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繆第十
人物之理,妙而難明,以情鑒察,繆猶有七。
七繆:一曰,察譽,有偏頗之繆。微質不明,故聽有偏頗也。二曰,接物,有愛惡之惑。或情同,忘其惡,或意異,違其善也。三曰,度心,有小大之誤。或小知而大無成,或小暗而大無明。四曰,品質,有早晚之疑。有早智而速成者有晚智而晚成者。五曰,變類,有同體之嫌。材同勢均,則相競,材同勢傾,則相敬。六曰,論材,有申壓之詭。藉富貴則惠施而名申,處貧賤則乞求而名壓。七曰,觀奇,有二尤之失。妙尤含藏,直尤虛瑰,故察難中也。
夫采訪之要,不在多少。事無巨細,要在得正。然徵質不明者,信耳而不敢信目。目不能察而信于耳。故人以為是,則心隨而明之。人以為非,則意轉而化之。信人毀譽,故向之所是,化而為非。雖無所嫌,意若不疑。信毀譽者心雖無嫌,意固疑矣。且人察物,亦自有誤。愛憎兼之,其情萬原。
明既不察,加之愛惡是非,是疑豈可勝計。不暢其本,胡可必信。去愛憎之情,則實理得矣。是故知人者,以目正耳。雖聽人言,常正之以目。不知人者,以耳敗目。親見其誠,猶信毀而棄之。故州閭之士,皆譽皆毀,未可為正也。或眾附阿黨,或獨立不群。交游之人譽不三周,未必信是也。交結致譽,不三周,色貌取人,而行違之。夫實厚之士,交游之間,必每所在肩稱。
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上等援之,下等推之,蠻貊推之,況州里乎。茍不能周,必有咎毀。行不篤敬者,或諂諛得上而失于下,或阿黨得下而失于上。故偏上失下,則其終有毀。非之者多,故不能終。偏下失上,則其進不杰。眾雖推之,上不信異。故誠能三周,則為國所利。此正直之交也。由其正直,故名有利。故皆合而是,亦有違比。或違正阿黨,故合而是之。皆合而非,或在其中。或特立不群,故合而非之。若有奇異之材,則非眾所見。奇逸絕眾,眾何由識,而耳所聽采,以多為信。不能審查其材,但信眾人言也。是繆于察譽者也。信言察物,必多繆失。是以圣人如有所譽,必有所試。
夫愛善疾惡,人情所常。不問賢愚,情皆同之也。茍不明質,或疏善,善非。非者見善,善者見疏,豈故然哉,由意不明。何以論之。夫善非者,雖非猶有所是。既有百非,必有一是。以其所是,順己所長,惡人一是,與己所長同也。則不自覺情通意親,忽忘其惡。以與已同,忘其百非,謂矯駕為至孝,殘桃為至忠。善人雖善,猶有所乏。雖有百善,或有一短。以其所乏,不明己長。善人一短,與己所長異也。以其所長,輕己所短,則不自知志乖氣違,忽忘其善,以與己異,百善皆棄,謂曲杖為匕首,葬楯為反具耶。
是惑于愛惡者也。徵質暗昧者,其于接物常以愛惡惑異其正。
夫精欲深微,質欲懿重,志欲弘大,心欲嗛小。精微,所以入神妙也。
愞則失神。懿重,所以崇德宇也。躁則失身。志大,所以戡物任也。小則不勝。心小,所以慎咎悔也。大則驕陵。故詩詠文王,“小心翼翼”,“不大聲以色”,小心也。言不貪求大名,聲見于顏色。“王赫斯怒”,“以對于天下”,志大也。故能誅紂,定天下,以致太平。由此論之,心小志大者,圣賢之倫也。心小,故以服事殷,志大,故三分天下有其二。心大志大者,豪杰之雋也。志大而心又大,故名豪雋。心大志小者,傲蕩之類也。志小而心闊遠,故為傲蕩之流也。心小志小者,拘愞之人也。心近志短,豈能弘大。
眾人之察,或陋其心小,見沛公燒絕棧道,謂其不能定天下。或壯其志大,見項羽號稱強楚,便謂足以匡諸侯。是誤于小大者也。由智不能察其度,心常誤于小大。
