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日,絕早就打發花轎、鼓樂、燈籠、火把去迎娶。若說是小人家假充鄉宦,便促促要露出馬腳,一個宰相家行事,比翰林更冠冕齊整,無一人疑心是假。尹老官老夫婦看見鬧鬧熱熱,滿心歡喜,只待黃昏,就要打女兒上轎。尹荇煙終是有心女子,便問道:“呂老爺來了么?”有人回說道:“呂老爺朝中有事,不得工夫來。”尹荇煙又問道:“司馬相公來了么?”又有人回說道:“司馬相公也不曾來。”尹荇煙道:“呂老爺媒人,既朝中公務,不來也還罷得,親迎自是古禮,怎么他也不來?”叫父親又問家人,回道:“司馬相公說,他四川風俗不行親迎之禮,故只在衙中恭候。”尹老官回復女兒,尹荇煙又對父親道:“你可快與他說,親迎之禮,他四川不行,我京師必要行的。如新郎不來親迎,我斷斷不肯上轎!”尹老官又與家人說知,家人道:“要相公自來也是小事,但路遠日子短,往回三、四十里,再著人回去,趕來豈不誤了良時?莫若從便些罷。”尹老官又與女兒說,尹荇煙定然不肯。家人無法,只得叫人飛馬進城報知華岳。華岳想了半晌,無計可施,只得進內與女兒商議道:“事已九分妥了,只少一人親迎。此女又堅執要行此事,急忙中又無一人可代,為之奈何?”小姐也沉吟道:“除非孩兒改了男妝,假充司馬玄坐在轎中不出來,他如何得知?”華岳聽了笑道:“這也妙,索性游戲一場,倒也是千古韻事。你快改換,我打點轎子伺候。”不多時,小姐果然頭巾圓領,扮做書生模樣,又披紅插花,十分風流。華岳看了歡喜,將轎抬入府中上了,吩咐家人擁護而去。急急趕到紅菟村,日已平西。村中人問知新郎來了,都圍著轎子爭看,看見新郎年少清俊,便亂紛紛傳說新郎標致,就如美人一般,與尹家姑娘真是天生一對。家人見新郎來了,恐怕漏泄風聲,忙催新人上轎。尹老官見家人等了一日,不過意,催女兒上轎。尹荇煙道:“且慢,新朗才子催妝,不可無詩。”就叫取筆硯錦箋,到轎中去索。尹老官也沒奈何,只得將筆硯錦箋叫家人傳去。小姐在轎中暗笑道:“早是我來,若叫他人,卻不又要出丑?”因提筆寫道:
菟村不是浣溪頭,簫鼓喧喧認好逑。
無夢閣中今夜夢,鴛鴦飛上小河洲。
小姐題罷,傳與家人傳去。尹荇煙看了,貼在壁上,十分醉心道:“新郎才美如此,我尹荇煙得所了。”便拜別父母,欣然上轎。一路鼓樂喧天,好不熱鬧。村中親眷要送,都伸手縮腳不敢來,盡說道:“待做親后,再慢慢去探望罷。”
卻說華岳恐怕娶到府中,人知不便,就在城外借個大宅子,便帶了許多侍女收拾臥房、備酒,自家也到宅中等候。只說路遠,恐怕城門早關誤了良辰,故移在此。果然路遠,喜轎到時已是起更時候了,迎到堂中同拜天地。因是客寓,公姑在家,無堂可拜,只對拜了,就送入洞房。華岳躲在后堂,打發散了眾執事人役,就叫侍女們送酒到后房中合巹。侍女擺下酒,即將新人方巾揭去,請新郎與他對面而坐。華小姐仔細一看,見他眉似遠山、眼橫秋水,宛然仙子臨凡,心下早有百分親愛。尹荇煙將新郎仔細一看,見他芙蓉兩臉、柳葉雙眉,滿身光艷,飛舞不定,心下暗想道:“我道他才人縱美,不過英挺風流,誰知柔媚芳香轉勝于我,叫我何以為顏?”眾侍女送上酒來,二人微飲了數杯。華小姐心下想道:“外才美矣,內才不知何如?此時不考他一考,更待何時?”又飲了一二杯,便帶笑說道:“催妝小詠,不惜抱慚,今邀天之幸,既已百輛迎來,而鼓鍾在御,琴瑟高張,新人才美,久著香閨,豈可不留佳句以為合巹之榮?”便叫侍兒將筆硯花箋送在新人席上。尹荇煙不好回答,惟低頭作欲將欲迎之態。華小姐見他含羞,因又說道:“嬌羞雖閨秀之常,而才女往往略之。今夕何夕?幸歡然賜教!”尹荇煙心下想道:“女子以顏色為勝,我今色未必勝他,他殷殷索詠,我再不應承,便為他所輕了!”因展開花箋,取筆題詩一首道:
花也新兮燭也新,如何合巹索詩頻?
