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荇煙寫完,自看自愛道:“只怕此生不真心愛才,若真心愛才,見了我這首詩,便是公卿之女招他,他必定舍彼就此。”因走上無夢閣來叫道:“張伯伯,你今日這把扇子拿錯了,不是我的原扇。明日進城,需要與我換來!”張老兒道:“這個秀才也不是個好人,怎么就掉包兒?”心下暗想道:“我說為何不要我的原銀?原來抵換了。”“尹姑娘,不妨事,我明日與你換來。還要說他哩!”尹荇煙遂從閣上將這把新寫的扇子丟下來道:“明日你千萬要換來!”張老兒收了。
果然次早挑花進城,就先走到呂衙來,恰好門前撞見司馬玄,因說道:“相公原來不老實!怎么將假扇來騙我?又叫我受了尹姑娘一肚皮氣。”就將帶來的扇子,遞在他手里道:“快快換與我去。”司馬玄接扇一看,見又是新題,滿心歡喜。便也不看,收入袖中道:“昨日果然是我一時差了,你等我取了來還你。”因回書房細細展玩,不勝心醉道:“此女不但才高,而詞意甚正,要我明公正氣去求親,不要私相挑引。這段姻緣又是僥天之幸!”因取一把白扇再題一首道:
敢將微詞作聘貲,關關相應兩相知。
夭桃既作投桃贈,月老改為花老兒。
司馬玄漫和
司馬玄寫完,正要拿與張老兒,忽呂柯走到書房來撞見。拿他扇子一看,笑道:“看兄這首佳作,何處又有絲巾莫之牽?”司馬玄道:“此事正要與兄商議,兄略坐一坐,等我打發他去了來。”忙拿了扇子,走到門前遞與張老道:“這是他原扇,你拿去罷。”張老兒道:“相公不要又錯了!”司馬玄道:“不錯,不錯。”張老兒收了扇子,挑著花擔而去不題。
卻說司馬玄回到書房,將尹荇煙兩把扇子都遞與呂柯看,又細細將買花情由說了一遍。呂柯道:“看此二詩風旨韻趣,怪不得兄又要著魔了。”司馬玄道:“我自蜀至京,不遠數千里,一路尋訪,并無一個可人。今居京師連獲二美,古稱燕趙多佳人,信不誣矣!兄看后一首詩,已明明心許,我司馬玄四海求凰,今有美在前,棄而不顧,在此理也。此事還要煩兄作伐!”呂柯道:“此事作伐不難,但華老師之事又將若何?”司馬玄道:“且等兄為我訂下,待明年僥幸再看機會,倘或叨兄福庇,得能兩全,便不虛我司馬玄為人一世也!”品柯笑道:“兄何貪心不已?倘再有一個又將何如?”司馬玄也笑道:“決然不能再有,若再有也不值錢了!兄須為我作伐。”呂柯道:“此女住居何處?”司馬玄道:“在城南紅菟村。”呂柯聽了道:“原來就是此女。”司馬玄道:“兄為何曉得?”呂柯道:“小弟做孝廉時,曾在城南柳塘讀書,離紅菟村不遠。有人傳說李九我罷相時,常稱紅菟村有個小才女,今兄所遇,竟然是他,可謂名不虛傳矣!自然要為兄作伐。”司馬玄道:“須早為之。”呂柯道:“這不難,他鄉下人家,只消備些聘禮,叫家人去。他知兄一個解元,又說是小弟作伐,再無不允之理。”司馬玄道:“這個斷然使不得!況不見此女詩意甚是持正。若叫人去,他定道是輕薄他,這段姻緣斷斷不成。仁兄若肯周旋小弟,須卑詞屈禮,親為一行,這親事才妥,聘金厚薄不論。”呂柯笑道:“仁兄這等著急,小弟焉敢不往?”