夫人材不同,成有早晚,有早智而速成者,質清氣朗,生則秀異,故童烏蒼舒,總角曜奇也。有晚智而晚成者,質重氣遲則久乃成器,故公孫含道,老而后章。有少無智而終無所成者,質濁氣暗,終老無成,故原壤年老,圣人叩脛而不能化。有少有令材遂為雋器者。幼而通理,長則愈明,故常材發奇于應賓,效德于公相。四者之理,不可不察。當察其早晚,隨時而用之。
夫幼智之人,材智精達,然其在童髦皆有端緒。仲尼戲言俎豆,鄧艾指圖軍旅。故文本辭繁,初辭繁者,長必文麗。辯始給口。幼給口者,長必辯論也。
仁出慈恤,幼慈恤者,長必矜人。施發過與。幼過與者,長必好施。慎生畏懼,幼多畏者,長必謹慎。廉起不取。幼不妄取,長必清廉。早智者淺惠而見速,見小事則達其形容。晚成者奇識而舒遲,智雖舒緩,能識其妙。終暗者并困于不足,事務難易,意皆昧然。遂務者周達而有余。事無大小,皆能極之。而眾人之察,不慮其變,常以一概,責于終始。是疑于早晚者也。或以早成而疑晚智,或以晚智而疑早成,故于品質,常有妙失也。
夫人情莫不趣名利,避損害。名利之路,在于是得。是得在己,名利與之。損害之源,在于非失。非失在己,損害攻之。故人無賢愚,皆欲使是得在己。賢者尚然,況愚者乎。能明己是,莫過同體。體同于我,則能明己。
是以偏材之人,交游進趨之類,皆親愛同體而譽之,同體能明己,是以親而譽之。憎惡對反而毀之。與己體反,是以惡而疏之。序異雜而不尚也。不與己同,不與己異,則雖不憎,亦不尚之。推而論之,無他故焉。夫譽同體,毀對反,所以證彼非而著己是也。由與己同體,故證彼非,而著己是也。至于異雜之人,于彼無益,于己無害,則序而不尚。不以彼為是,不以己為非,都無損益,何所尚之。是故同體之人,常患于過譽,譬懼為力人,則力小者慕大,力大者提小,故其相譽,常失其實也。及其名敵,則鮮能相下。若俱能負鼎,則爭勝之心生,故不能相下。是故直者性奮,好人行直于人。見人正直,則心好之。而不能受人之訐。刺己之非,則訐而不受。盡者情露,好人行盡于人,見人穎露,則心好之。而不能納人之徑。說己徑盡,則違之不納。務名者樂人之進趨過人,見人乘人,則悅其進趨。而不能出陵己之后。
人陵于已,則忿而不服。是故性同而材傾,則相援而相賴也。并有旅力,則大能獎小。性同而勢均,則相競而相害也。恐彼勝己,則妒善之心生。此又同體之變也。故或助直而毀直。人直過于己直,則非毀之心生。或與明而毀明。人明過于己明,則妒害之心動。而眾人之察不辨其律理,是嫌于體同也。
體同尚然,況異體乎。
夫人所處異勢,勢有申壓。富貴遂達,勢之申也。身處富貴,物不能屈,是以佩六國之印,父母迎于百里之外。貧賤窮匱,勢之壓也。身在貧賤,志何申展,是以黑貂之裘弊,妻嫂墮于閨門之內。上材之人,能行人所不能行。
凡云為動靜,固非眾人之所及。是故達有勞謙之稱,窮有著明之節。材出于眾,其進則裒多益寡,勞謙濟世,退則履道坦坦,幽人貞吉,中材之人,則隨世損益。守常之智,申壓在時,故勢來則益,勢去則損。是故籍富貴則貨財充于內,施惠周於外。貲材有余,恣意周濟。見贍者,求可稱而譽之。感其恩紀,匡救其惡,是以朱建受金,而為食其畫計。見援者,闡小美而大之。
感其引援,將順其美,是以曹丘見接,為季布揚名。雖無異材,猶行成而名立。夫富與貴可不欣哉,乃至無善而行成。無智而名立。是以富貴妻嫂恭,況他人乎。處貧賤,則欲施而無財,欲援而無勢。有慈心而無以拯,識奇材而不能援。親戚不能恤,朋友不見濟。內無疏食之饋,外無缊袍之贈。分義不復立,恩愛浸以離。意氣皆空薄,分意何由立。怨望者并至,歸非者日多。
