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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南渡錄
  • 辛棄疾
  • 4921字
  • 2015-12-17 15:19:52

初三日,車駕幸虜營,至帳下,粘罕坐而言曰:“北國皇帝不從汝請,別立異姓為王。”使人持詔書,帝遙遠不能辨。使人擁帝降自北道,入小門,至一室,籬落露缺。守以兵刃,自辰至申不得食,帝涕泣而已。先是,帝將出幸也,書“便可即真來救父母”押八字于衣領,付宰相何,以召康王,以圖恢復。且在路中傳旨付開封府曰:“趙氏孟子,可為檢討?!逼湟庵秆訅蹖m孟太后也。是日,帝在室中,至暮,有一番奴持食一盤,酒一瓶,于帝前曰:“食之?!钡燮栽唬骸案改覆粡皖櫼??!狈唬骸盁o憂父母,旦夕與汝相見矣?!逼湟篃o床席可寢,但有木凳兩條而已,窗外數聞兵甲聲。時天氣向寒,帝達旦不寐。天明,有人呼帝出曰:“太上至矣?!钡垡曋?,見戎衣者引太上從旁門小路而去,帝哭不勝。

初四日至十五日間,皇族后妃諸王累累至軍中不止,太上與帝各居一室,后妃諸王皆不得相見,唯鄭后朱后相從。今更不紀諸王諸妃事,只述二官家行也。

十六日,粘罕使人扶二帝至帳下,傳北國皇帝詔曰:“汝等父子不道,上負祖宗,下負民物,恣為奢侈,忌公徇私。以至結釁外國,天人俱棄,不可復君,宜擇異姓,以代宋后。令元帥責問開封府吏以下,保明策立。仍令趙某父子前來燕京,仰元帥府發遣。”帝與太上聞言,相對涕泣不能言。粘罕曰:“所擇康王,今在何處?”帝曰:“不知也?!闭澈敝^左右曰:“急持書索康王?!鄙倏蹋叟c太上共居一室,侍衛人皆丑陋,而語不可辨別。帝與太上自此日唯一飲一食而已。夜宿竹簟之上,時天氣風寒,侍衛人取草茅及黍穰作焰火,與二帝同坐向火。至明日,粘罕命左右以青袍易二帝所服,以常人女衣易二后之服,侍衛番奴以南家子呼帝及太上,飲食與彼同。

十七日,粘罕又使騎吏持書示二帝曰:“元帥令汝趨燕京朝金主,已召康王至軍前同去,南京已立張邦昌為帝,國號大楚矣?!钡叟c太上并涕泣。時鄭后因喪亂,心腹疾作,疼不可忍,臥于木凳,幾絕,朱后為其撫摩,四人相對泣下。騎吏怒曰:“元帥令已下,來日發行,詐病何為者?”帝告曰:“母后心腹病甚,君豈不見其面色乎?安敢有詐,倘若見憐,以杯藥或沸湯見賜,他日厚報?!彬T吏少和顏色,曰:“此間無藥物?!币蜻匙笥乙苑袦槐M,后飲之,疼少止。因泣曰:“妾之不幸大矣,國破家亡,雖生何益?”是夕,宿于野寺中。

十八日早,騎吏前曰:“可行矣?!睜狂R四匹,令二帝二后乘之,二后素不能騎,騎吏遂掖而乘之。鄭后病未已,伏鞍而行。行十余里,旁路數人見之,泣曰:“皇帝父子北去,吾百姓何日得見太平也?”因奉麥飯二小盂進四人分食,粗糲不堪食,帝曰:“吾母心腹疼痛,汝有湯藥否?”父老對曰:“無,止有少許鹽湯,可煎而飲之。”騎吏恐其滯住,促行。有一騎吏掌行者千戶,自言姓幽西,名骨碌都,常以言戲朱后,復恣無禮。當行路之次,朱后下畦間旋溺,骨碌都從之,且執后臂曰:“能從吾否?”朱后泣下,不能言,遂亦發疾,不能乘騎。骨碌都乃掖后同載馬上。至晚,約行三十里,宿一寺。是夜月初上,明照廊廡,骨碌都取茅火烹食,以啖二帝于室。二后病不能食,乃手煎羊乳以飼之,曰:“吾保護你四個到燕京?!笔窍?,鄭后寢,朱后驚悸不已,心腹作疼,骨碌都以手撫其腹曰:“病已,病已。”三祝之曰:“爾強強,爾強強?!逼錈o禮若此。天明白于少帝曰:“為吾說與你妻,善事吾,吾即保汝為相報也?!?