遂撿了一個吉日,備了聘禮,叫家人帶了吉服,起個早,竟坐四轎出城,望紅菟村而來。才出城,行不上半里路,忽撞見常在他門下走動的一個門生,姓劉名言,是個名色秀才,也抬著一乘轎子對面而來。看見呂柯,慌忙跳下轎來道:“呂老師,大清晨往何處去?”呂柯也停住轎,答道:“往柳塘,有些小事。劉兄何往?”劉言道:“貴同年王老師托門生到貴座師華相公處,有些事故。”因在路上,說不得幾句話,就別了。呂柯簇擁而去。劉言下了轎,就步行幾步,只見呂家家人都披著紅,扛抬許多禮物隨后走來。劉言心下想道:“這是聘禮,難道呂老師娶妾不成?”因這些家人都是熟的,便走上前,拱拱手道:“好興頭耶!”眾人認得,便立住腳道:“劉相公那里來?”劉言也不回答,便取禮帖一看,方知是為司馬玄定親的,也就笑笑,別了眾人,上轎而去不題。
卻說呂柯一徑到了紅菟村,問尹家住在何處?原來尹家因尹荇煙才美出名,人人都知。一問便有人指引道:“前面一帶樹木傍著溪河,就是他家。”呂柯便住了轎,叫一個家人先去說知。尹老官忽聽得呂老爺來拜,要替司馬解元定親,慌做一團,忙忙走來與女兒說知道:“這是那里說起?呂翰林老爺到我家,卻怎生區處?”尹荇煙聽了,心下已知是詩扇的來頭,因對父親道:“呂翰林便呂翰林罷了,你慌些甚么?”尹老官道:“你到說得容易,他一個大官府,那個去見他?”尹荇煙道:“他來拜你,你就去陪他。”尹老官道:“陪他還是作揖,還是磕頭?還是坐著,還是站著?”尹荇煙道:“賓主自然作揖,那有磕頭之理?”尹老官道:“他是紗帽圓領,我卻穿甚么衣服?”尹荇煙道:“野人便是野服隨身,何必更穿?”說不了,外面已鬧嚷嚷擺了許多禮物,樂人吹吹打打,呂翰林已是圓領紗帽,齊齊整整立在草堂之中。此時驚動了合村男女,都擁了來看。尹老官尚不好出來,虧了張老兒是見過呂翰林的,叫道:“尹老官,快出來見呂老爺,不妨的!”尹老官出便出來,還只在板壁邊,局局促促的不敢上前。到是呂翰林先滿面笑著道:“尹親翁,請過來作揖。”尹老官見呂翰林叫他,方大著膽走到面前,銃頭銃腦的唱了一個大喏道:“呂老爺,小人無禮了!”就端了一張椅子,放在上面道:“老爺請坐!”呂翰林回了一揖,也就坐了。因叫家人放了一張椅子在下面,說道:“請坐!”尹老官道:“小人怎敢?”呂柯道:“有話說,坐了。”尹老官只得屁股尖兒擱在椅邊上,一半算坐,一半算站,引得看的人無一個不掩口而笑。呂翰林道:“我此來不為別事,聞知令愛才美天生,今已長成,我有個敝友是四川解元,名喚司馬玄,少年未娶,正好與令愛為配。我學生特來為媒,乞親翁慨允!”尹老官道:“老爺說的就是。”呂翰林叫家人將禮帖送上來道:“既是親翁允了,這聘禮可收拾明白。”尹老官接了禮帖,又認不得,只是癡癡立著。呂翰林道:“親翁只消進去,與令愛查點便是了。”尹老官連連點頭道:“有理。”遂將禮帖拿進去與女兒看。女兒看見聘禮不薄,又見呂翰林親自到門,心下暗想道:“此生因我前日詩有‘輕薄’二字,他故過此恭敬,可謂深知我心!便嫁他也不相負了。”因對父親說道:“父親既允了他,可將禮物搬了進來。呂翰林遠來,須留一飯。”
尹老官聽了,一面叫田上人將禮物搬進去,一面就殺雞烹魚,收拾酒飯。呂翰林因受司馬玄之托,便脫下吉服,換了便衣,耐心等他飯吃,就四下觀看,見李九我題的“小河洲”匾額,因嘆道:“前輩鑒賞,自然不同!”尹荇煙又備了香茶在“浣古軒”,叫父親請呂爺到軒子里去坐。呂翰林見軒子里詩書滿座,古玩盈前,不勝羨道:“珠藏川媚,玉韞山輝,只消在此盤桓半響,而淑人之才美已可想見八九!”坐不多時,又請他到“無夢閣”上去吃飯,閣上詩文滿壁,更覺風流,與塵世迥別。先在軒里吃茶,后到閣上吃飯,飯已吃完,拿著酒杯東看看,西念念,竟舍不得起身。日已過午,家人催促,只得謝別主人而回。正是:
色不虛傳才有神,憐才好色不無人。莫言身入溫柔地,只望簾櫳也損神。
第三回