非徒薄己,遂生怨謗之言。雖無罪尤,猶無故而廢也。夫貧與賤可不懾哉,乃至無由而生謗,無罪而見廢,是故貧賤妻子慢,況他人乎。故世有侈儉,名由進退。行雖在我,而名稱在世,是以良農能稼,未必能穡。天下皆富,則清貧者雖苦,必無委頓之憂。家給人足,路人皆饋之。且有辭施之高,以獲榮名之利。得辭施之高名,受余光之善利。皆貧,則求假無所告,家貧戶乏,粟成珠玉。而有貧乏之患,且生鄙吝之訟。乞假無遺,與嫂叔爭糟糠。
是故鈞材而進有與之者,則體益而茂遂。己既自足,復須給賜,則名美行成,所為遂達。私理卑抑有累之者。己既不足,親戚并困。則微降而稍退。上等不援,下等不推。而眾人之觀,不理其本,各指其所在,謂申達者為材能,壓屈者為愚短。是疑于申壓者也。材智雖鈞,貴賤殊途,申壓之變,在乎貧富。
夫清雅之美,著乎形質,察之寡失。形色外著,故可得而察之。失繆之由,恒在二尤。二尤之生,與物異列。是故非常人之所見。故尤妙之人,含精于內,外無飾姿。譬金冰內明而不外朗,故馮唐白首屈于郎署。尤虛之人,碩言瑰姿,內實乖反。猶燭火外照,灰燼內暗,故主父偃辭麗,一歲四遷。
而人之求奇,不可以精微測其玄機,明異希。其尤奇異,非精不察。或以貌少為不足,睹鬷蔑貌惡,便疑其淺陋。或以瑰姿為巨偉。見江充貌麗,便謂其巨偉。或以直露為虛華,以其欵盡,疑無厚實。或以巧飭為真實。巧言如流,悅而睹之。是以早拔多誤,不如順次。或以甘羅為早成而用之,于早歲,或誤復欲順次也。夫順次,常度也。茍不察其實,亦焉往而不失。徵質不明,不能識奇,故使順次,亦不能得。故遺賢而賢有濟,則恨在不早拔。故鄭伯謝之于燭武。拔奇而奇有敗。則患在不素別。故光武悔之于朱浮。任意而獨繆,則悔在不廣問。秦穆不從蹇叔,雖追誓而無及。廣問而誤己,則怨己不自信。隗囂心存于漢,而為王元所誤。是以驥子發足,眾士乃誤。韓信立功,淮陰乃震。夫豈惡奇而好疑哉。乃尤物不世見,而奇逸美異也。故非常人之所識也。是以張良體弱,而精疆為眾智之雋也。不以質弱而傷于智。荊叔色平,而神勇為眾勇之杰也。不以色和而傷于勇。然則雋杰者,眾人之尤也。
奇逸過于眾人,故眾人不能及。圣人者,眾尤之尤也。通達過于眾奇,故眾奇不能逮。其尤彌出者,其道彌遠。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于此。故一國之雋,于州為輩,未得為第也。郡國之所雋異,比于州郡,未及其第目。一州之第,于天下為椳。州郡之所第目,以比天下之雋,椳而不可及。椳,一回反,樞也。天下之椳,世有優劣。英人不世繼,是以伊,召,管,齊,應運乃出。是故眾人之所貴,各貴其出己之尤,智材勝己,則以為貴。而不貴尤之所尤。尤之尤者,非眾人之所識。是故眾人之明,能知輩士之數,眾人明者,粗知郡國出輩之士而已。而不能知第目之度。乃未識郡國品第之雋。
輩士之明,能知第目之度,出輩明者,粗知郡國第目之良。不能識出尤之良也。未識出尤奇異之理。出尤之人,能知圣人之教,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不能究之入室之奧也。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未由也已。由是論之,人物之理,妙不可得而窮已。為當擬諸形容,象其物宜,觀其會通,舉其一隅而已。
效難第十一
人材精微,實自難知,知之難審,效薦之難。