十九日,至東明鎮,骨碌都早食與帝并食于村店。特鄉村荒殘,無復人煙,百里之內,唯有屋一二所。朱后疾愈甚,帝泣下不止。骨碌都怒曰:“汝在汴京三千余口,其中女子美貌者甚多,并為人取去,何獨眷一朱后,不以結識諸曹,以作前程之托?吾素非胡人,亦以妹奉元帥,故身至大將,富貴無比。吾本河州人,常為官家運花石綱,役使天下人,苦虐不堪言,今至此,天報耳!尚何怨耶?”少帝于是不敢復言,但日吁噓而已。

二十日,至封丘鎮,早食山坡之下,馬嚙草相囗,而飲食生地下,無椅桌。時雨霽泥滑,路淖不可行,帝與太上及后皆在泥中伏蹲,飲食粗糲,形容黧黑,目睛并昏。旁有井水,太上誤墮其中,衣服沾濕,骨碌都拯而出之,馬驚失,傷鄭后之足。朱后手絞太上衣服,去其水,而上馬以行。是夜,宿于館驛中。

二十一日,行次黃河岸,欲渡,渡船有自北來者,上立皂幟,中有紫衣人呼骨碌都曰:“北國皇帝約四月半至燕京,今已三月盡,可速行之?!闭Z次,骨碌都數以目視朱后,且哂之,紫衣人知其情狀,拔刀執骨碌都曰:“汝本一冗賤,吾兄待汝至此,今安得與婦人私而稽緩其行程?”乃殺之,投尸于河。顧謂帝曰:“為吾說此婦人為何人也?”帝曰:“某妻朱氏,骨碌都數有無禮侵犯,苦無告處,今將軍殺之,足以雪吾之恥矣?!弊弦氯嗽唬骸叭曜R吾否?吾乃元帥弟澤利也?!钡郯葜x,后亦拜之。至暮,乃抵北岸,及衛州垣邑縣之西安鎮駐軍宿。是時,澤利所領兵甲千余人,并舊騎吏二千人扎寨。寒夜月明,澤利所帶婦女四人,遂令置酒,命二后同席共飲,二后聞之,不勝其辱,不能即席。澤利曰:“汝病不能飲,可持此二杯飲汝二王,其恩當候他日報。”乃遣二后入房,以飲二帝。

二十二日,入衛州城。百姓皆以為金人,不知中有二帝二后。時有買賣者入館舍或寺中,金人皆易飲食。二帝為金人所閉,居一小室,侍以甲兵,甚嚴密。日中始得豆餅四枚,四人共食。時百姓或有知其事者,于窗隙中令人饋以飲食,間或又為守者所奪,時在彼中留半日。是夜,復出城外三十余里,宿于安國之北明王寺。少帝以飲食不繼,漸生泄瀉之疾,日走數十次。又為監者所詬,惶懼不敢復言。

二十三日,至懷州。入城,澤利往往于二后前恃酒無禮,或時窘罵二帝,城中有富家數十戶,澤利遣人В掠酒食財帛子女以自娛,又常鞭打下人。是夕,帝渴甚,告監者使取水,偶澤利過前見之,遂手殺其人于帝前,帝大驚駭。又顧謂帝曰:“可安穩到京,莫得生事,若不是郎主要活底,你死不多時矣。”自是,帝見澤利必驚悸,移時而后定。