華峰蓮為憐才喬催妝尹荇煙誤于歸題合巹
詞曰:
誤、誤、誤,美愛美兮何故?不是憐才應是妒,甜殺酸如醋。一紙催妝曾賦,合巹半篇無負。方識惺惺相愛慕,超出尋常數。
話說呂翰林在尹家定了親,回到家與司馬玄賀喜道“兄真好福分!莫要說那人才美,小弟只在他‘浣古軒’與‘無夢閣’兩處坐了半日,便舉體飄飄欲仙。”司馬玄道:“不過清潔而已。”呂翰林道:“豈獨清潔,就是一匾、一聯皆有深意,令人玩賞不盡!”司馬玄聽了,滿心歡喜、快暢不題。
卻說那劉言,你道為何要見華岳?原來一個王翰林,也是華岳的門生,才二十七歲。因前妻死了,聞知華岳女兒生得標致,心下要他續弦。因劉言在華岳門下走動,故托他求親。這日劉言到華府,適值華岳在家,便叫人請進相見。劉言先說些閑話,坐了一會方說道:“貴門生王翰林新斷了弦,聞知老太師令愛年以及笄,意欲借門墻一脈,引入東床,故托晚生來求,不識老太師臺意允否?”華岳道:“這事最好,但小女去歲呂近思作伐,已許了蜀中司馬玄。”劉言道:“可就是四川榜首,現寓在呂翰林家住的么?”華岳道:“正是他。”劉言笑道:“若說是他,這就是老太師不允,假此推托。”華岳道:“實情,何為推托?”劉言道:“司馬玄,晚生今見他已托人為媒,別定親了。”若果占老太師門楣,豈有別定之理?”華岳笑道:“只怕兄打聽差了,那有別定之理?”劉言道:“是晚生親眼看見,怎敢在老太師面前說謊。”華岳變色道:“兄可知定的是那家么?”劉言道:“這卻不知晚生今日也是無心中看見,不曾問的。”華岳道:“托誰人為媒,也該曉得?”劉言道:“為媒不是別人,就是呂老師。”華岳想一想道:“難道他兩處撮合?”劉言道:“這不難,晚生方才在城南撞見,他說往柳塘去,此時尚恐未回。老太師只消差人在城門前一訪便知。”華岳道:“既如此,兄且回去,等我訪明白再議。”劉言應諾出來不題。
華岳就叫的當家人去打聽。只打聽到晚,方回來復道:“呂爺果然與司馬相公到甚么紅菟村尹家去定親,值等到此時,方定了回來。”華岳問道:“這尹家是鄉宦么?”家人道:“不是鄉宦,說是種田的人家。”華岳心下想道:“這事甚奇,我堂堂相府,難道不如一個田家?我千金小姐,倒不如一個村姑?他為何撇甜桃而尋苦李?若說司馬小子顛狂,難道呂近思也不知事體?”又吩咐家人道:“你明日可悄悄到紅菟村細訪,尹家女兒有甚好處,幾時做親?速來報我。”家人領命到紅菟村訪了一日。回來報知華岳道:“這尹家老子實實種田。這個女子才十七歲,一村人個個都道標致無比,還不打緊,說他的才美聰明,隨你甚人也敵他不過。故此呂爺替司馬相公定了,做親還沒日子,不曾說起。”華岳道:“一個鄉村女子,誰人教他,便這等多才?”家人道:“他鄉里傳說,是當初李閣下老爺教的。”華岳想道:“李閣下定是李九我了,他數年前曾在城南俟命許久,這話不為無據,這女子定有可觀。但我女兒下筆有神、揮毫入圣,我自為當今無二,怎么又有此女?”因發放家人出去,就走到小姐房中來,將前事細細與小姐說了一遍,道:“呂柯與司馬玄這等可惡,怎么不與我說明,竟去定親?”小姐道:“此女果然十分才美,便緊他不得。但不知此女果是何如,怎能得接他一見,與他較一較才學,若果才高,孩兒便甘心了!倘是虛名,又當別論。”華岳道:“如何好去接他?就是去接,他如何肯來?除非借些事端,叫地方官拿來。”小姐道:“兒女較才,風雅之事,若以勢加,便墮惡道。”華岳思想了半晌,忽然有悟,自笑道:“孩兒不須心焦。”就低對小姐道:“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游戲一場,使他認真不得,認假不得。”說罷,就走出來,叫幾個心腹家人,另擇一個吉日,假充呂衙與司馬家人,備一幅厚禮送到尹家,約定某日準要做親。尹老官老實人,那里看得出真假?滿口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