蓋知人之效有二難。有難知之難,尤奇游雜,是以難知。有知之而無由得效之難。己雖知之,無由得薦。何謂難知之難?人物精微,智無形狀,奇逸精妙。能神而明,欲入其神,而明其智。其道甚難,固難知之難也。知人則哲,惟帝難之,況常人乎。是以眾人之察不能盡備。各守其一方而已。故各自立度,以相觀采。以己所能,歷觀眾才。或相其形容,以貌狀取人。或候其動作,以進趨取人。或揆其終始,以發正取人。或揆其儗象,以旨意取人。或推其細微,以情理取人。或恐其過誤,以簡恕取人。或循其所言,以辭旨取人。或稽其行事。以功效取人。八者游雜,各以意之所可為準,是以雜而無紀。故其得者少,所失者多。但取其同于己,而失其異于己,己不必兼,故失者多。是故必有草創信形之誤,或色貌取人而行違。又有居止變化之謬。或身在江海,心存魏闕。故其接遇觀人也,隨行信名,失其中情。是以圣人聽言觀行,如有所譽,必有所試。故淺美揚露,則以為有異。智淺易見狀似異美。深明沉漠,則以為空虛。智深內明,狀似無實。分別妙理,則以為離婁。研精至理,狀似離婁。口傳甲乙,則以為義理。強指物類,狀似有理。好說是非,則以為臧否。妄說是非,似明善否。講目成名,則以為人物。強議賢愚,似明人物。平道政事,則以為國體,妄論時事,似識國體。
猶聽有聲之類,名隨其音。七者不能明,物皆隨行而為之名,猶聽貓音而謂之貓,聽雀音而謂之雀,不知二蟲竟謂何名也。世之疑惑,皆此類也。是以魯國儒服者,眾人皆謂之儒,立而問之,一人而已。夫名非實,用之不效。
南箕不可以簸揚,北斗不可挹酒漿。故曰,名猶口進,而實從事退。眾睹形而名之,故用而不驗也。中情之人,名不副實,用之有效。真智在中,眾不能見,故無外名而有內實。故名由眾退,而實從事章,效立則名章。此草創之常失也。淺智無終,深智無始,故眾人之察物,常失之于初。故必待居止,然后識之,視其所止,觀其所居,而焉不知。故居,視其所安。安其舊者,敦于仁。達,視其所舉。舉剛直者,厚于義。富,視其所與。與嚴壯者,明于禮。窮,視其所為。為經術者,勤于智。貧,視其所取。取其分者,存于信。然后乃能知賢否。行此者賢,反此者否。此又已試,非始相也。試而知之,豈相也哉。所以知質,未足以知其略。略在變通,不可常準。且天下之人,不可得皆與游處。故視其外狀,可以得一,未足盡知。或志趣變易,隨物而化。是以世祖失之龐萌,曹公失之董卓。或未至而懸欲,或已至而易顧。
李軼始專心于光武,終改顧于圣公。或窮約而力行,或得志而從欲。王莽初則布衣折節,卒則窮奢極侈。此又居止之所失也。情變如此,誰能定之。由是論之,能兩得其要,是難知之難。既知其情,又察其變,故非常人之所審。
何謂無由得效之難?上材已莫知,已難識知。或所識者在幼賤之中,未達而喪。未及進達,其人已喪。或所識者未拔而先沒。未及拔舉,已先沒世。
或曲高和寡,唱不見贊。公叔座薦商鞅,而魏王不能用。或身卑力微,言不見亮。禽息舉百里奚,首足皆碎。或器非時好,不見信貴。竇后方好黃老,儒者何由見進。或不在其位,無由得拔。卞和非因匠,所以抱璞泣。或在其位以有所屈迫。何武舉公孫錄,而為王氏所推。是以良材識真,萬不一遇也。
材能雖良,當遇知己。知己雖遇,當值明王。三者之遭,萬不一會。須識真在位,識百不一有也。雖識己直,或不在位。以位勢值可薦致之,宜十不一合也。識己須在位,智達復須宜。或明足識真,有所妨奪,不欲貢薦。雖識辨賢愚而屈于妨奪,故有不欲。或好貢薦,而不能識真。在位之人,雖心好賢善,而明不能識。是故知與不知,相與分亂于總猥之中。或好賢而不識,或知賢而心妒,故用與不用,同于眾總,紛然淆亂。實知者,患于不得達效。