自憐村女非才子,喜嫁郎尹似美人。
尹荇煙寫罷,便放下筆,也不出一語,只默默低頭而坐。華小姐看見他不假思索,心已先動,及詩完,起身拿來一看,見字字香艷,不覺滿心舒服。又見無意中道破他的行藏,不禁失笑道:“姐姐美如斯,才又如斯。我小妹從不服人,今拜下風矣!”尹荇煙聽見稱呼“姐姐、妹妹”,驚訝不知何意,不住偷睛將華小姐細看。華小姐見他偷看,一發笑道:“姐姐不消看得,你認我是何人?”尹荇煙愈加驚訝,因低低問侍兒道:“難道不是司馬?”侍兒含笑不答。華小姐道:“姐姐認我做司馬,誰知我不是司馬,到還是文君。”因立起身叫侍兒將巾衣脫去,仍露出紅顏綠裙道:“我被這行頭苦了一日!”尹荇煙見新郎是個女子,心下大驚,想道:“他既不是司馬玄,我此來墮人術中矣,必無好意!”心中如此想,不覺顏色變異。華小姐看見,知他心慌,因笑說道:“姐姐不須著忙。小妹久慕姐姐才高,故相接一會,并無惡意。”尹荇煙猶沉吟不語。華小姐道:“姐姐不必過疑,你看我一個柔弱女子,豈可有禍于人者?”尹荇煙想道:“他若是個男子,便須防他,他一個女子,怕他怎的?”方才定了心,改容說道:“小妹鄉野裙衩,不知姐姐為何誘我到此呢?”華小姐道:“姐姐認小妹是誰?”尹荇煙道:“如何認得?”華小姐道:“小妹實說了罷,小妹姓華,家父現任春卿,辦事東閣。”尹荇煙道:“這等,是華小姐了!以太師貴女,無端而忽及賤妾,猶所未解?”華小姐道:“有個緣故。”尹荇煙道:“有甚緣故?乞小姐說明,免我心下狐疑!”華小姐道:“不瞞姐姐說,我小妹在閨中略識幾字,家父過于溺愛,以為當今無二,不肯輕字與人。去歲因司馬玄二首壽詩相合,家父道他有才,又因他諄諄來求,就許了他。只待春闈得意,便可結親。不期前日有人傳說,司馬玄愛慕姐姐才美,又定了姐姐。家父不信天下更有多才女子勝如小妹者,心下尤忿,故作此游戲,迎請姐姐到此,叫小妹細細領教。倘是虛名,便可致譏司馬。不想姐姐冰心玉骨,而聰慧敏捷,非我小妹塵凡下質所能幾萬分之一。司馬玄之姻甘讓姐姐,不敢再生癡想矣!”
尹荇煙聽了,又驚又喜道:“原來如此!我就疑司馬男子焉有如此美貌,使人抱愧多時。小姐既非司馬,為何催妝佳詠又擅司馬之長?我再不料紫閣嬌生、金閨癡養,又有仙才有如小姐者。我尹荇煙雖長蓬茅,實實心空一世,目無王侯,今見小姐,方知山川秀氣不獨鐘于一人。自悔枋榆之妄,今日君子有人,淑女有日,況貴貴親親,自可弘關雎之雅化。賤妾村芳,自當退守田家荊布。小姐到如此反說!”華小姐道:“姐姐不必虛謙,妹子是真心服善!”尹荇煙道:“賤妾蒙小姐推誠,怎敢浮言?”華小姐道:“惟美愛美,惟才憐才!姐姐與小妹諒有同心,今雖游戲,天實作緣,何不借此花燭結為姊妹?異日相逐于飛,豈非英皇再見耶?”尹荇煙道:“小姐高論殊足快心,但恐賤妾瑣瑣,不堪追隨。”
華小姐見話已投機,滿心歡喜。就在燈下重梳云鬢,再整閨妝,與尹荇煙并坐,真是一雙仙子。華小姐又叫點起明燭、焚起好香,要與尹荇煙結盟。各問年紀,俱是十七歲,華小姐只大半月,敘定為姐。二人對拜了四拜起來,個個歡喜。華小姐道:“我們既為姊妹,父親應該請見。”遂自來見父親,將前事細細說了一遍。又將合巹詩送與父親看,道:“這尹荇煙才美俱在孩兒之上,實實輕他不得。孩兒已與他結為姊妹,父親不妨一見。”華岳遂將合巹詩細看,看到尾一句,大笑道:“他就疑你是美人。此女不獨才高,這雙眼亦可謂俊慧矣!你與他結為姊妹不差。”因同女兒走進房來。尹荇煙請華岳上坐,端端拜了四拜。華岳燈下又見尹荇煙娉婷如玉,舉止端詳,絕不似小家行徑,十分歡喜,正好與孩兒作對。華小姐道:“妹妹既已迎來,決無送回之理,還是通知父母,還是交付新郎?”華岳道:“只此交付新郎與覺容易,通知父母定漏泄風聲,莫若且藏隱府中,待他尋覓慌張,也可泄我娶而不告之氣!況春闈在邇,倘得志龍門,那時我自有處。”大家都笑,以為有理。到次日,悄悄搬回府中。華岳吩咐家人隱瞞,不許多嘴,故無一人知道。
