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日,及一官府,皆新創造,牌曰收復新門,旁列兵刃三十余,入甲士六七十人。傳呼曰:“趙某父子”,二帝為執而入其門,兩道皆栽榆樹,下立庭砌。須臾,見堂上金紫人衣朝服,侍衛甚眾,引帝北面再拜,有人傳謂曰:“將他二人去見海濱侯。”言訖,趨出大門,復入小室。至庭中,見一胡人胡服,無巾幘,立庭砌,若有所伺者。左右指謂曰:“契丹主耶律延禧也。與汝罪狀一,同在此公事未了。”言畢,復引帝坐一小室。須臾,延禧亦入,頭有巾幘,二帝曰:“吾大宋與契丹南北二百余年,未嘗絕和好,一旦為奸臣所誤,俱至于此,為之奈何?”延禧曰:“公父子明后日北國皇帝須有赦罪之理,吾已在此三年,尚未了絕。”帝曰:“何事未了?”延禧曰:“吾祖真宗皇帝在日,有百穴珠一顆,大如雞卵,上有百穴,每穴中常有生珠一顆,月明之夕,以珠映之,其珠自落下,以絳紗承之,每日可得珠百顆。又有通香木一段,以沸湯沃之,取其汁洗衣服,及灑萬木花卉屋宇間,經年不散。人有奇疾,服之亦愈。燒之可降天神,香氣聞達百余里。當時契丹為大金所滅,二物不知何在。今北國皇帝須要此物,緣此三年未得釋去。吾妻子族屬盡皆分散,作他家貴人,美貌者入富家,丑陋者入民庶家。”帝曰:“此為何處?”延禧曰:“此名平州,去燕京尚有七百里,勉之勉之。”良久,有人引延禧出。帝立廡下,及有甲士擁一番囚至,其人大罵,言語不辨,主者乃命以刀斷其舌,牽出斬之。其妻美貌,再拜請命,怒,亦斬之,小兒子四人并令敲殺。主者命引帝出,見二后尚立墻下,映日而哭,同行至通衢,斥令上馬而去。遂令出一城門,向北而行,道間花卉甚多。少頃,有二十人往來不止,曰:“郎主召見四太子于江南,今日便令車馬前去。”帝與太上立路旁,時有二人,皆南朝人,為兵卒者,不知其為帝也,乃相謂曰:“五月一日,康王南京即了位也。”余語低不可辨。少刻,路間左右催行。至晚,行得百余里。其時近暑,帝后衣服垢膩蟣虱,不可衣著,頭無巾幘,宛若囚徒。行三日,不見澤利之面,亦不知澤利在軍中與否。左右時時詬責,言語不甚能辨別。
行數日,有人呼帝出,謂曰:“四太子大王軍至,汝可出見之。”路旁有一寺,四太子坐胡床,引二帝二后拜于堂下,四太子且詬責曰:“汝父子無道,致有今日,若當時信吾國家言,誓尋海上之盟,共滅契丹,分其土地,南北為國,豈有今日?奈何不順天命,反與契丹連和,欲坐觀成敗,彼勝則從彼以攻吾,吾既勝矣,又不能從吾,汝之愚一也;吾兵已破汴邑,皇帝愍念生靈,與汝講和,以河為界,汝又不服,勞吾師徒遠征,汝之愚二也;且天子死,社稷亡,汝祖宗二百年,不能守成,內則奢侈,外則結怨,一旦滅絕,何面目見國人?尚忍死見吾,何慚如之?汝之愚三也。”帝為四太子所責,俯首流汗,不能言,但與太上太后再拜而已。續呼左右取筆硯,令少帝作書,召劉光世、韓世忠、劉等歸服,而曰:“今日夏至節,賜汝酒各一杯。”令左右于金瓶中斟四杯飲之。復謂帝曰:“北國皇帝無殺汝道理,不失為侯王。”