身無位次,無由效達。不知者,亦自以為未識。身雖在位,而不能識。所謂無由得效之難也。故曰知人之效,有二難。是以人主常當運其聰智,廣其視聽,明揚側陋,旁求俊乂,舉能不避仇讎,拔賢不棄幽隱,然后國家可得而治,功業可得而濟也。
釋爭第十二
賢善不伐,況小事乎。釋忿去爭,必荷榮福。
蓋善以不伐為大。為善而自伐其能,眾人之所小。賢以自矜為損。行賢而去自賢之心,何往而不益哉。是故舜讓于德,而顯義登聞。湯降不遲,而圣敬日躋。彼二帝雖天挺圣德,生而上哲,猶懷勞謙,疾行退下。然后信義登聞,光宅天位。郄至上人,而抑下滋甚。王叔好爭,而終于出奔。此二大夫矜功陵物,或宗移族滅,或逃禍出奔。由此觀之,爭讓之道,豈不懸歟。
然則卑讓降下者,茂進之遂路也。江海所以為百谷王,以其處下也。矜奮侵陵者,毀塞之險途也。兕虎所以攖牢檻,以其性獷噬也。是以君子舉不敢越儀準,志不敢陵軌等。足不茍蹈,常懷退下。內勤己以自濟,外謙讓以敬懼。
獨處不敢為非,出門如見大賓。是以怨難不在于身,而榮福通于長久也。外物不見傷,子孫賴以免。彼小人則不然。矜功伐能,好以陵人,初無巨細,心發揚以陵物。是以在前者人害之,矜能奔縱,人情所害。有功者人毀之,恃功驕盈,人情所毀。毀敗者人幸之。及其覆敗,人情所幸。是故并轡爭先,而不能相奪。小人競進,智不相過,并驅爭險,更相蹈籍。兩頓俱折,而為后者所趨。中道而斃,后者乘之,譬兔殛犬疲,而田父收其功。由是論之,爭讓之途,其別明矣。君子尚讓,故涉萬里而途清。小人好爭,足未動而路塞。然好勝之人,猶謂不然。貪則好勝,雖聞德讓之風,意猶昧然,乃云古人讓以得,今人讓以失,心之所是,起而爭之。以在前為速銳,以處后為留滯,故行坐汲汲,不暇脂車。以下眾為卑屈,以躡等為異杰,茍矜起等,不羞負乘。以讓敵為迴辱,以陵上為高厲。故趙穿不顧元帥彘子以偏師陷。是故抗奮遂往,不能自反也。譬虎狼食生物,遂有殺人之怒。夫以抗遇賢,必見遜下。相如為廉頗逡巡,兩得其利。以抗遇暴,必構敵難灌夫不為田蚡持下,兩得其尤。敵難既構,則是非之理必溷而難明。俱自是而非彼,誰明之耶。溷而難明,則其與自毀何以異哉?兩虎共斗,小者死,大者傷,焉得而兩全。且人之毀己,皆發怨憾而變生釁也。若本無憾恨,遭事際會,亦不致毀害。必依托于事,飾成端末。凡相毀謗,必因事類而飾成之。其于聽者雖不盡信,猶半以為然也。由言有端角,故信之者半。己之校報,亦又如之。
復當報謗,為生翅尾。終其所歸,亦各有半。信著于遠近也。俱有形狀,不知其實是以近遠之聽,皆半信于此,半信于彼。然則交氣疾爭者,為易口而自毀也。己說人之瑕,人亦說己之穢,雖詈人,自取其詈也。并辭競說者,為貸手以自毆。辭忿則力爭,己既毆人,人亦毆己,此其為借手以自毆。為惑繆豈不甚哉?借手自毆,借口自詈,非惑如何。然原其所由,豈有躬自厚責,以致變訟者乎?己能自責,人亦自責,兩不言競,變訟何由生哉。皆由內恕不足,外望不已。所以爭者,由內不能恕己自責,而外望于人不已也。
或怨彼輕我,或疾彼勝己。是故心爭終無休已。夫我薄而彼輕之,則由我曲而彼直。曲而見輕,固其宜矣。我賢而彼不知,則見輕非我咎也。親反傷也,固其宜矣。若彼賢而處我前,則我德之未至也。德輕在彼,固所宜也。若德均而彼先我,則我德之近次也。德均年次,固其常矣。夫何怨哉?且兩賢未別,則能讓者為雋矣。材均而不爭優劣,眾人善其讓。爭雋未別,則用力者為憊矣。雋等而名未別,眾人惡其斗。是故藺相如以回車決勝于廉頗,寇恂以不斗取賢于賈復。此二賢者,知爭途不可由,故回車退避,或酒炙迎送,故廉賈肉袒,爭尚泯矣。物勢之反,乃君子所謂道也。龍蛇之蟄以存身,尺蠖之屈以求伸,蟲微物耳,尚知蟠屈,況于人乎。是故君子知屈之可以為伸,故含辱而不辭。韓信屈于跨下之辱。知卑讓之可以勝敵,故下之而不疑。展喜犒齊師之謂也。及其終極,乃轉禍而為福,晉文避楚三舍,而有城濮之勛。