二十四日,至安信縣。帝及太上二后未嘗滌面,至是見野水清澄,四人方掬水洗面灌滌,相視哽咽,不勝情。旁有人獻牛酒于澤利者,澤利拔劍切肉啖食,連飲五七盞,以其余酒殘食餉帝曰:“食之,前途無有食也?!睆鸵曋旌笮υ唬骸斑@一塊最好,你自吃之?!狈斤嬀茣r,或有人言知縣來相見,乃見一金人衣褐凈綠袍,穿皂靴,裹小巾,執鞭揖澤利,澤利又分酒食羊肉,同坐共飲。移時,澤利乘醉命左右叫朱后出勸酒唱歌,朱后以不能對。澤利怒曰:“汝四人性命在我掌握中,安得如是不敬?”欲以所執之鞭擊之,朱后不得已,乃持杯作歌曰:“幼富貴兮厭綺羅裳,長入宮兮陪奉尊陽,今委頓兮流落異鄉,嗟造化兮速死為強。”歌畢,兩手持杯向澤利曰:“元帥上酒?!睗衫υ唬骸案柚性~句最好,可更唱一歌,勸知縣酒?!焙竽嗽俑柙唬骸拔艟犹焐腺庵閷m玉闕,今日草莽兮事胡可說,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歸泉下兮此愁可絕?!蹦伺e杯向知縣飲之。澤利起拽后衣曰:“坐此同飲?!焙笈指裰?,因力不及,反為澤利所擊。知縣勸止之,曰:“可更唱一歌,勸將軍酒?!焙笤唬骸芭荒芤樱笇④姎⑽?,死且不恨?!被厥子锻デ熬?,左右救止之,曰:“不可如此迫他,北國皇帝要四人見朝,公事不小?!本屏T各散去。是日,四人無晚飯,澤利使人監視愈甚,以至執縛于柱,毀罵百端,唯待朱后稍緩,蓋澤利思私之也。

二十六日,至徐村。自安信縣行至徐村二百余里,并無人煙,澤利分兵一半先行,持文字報節先至真定,留一半護衛。是日申時,有北來兵馬三百余人,首領見澤利,下馬作禮,言語不可辨,忽其一句可辨云:“已遣四太子下江南,到建康。”

二十七日,到白水鎮。朱后又欲投井,鄭后掖止之。澤利怒曰:“可縛之?!蹦伺c鄭后連索臂腕,用馬夾于馬隊中引行。望見一堡極高,上有旌旗,書周鄭二字。良久,寨門開,有土豪兵甲約有五百余人,皆長槍大棒,腰帶弓箭,往來沖擊,澤利與之合戰,流矢中太上旁一番人,太上甚懼。其來兵乃河北鄉民強壯,聚集保護鄉村者,自辰至申,鄉民為澤利打圍,稍稍敗去。駐軍于大林中,有執鄉民者,澤利呼前而語曰:“這四個是你大宋皇帝皇后,今放汝歸去,告報諸鄉,即日歸降?!彼炝疃奂昂笏娜搜裕何崾悄铣偌?,今往燕京朝大金皇帝。鄉民不覺淚下,謂帝曰:“吾這一鄉,周鄭所聚三千余人,北連真定,南接懷衛,約有三千余處,此是鄉民強壯者舉首南望,要見南宋官兵,今官家被其執縛,吾等鄉民不久自散也。又聞康王南京做官家,不知如何也?!睗衫唬骸翱低跻脖蛔?,后面便來?!彼鞂⑺鶊锑l民放去。是晚,帝及后皆宿于野中,上無遮覆。至半夜,有微雨雷自北起,衣服皆垢膩,為雨沾濕。至曉,雨大作,泥雨中行數里,方及一寺,駐軍于中,乃得少憩。移時雨止,水濕遍身。

二十八二十九日,并在荒野中行,不知里數,其番騎皆于馬上吃干糧肉,及有擄掠到隨行人取水煮食,帝后微得些食。

二十九日晚,澤利解衣數件,泥污皆遍,令朱后就野水洗濯,二帝、二后但痛哭流涕不止。日昃,猶催行。至晚,后騎報言,鄉兵散,數隊約千余人在此寺中屯駐。澤利叱左右,可分兵一半,前往殺之。乃遣次將骨夜又將兵馬前去迎戰。至夜半,令人回報,殺得人兵四散,得糧而返。