且不說兩小姐回府,日日較詩論文,親愛玩耍。卻說尹老官自送了女兒出門,到了三朝七日,要買禮來看看,卻又自愧菲薄,怕羞不敢來。央及張老兒道:“你只作賣花,可替我到呂衙看看我女兒好么?倘遇巧,你說我要買幾個盒兒來看看不妨么?”張老兒道:“使得,使得!我明日就替你去。”
到次日,果挑了一擔花兒,竟到呂衙來賣。剛剛撞著司馬玄送客出來。客去了,司馬玄看見張老兒就點點頭,叫他到面前說道:“你前日隔壁那寫扇子的尹姑娘則我定他為親了,你可知道么?”張老兒笑嘻嘻說道:“相公原來不老實,這段姻緣雖說是呂老爺為媒,還是我花老兒說起的。相公今日已娶了來家,不叫我吃喜酒,到還要說這反關門的話兒來哄我。”司馬玄道:“虧是虧你,喜酒自然相請!那曾娶來?不要取笑!且問你,尹姑娘近日在家好么?”張老兒道:“相公不要瞞我,我不是來討酒吃,我是尹老官央我來看看姑娘。他說前日三朝七日要買禮來,恐怕鄉下人沒甚好東西送來,恐惹呂老爺笑話,故叫我今日只作賣花,來探問一聲。”司馬玄見張老兒說話像個真的,因著驚道:“這話是真么?”張老兒道:“燈籠、火把、鼓樂、人夫在村中鬧了一日,那個不知道?相公親自抬轎來娶的,反問我真也不真?”司馬玄道:“是幾時?”張老兒道:“前月十三日娶來的。”司馬玄聽見說得言言有據,驚了一身冷汗,忙扯了花老兒到廳上來,就叫人請呂老爺出來。呂柯出來道:“吾兄何事這等驚慌?”司馬玄道:“不好了!……”指著花老兒道:“他說尹荇煙前月十三我們娶來了。”呂柯道:“哪有此事!莫非尹家別有緣故,將女兒藏過,故說此話?”張老兒看見二人驚訝,方知真不曾娶,也著起忙來道:“那日幾百人娶進城來,瞞得那一個?難道呂老爺與司馬相公就沒有一個人看見?”那呂柯道:“這日怎么不待我媒人來,就輕易嫁女出門?”張老道:“說老爺朝中有事。老爺雖不曾來,司馬相公卻是來的。”司馬玄道:“這話我只是不信,我須親到紅菟村一訪便知。”張老兒道:“相公若不信,就同我去。”呂柯道:“今日遲了,明日去罷。”司馬玄那里等得?立叫家人轡馬,連飯也不吃,就上馬要行。張老兒還要賣花,司馬玄催得慌,就將花擔兒寄在呂衙,空身跟著司馬玄走。
回來先到尹家報知此事,慌得兩個老夫婦只是哭。隨后司馬玄下馬,四下訪問,眾口一詞,司馬玄見是真,便軟做一團,半步也走不動。不一時,村中知道此事,以為奇聞,都到尹家來看。尹老官請司馬玄到家,說道:“相公前日親自坐在轎中,怎生賴得?”司馬玄道:“我何曾來?定被他人假了。”尹老官道:“相公既不曾來,這首催妝詩,明明相公坐在轎中寫的,難道也是假的?”司馬玄道:“催妝詩在那里?”尹老官道:“現貼在壁上哩!”司馬玄道:“可拿來我看!”尹老官道:“女兒總是相公娶去,就進去看也無妨。”遂領了司馬玄到“浣古軒”來,只見那催妝詩果貼在壁上。司馬玄讀了一遍,心下慌道:“這段姻緣無望了!此事若是紈绔奸人盜娶,或者尹荇煙才女不肯相從,必定透露消息,還好追尋。你看催妝之詩,俊雅風流勝我百倍,且百兩相迎,自然貴介,尹荇煙豈不遂心?怎肯復為我書生動念?這段姻緣當付之春夢矣!”就起身要回來,因出門遲,到此留戀,天色晚了,尹老官就留他過夜。司馬玄黃昏無事,在“浣古軒”中與“無夢閣”上細尋他遺蹤去跡,就是一花一草,片紙只字,無不香艷幽俏、蕩人心魂、動人想象。司馬玄此時意亂,那能就枕?
第四回
太師公善戲謔難乘龍探花郎苦推求歡跨鳳
詞曰:
芙蓉繡褥鴛鴦枕,前程一片佳如錦。無計得乘龍,相看還夢中。徘徊空反側,一室愁琴瑟。到得兩宜家,方添錦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