就將女兒送了進衙。后來各生子女,竟與風髯子結了婚姻,世世往來不絕。任小姐見父親無子,就對丈夫說,接了做一家居住,與時大來也不時往來,壽也有七十多歲。這樣賢孝女兒,即是世間少有的,宜其后族衍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