屈仇而為友。相如下廉頗而為刎頸之交。使怨仇不延于后嗣,而美名宣于無窮。子孫荷其榮蔭,竹帛紀其高義。君子之道豈不裕乎。若偏急好爭,則身危當年,何后來之能福。且君子能受纖微之小嫌,故無變斗之大訟。大訟起于纖芥,故君子慎其小。小人不能忍小忿之故,終有赫赫之敗辱。小人以小惡為無傷而不去,故罪大不可解,惡積不可救。怨在微而下之,猶可以為謙德也。怨在纖微,則謙德可以除之。變在萌而爭之,則禍成而不救矣。涓涓不息,遂成江河,水漏覆舟,胡可救哉。是故陳馀以張耳之變,卒受離身之害。思復須臾之忿,忘終身之惡,是以身滅而嗣絕也。彭寵以朱浮之郄,終有覆亡之禍。恨督責之小故,違終始之大計,是以宗夷而族覆也。禍福之機,可不慎哉!二女爭桑,吳楚之難作。季郈斗難,魯國之釁作。可不畏歟,可不畏歟。是故君子之求勝也,以推讓為利銳,推讓所往,前無堅敵。以自修為棚櫓。修己以敬,物無害者。靜則閉嘿泯之玄門,動則由恭順之通路。時可以靜,則重閉而玄嘿。時可以動,則履正而后進。是以戰勝而爭不形。動靜得節,故勝無與爭,爭不以力,故勝功見耳。敵服而怨不構。干戈不用,何怨構之有。若然者悔不存于聲色,夫何顯爭之有哉。色貌猶不動,況力爭乎。彼顯爭者,必自以為賢人,而人以為險诐者。以己為賢,專固自是,是己非人,人得不爭乎。實無險德,則無可毀之義。若信有險德,又何可與訟乎?險而與之訟,是柙兕而攖虎,其可乎?怒而害人,亦必矣。《易》曰:“險而違者,訟。訟必有眾起。”言險而行違,必起眾而成訟矣。《老子》曰:“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以謙讓為務者,所往而無爭。是故君子以爭途之不可由也。由于爭途者,必覆輪而致禍。
是以越俗乘高,獨行于三等之上。何謂三等?大無功而自矜,一等。空虛自矜,故為下等也。有功而伐之,二等。自伐其能,故為中等。功大而不伐,三等。推功于物,故為上等。愚而好勝,一等。不自量度,故為下等。
賢而尚人,二等。自美其能,故為中等。賢而能讓,三等。歸善于物,故為上等。緩己急人,一等。性不恕人,故為下等。急己急人,二等。褊戾峭刻,故為中等。急己寬人,三等。謹身恕物,故為上等。凡此數者,皆道之奇,物之變也。心不純一,是為奇變。三變而后得之,故人莫能遠也。小人安其下等,何由能及哉。夫唯知道通變者,然后能處之。處上等而不失者也。是故孟之反以不伐,獲圣人之譽。不伐其功,美譽自生。管叔以辭賞,受嘉重之賜。不貪其賞,嘉賜自致。夫豈詭遇以求之哉,乃純德自然之所合也。豈故不伐,辭賞,詭情求名耶,乃至直發于中,自與理會也。彼君子知自損之為益,故功一而美二。自損而行成名立。小人不知自益之為損,故一伐而并失。自伐而行毀名喪。由此論之,則不伐者,伐之也。不爭者,爭之也。不伐而名章,不爭而理得。讓敵者,勝之也。下眾者,上之也。退讓而敵服,謙尊而德光。君子誠能睹爭途之名險,獨乘高于玄路,則光暉煥而日新,德聲倫于古人矣。避忿肆之險途,獨逍遙于上等,遠燕雀于啁啾,疋鳴鳳于玄曠,然后德輝耀於來今,清光侔于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