言訖,上馬而去,鼙鼓鐘鉦聲動天地。時二后自出京以來,足跣不復能行,雖乘馬,足皆生瘡,肌肉瘦瘠。二帝亦枯槁不類人形,為左右監者詬責鞭樸,欲死無路。金人衣服共相結縛,夜臥不相舍,二帝及后與番奴連腕共手,合坐同食。似此行路五六日,始達燕京,蓋契丹舊都也。入門,小類東京,既至內門,適金主登殿,左右執帝及后膝跪于地,皆再拜訖。其門內列金紫貴人,或綠、或褐、或傘、或笠、或騎、或車,約有數百人,皆稱萬歲。良久,傳呼令左右賜巾幘,又有侍官二人自金門出,傳金國皇帝圣旨曰:“皇帝勞汝,賜衣服沐浴,來日入傳敕。”遂出赦書。引帝入都堂見宰相,至堂下,堂上坐一人,左右曰:“此銀朱孛董相公也。”亦再拜,孛董答拜,中侍立堂上宣敕,其文不復載,后復曰:“赦趙某父子之罪,免為庶人。”引帝及太上入朝,皆巾幘,皆袍,二后服如常,至殿下,北面再拜訖。其門下列金紫貴人如前,國主自殿上傳敕,封帝為天水君侯,太上為天水郡公,各于燕京賜宅居住。左右唱命,二帝及后再拜謝恩。左右引去,入一小室。良久,有二皂衣吏引帝及后入官府,門有牌,書燕京元帥甲第。至庭下,有一番人坐堂上,曰:“此元帥也。”帝亦再拜,皂衣吏呈文字于元帥,筆署其末,令引帝去。皂衣吏引帝后出門徒行,護衛二十余人,經十余街,始入元帥府。入門,轉左廊下小屋,呼帝與后坐,其中并無椅凳,唯磚石三四枚而已。時帝終日下拜,又飲食不進,驚惶不安,兩日之中,止飲食一次,后但哭泣而已。欲觸柱死,左右立止之。
二十二日至三十日,并在室中鎖閉,日所有者粗飯四盂、米飯四盂而已,相顧不能食。朱后有疾,臥冷地上,連日呻吟,監者尚加詬責。少帝語左右:“汝等可憫念吾國破家亡,取湯水相救。”左右引去曰:“吾國禁衛,犯旨過于殺人,汝呼憫字,已該大罪,尚欲索湯水耶?”再懇之,不顧而去。
六月一日早,又引帝及后至元帥府庭下,令帝再拜,良久乃退。時朱后病不能行,左右監人負之而趨,雙手持后足,無禮特甚。是日以后,朱后病愈篤,初二日午刻死,年二十六歲。帝大慟,告監者曰:“某妻已死,將如之何?”左右白于官,良久,有皂衣吏引數人扶后尸,用黍席韉卷之,共拽之而去。帝哭愈哀,不敢出聲,恐監者喝之也。
初三日早,有中使坐元帥府,引帝后于前,傳敕曰:“天水郡父子可往安肅軍聽候指揮,來日便行,元帥府發遣。”初四日早,元帥府吏呼帝曰:“官家圣旨,令汝往安肅軍居往,今日便行。”帝曰:“吾母鄭后抱病未愈,略候晚行如何?”吏怒曰:“吾北朝不比你南朝,令在早行,你若守正,不至于此矣。到此尚不遵法。”吏叱帝,帝不敢對,乃徒步前行,護衛者二十余人,自元帥府出行。至晚,始出燕京北門,宿捕司房。捕司如南朝尉司也。鄭太后不能行,帝與太上共扶或負肩之而進。是夜,雖宿捕司,無飲食。盛暑行沙磧中,每風起,塵埃如霧,面目皆滿,又乏水泉。監者二十余人,為首者阿計替頗憐二帝,乃謂曰:“今天暑,稍稍食飽,恐生他疾,此間無藥。”遇有水處,必令左右供進,因此鄭后病漸愈。初五日行至十一日,所過村邑,飲食稍為阿計替勸免。又戒左右勿得叱喝,日中極熱時,亦得少息于木陰之下。帝時年二十九歲,太上年四十六歲,形容槁黑,不復有貴人形相。若此行無阿計替護衛,六月酷暑中,必死無疑也。