初三日,過一坡澤旁,其中殺倒死尸堆集,臭穢不可近。有狼二頭在其中噬嚼人肉,見人驚散,鳥鵲鳴噪,可驚可駭。是日,在坡野中,天氣漸熱,無水可飲,帝渴甚,而莫有敢供者。

自三月半間,拘執甚急,雖便溺之往,必使人持刃隨從。初五日以后則不復記月日,盡行廣野大途,日以饑渴為念,不復記憶。但云或日,觀者自可見其次第也。

或日,至一鄉村,數十家,見澤利至,俄有褐衣前揖澤利,奉上酒食,二帝及后亦有酒食,頗豐腆。

或日,至一縣,不暇問名,亦有官出迎,如前備酒食,內有一知縣者,乃一番官,見澤利畢,次見帝后曰:“小番娶得肅王小女為妻,要見皇后。”乃引一女子前拜,已戎服,視太后等泣曰:“奴是肅王小女珍珍也?!焙籼鬄槠牌?,朱后為姆姆,曰:“前日為馬軍擁道至此,其首領萬戶,不知姓名,與此知縣是弟兄,將奴嫁與他,今成親六日矣。前日在此縣中,諸皇孫兄一十七人,皆為諸人分去,或為妻者,或為妾者,東西南北不知去向矣?!卑菡f未畢,為知縣引回。是晚,宿一豪富家,主者接澤利甚有禮。中夜置酒,命妾數勸酒,兵士數輩執縛帝及后于庭中柱上,至以便溺澆之,不能反側。勸酒婦人皆美色艷服,良久酒罷,澤利與豪家趨別館。美妾吁噓相謂曰:“吾與汝皆太上皇女孫,今日伯伯做官家不好,不如吾公公做官家快活,今落在他家,何有出期?”再三流涕,為人所呼,入庭幃而去。

或日,至一州,亦不記州名,人煙稍異于他州。澤利在驛中安泊,知縣與官員來相見者皆是番人,買賣者問知是二帝二后被執縛,往往亦有流涕者,或默然,或低聲語曰:“南京有官家張邦昌,系大金所立,才做官家,便叫康王即位。大金官家怒發,已差四太子領人馬去收復也。”時帝及太上于隔窗聞之,乃知康王不在番中,前日騎兵所言,蓋妄語也。是日,稍稍得食,但粗糲不堪耳。

或日,到一縣,極荒殘,有屋七八間,城廊皆裂,有一女子年二十余,路旁垂首曰:“吾乃南朝皇孫女,因病,為大軍棄到此,不能存活。”見太后過,乃拜曰:“帶取奴奴去。”后不敢留。左右或報澤利,澤利視之,微笑曰:“一塊去。”遂令左右扶上馬,乃行。是夕,宿于野寨中,澤利醉淫其女,丑惡之聲,二帝共聞,不敢開口。遇有余食,皆與女子分食。謂朱后曰:“你不如他。”

或日,行至一城,不知是州是縣,止有官兵二十余人,并無百姓。見澤利再拜,懷中出文字示澤利,及呼左右去。帝后冠幘衣帶如囚狀,坐一小室。良久,有人持文書示帝曰:“可依此式作表,先達燕京?!逼湮囊龝x懷愍及孫皓、劉禪、石少主故事,及尊大金為湯武,北滅契丹而又南滅炎宋,功德巍峨,與夫請罪免死之意,持書者呼左右索紙筆與帝,曰:“速寫!速寫!”帝不得已,乃從之。書云:“亡國囚俘趙某,同男趙某及婦妾鄭氏、朱氏稽首再拜大金皇帝陛下,垂念某承祖宗基業,立民為國,不能上順天心,下撫萬民,聽讒臣之言,結釁外國;徇賊臣之求,積怨華夏。致上國興吊伐之師,下土作向明之行,今一家被虜,百口分飛,父子二妻,尚祈哀宥,伏唯陛下德過堯舜,威勝湯武,既已滅宋,當立異姓。而微賤之軀,聽命幾下,幸與赦文,茍延殘喘?!蔽某桑酁閯h吸偎慢,不欲與錄。其末句有云:“愍懷幽厲,未知今日之慚;文武成康,曷敵此時之舉?!笔侨兆鞅恚鲂腥?,及深夜月明方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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