十二日晚,至安肅軍城下,其城皆是土筑,不甚高大。入其門,守衛者皆搜檢,以至鄭后臍腹間亦無不摸過,雖他人出入亦然,蓋入城內故事也。行經數街,始至官府。入門,引二帝及太后至庭下,左右喝名,令帝再拜訖,知軍者別呼綠衣者引帝三人出門,入一小室,令帝后坐其中,送粟米飯漿,令帝后飲啜。阿計替自外至,語帝后相慰安,遂引別去。自此封固室中如前。帝后自春及夏,跋涉道途,人行泥淖中,衣服垢膩,且生蟣虱,苦楚不可行,獨有阿計替者,自澤利命之監守,至今不離小室門,復時時為帝洗濯,但言不可辨,時至曉一二句。
十四日,知軍使人呼帝至庭下,且傳北國皇帝圣旨曰:“天水郡公趙某父子并給賜夏衣一襲。”視之,乃紗帛二段,生絹一段,令帝謝恩拜受,使人持其物同歸。其物乃為監者取其半,復以舊沙褐衣并生絹付帝曰:“可衣此,庶免汝裁造也。”自此,日坐室中鎖閉,唯得粟米漿水各一盂而已,余無有也。
十七日晚,將近二更,外有喊聲,火光燭天,殺人,大亂。蓋安肅知軍人有二:一是契丹人,一是大金人。二人不和,其契丹人欲殺大金人,劫二帝南歸投西夏,結連易定一路。謀尚未發,偶以酒醉鞭撻一奴,奴往告大金知軍,遂舉兵圍契丹人,殺傷殆盡,至晚方定。其火連燒屋宇百余間,殺死七百余人,至燒二帝所居室二丈許乃止,不爾為火焚死矣,蓋拘執之故也。
十八日早,知軍在庭上,引帝至庭下,且責曰:“你與契丹結連,殺我同歸西夏,吾昨夜已殺了,今奏大金皇帝,與你理會。”帝曰:“某在室中,防固甚密,何由與彼通情?”知軍怒曰:“現有首告人在,你不得胡說,煞好公事。”帝爭不已,知軍令左右以鞭擊之,帝口血出,齒碎,令人拽去,復入前室拘之,以繩縛帝,帝泣不能出聲。是日飲食不至,唯監人私以漿水并少許飲食餉帝,三人分食,至夜,囚系愈急。至六月二十日,并如前。
二十三日,知軍坐廳上,命引帝至庭下,再拜聽詔,曰:“趙某父子既已免死,令居止安肅軍。乃結連同知李奉國,意欲反叛,本宜賜死,姑置勿究。更令往云州聽候指揮,仰安肅軍發遣前去。”讀訖,引帝再拜謝恩,帝哽咽不能言,知軍怒曰:“汝尚敢如此,當初要殺吾,今日如何放得你過。”命左右拽帝,坐帝地上,以柳條鞭十五余下,帝哭泣如雨,痛楚久之方蘇。戒左右曰:“即今便行。”至晚出城,宿野庭中。時甚暑,帝身有傷苦痛,坐庭中地上,不能起止。至深夜月明,始得少飲,三人分食。太上因暑熱成病,監人取青野草木板布于地上,令二帝臥其上,云不為地濕所侵,可以免疾矣。
二十四日至三十日,在路遭大風雨,狼狽萬狀,如是數日,方達云州。如前拜同知于庭下,命左右引帝入土園內,以兵守衛,雖衣帶皆為取去,蓋防自縊也。日唯一食。
至八月十七日,有綠衣吏手持鑰匙開上門,呼二帝及后出,謂曰:“大金皇帝赦汝罪,叫汝再往燕京,可出謝恩。”時帝以稽首稱謝,蓋誠心也。其綠衣既引帝出土園,復引入一室,如前囚閉之日,問得飯一木器,漿水一木瓶。時天氣稍涼,二帝飲漿水疾作,待死而已。二帝受禍已及半年,置之無可奈何,不復愁苦,但衣袂經夏糜爛,寒不可敵,監者或遺以敝衣,稍代帝補益。
十月或日,早五更,忽鼓聲四起,人兵奔亂殺戮,火光連天,蓋同知下有將補千戶者三人作亂,綠同知奪其妻,故舉兵殺同知家眷六十余人,及市中百姓六七百家,日中方定。其千戶者三人皆下馬至帝前,攜衣數件,自隙中遺帝,曰:“與你,與你,吾曹三人今歸西夏矣。汝國中南京康王已官家半年了,勉之,必有歸去之期。監者二十余人,吾皆殺之矣,吾不可以久留。”復贈帝干糧數器,各上馬而去。是晚,城中大亂,有千戶執為亂者殺之,乃止。經兩三日,別軍始至,城中方定。先是,監者中有阿計替,相從帝已半年矣,稍得其侍衛之力,帝謂太上曰:“阿計替想為亂者所殺矣。雖城中大亂,吾父子不敢出此門,奈何?”言未已,阿計替自外至曰:“且喜無事。”帝問其不死之故,曰:“吾于死人堆中藏伏兩晝夜,方得脫。”由是阿計替再監視二帝,外來二十余人,蓋同知官屬也。
或日,阿計替引帝至庭下,有紫衣一番人坐堂上,呼曰:“識吾否?”曰:“不識也。”遂自言曰:“吾乃蓋天大王,系四太子之伯。”良久,屏后呼一人出,帝視之,乃韋妃也。太上俯首,韋妃亦俯首,不敢視。良久,蓋天大王命左右賜酒二帝及太后,曰:“吾看此個婦面。”蓋韋妃為彼妻也。酒罷,謂監人曰:“善護之。”阿計替引帝去,再入前室,然稍稍緩其監,飲食略備,以此經一冬,稍可御寒。
天輔十一年正月一日,大金例以是日疏放囚禁,雖死囚亦得少出,阿計替引帝出外縱步,但不出府庭門。帝視玩間,有一泥婢衣褐衣,口稱韋夫人所遣,手持一盒子,曰:“夫人叫傳語十一官人、八官人,曰且耐心。”且密語曰:“聞九哥已即位,恐有歸期未晚也。”其人將盒子中物置太上衣中,奔走而去。帝視其物,皆棗面所燒大餅也。阿計替乃佯言曰:“是何泥婢,送與他人,可速歸之。”乃引帝入室中,問曰:“適聞九哥是何人?”帝曰:“九哥乃康王,吾親弟也。今韋夫人,乃康王之母也,故來相報耳。”阿計替曰:“十一官人是誰?”帝曰:“十一官人吾父也,八官人即吾也。”遂持其物與阿計替并新到監者二十余人分食之。至晚,更不復出。
初三日,例是日為偷日,雖婦女什物金寶,宮中不禁也。他日則不然,必置于法也。是日,有黃衣者數人,各持飲食七八器,將五器與監者食之,三器使人赍至室中,謂帝曰:“食之。”視其物,皆肉縻,以肉與米合煮之者。帝與太上太后食未已,乃為監者持去。帝問阿計替曰:“此食何為者?”答曰:“此地風俗,樂善人家,唯作粥以食囚禁者,可與齋僧同功,故今日有人赍來此也。”帝又問曰:“此何人家也?”阿計替曰:“此亦韋夫人所遣也。”二帝與后因韋夫人在彼,稍稍獲安。
十四日,彼處亦放燈,街市張燈,無鼓樂,但有金鼓喧天,至更后而已。胡婦胡女攜手于酒肆中,遇人即便暗合而歸,宮中父母皆所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