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芥字蒼略,號些山;明季諸生。與兄茶村,避亂同居金陵。二先生行身略同而趣各異。茶村峻廉隅。孤特自遂;遇名貴人必以氣折之,于眾人未嘗接言語。用此,叢忌嫉。然名在天下,詩每出,遠近爭傳誦之。先生則退然自同于眾人;所著詩歌、古文,雖子弟弗示也。方壯喪偶,遂不復娶。所居室漏且穿,木榻敝帷數十年未嘗易;室中終歲不掃除。每日中不得食,兒女啼號;客至,無酒漿:意色間無幾微不自適者。行于途,嘗避人,不中道;與人言,雖兒童廝輿,惟恐或傷之也。后茶村七年卒,年亦七十有七。有「些山集」。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一下。
王大經
王先生大經,字倫表;江蘇東臺人。好學,勵名節。明季,嘗應童子試。鼎革后,授徒養親,不復出。
康熙間,巡鹽御史魏雙鳳見先生文曰:『當世軼才也』。薦諸朝,辭不起。會詔舉博學宏詞科,太仆卿郝君浴將薦,先生力辭,乃得免。嘗為「巢父、許由論」曰:『天下何為而亂也?王子曰:亂生于求,求生于欲。多所欲,則多所求。強者求之以兵戈,弱者求之以色笑;人求之以智力詐偽,物求之以爪牙角毒。于是有敗倫壞紀、寡廉鮮恥、傷類圮族、剝膚橫噬、伏尸流血之事,而天下乃馴至于大亂。堯、舜,治亂之圣人也;其為道,孜孜皇皇、己饑己溺。誠恐天下后世有急功利、騖聲華者,必藉口堯、舜以陰濟其欲而明騁其求,天于是生許由、巢父,使與堯、舜并世而處。有堯、舜而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天下安然各得其所欲、各遂其所求而天下之亂以治;有許由、巢父而一無所欲、一無所求,使天下之貪者廉、躁者靜、競者讓,澹焉各懷一無欲無求之意以去泰去甚而天下之亂又以治。然則堯、舜、巢、許者,皆治亂之圣人也。孔子之贊堯、舜也,曰「巍巍不與」、曰「蕩蕩無名」。彼堯、舜者,絕不以天下介其中而不翦、不斲,監門臣虜。堯、舜之心曠然,一巢、許之心也;其所異,特用耳。雖然,堯、舜以有用為用而許由、巢父以無用為用,終不可謂堯、舜有巢、許之心,巢、許遂無堯、舜之用也。是故堯、舜、巢、許者,皆治亂之圣人也。嗟乎!大庭栗陸之世,其民沕沕穆穆,老死不相往來;人人皆許由、巢父也。自世道漸降、大樸漸漓,而嗜欲日開、營求日甚。膺時遘會者,乘便邀利而無真事功;授徒講學者,希榮稽古而無真學術;砥飭高行者,世味日深而無真名節:則皆巢、許之罪人也。不觀南陽之臥龍乎?澹泊明志、寧靜致遠,方其躬耕隴畝,若將終身。及應聘而出,卒能輔昭烈、定漢室,稱王佐才;繼而托孤寄命,鞠躬盡瘁;推古今臣節第一。嗚呼!孔明天下奇才,吾不難其才而難其用才之心。然則孔明者,有巢、許之心而出為堯、舜之用者也。使無其心,縱有才亦不可用;國家尚何賴有才臣哉!故吾謂學堯、舜者,必先自學巢、許始』。先生所著,有「周易釋箋」、「毛詩備考」、「三禮折衷」、「四書逢源錄」、「史論」、「字書正訛」、「醫學集要」諸書,皆佚;惟「文集」八卷存。又嘗輯「泰州中十場志」十卷、重修「靖江縣志」十八卷。卒年七十二。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二上。
吳光
先生姓吳氏,名光,字與巖;武進人。十齡喪母,哀毀如成人,幾滅性。比就傅,日誦數千言,有文名。久之,厭帖括;究心經濟,務為有用之學。所論著,自成一家言。
甲申之變,慟哭求死不得,取所擬「時務策」并雜著火之。自是絕意人事,結廬于東僻壤。日閉門讀「易」;倦則徐步隴畝,與田夫禽叟較量晴雨、話桑麻,嗒焉自放于山水間。大吏物色之,堅謝弗出,作「野翁傳」以見志。其略曰:『野翁無姓氏;問其年,亦不記甲子。性不喜城市;雖居城市,胸中自謂有邱壑也,故自號曰野翁。翁為人少可而多怪,落落然寡諧;然實平易近情,雖樵夫牧豎未嘗有所忤。少讀書,得古人大意。晚年,一切束高閣,編茅插籬廬于中田桑拓間,將終身焉;不復問人間世,亦不復知有人間世。或訝其作苦;翁笑曰:「吾自樂此不疲也」。暇則把壺自傾,不覺歌呼烏烏;而翁更未嘗以詩酒問世。所最適意者,荊扉盡掩,抱膝靜坐;曰:「吾今日猶能置身羲皇以上也!摽技野鹿,庶未遠乎」!既自號野翁,人亦稱之曰野翁、野翁云』。先生所著,有「弄丸吟」一卷、「大學格致辨」一卷、「論孟合參」一卷、「中庸說」一卷、「讀書錄鈔」二卷、「五愿齋文集」、「耕娛集」、「遂初集」、「野翁記」共若干卷;而「易粕」十卷,兼窮象數義理,所得尤深。與盩厔李二曲先生善;二曲為作傳,以比吳康齋所述之龍潭老人焉。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二上。
陳五簋(附朱之宣、李嘗之)
陳先生名五簋,字逸子;湖南攸縣人。父來學,兄弟罵賊死甚烈;逸子終身痛之。性兀傲;意所不可,雖貴人必面折其非。
少補弟子員。國變后,痛君親之難,遂祝發,號南云行腳、一號衲拾殘;錢受之宗伯、吳梅村宮詹與先生結方外交,相唱和。工詩,廣致書畫古玩。嘗游吳越,行笈一肩,瓶缽外,皆經史書籍。意氣慷概,有古俠士風。其胸中浩浩落落,嬉笑怒罵皆別有故,人莫能惻也。年五十五,卒于西泠;湘潭王山長為之傳。同時,有朱子昭者與齊名。
子昭名之宣,湘陰人。少有學行,負氣節。鼎革后,隱于樵,自號砍柴行者。戊子義師之役,楚人多與其謀事。后因之成大獄,湖湘遺老株連系類者三百余人;子昭與焉。獄數年始解,集中有「釋系奉別陶密庵年丈」詩,指其事也。
李先生嘗之,字百艱;湖南平江人,家天岳山之麓。明季,為諸生。入本朝,棄巾服,躬耕讀書。生負異才,有智略;兼精壬遁術。綏遠將軍蔡毓榮耳其名,敦聘入幕府;削平黔、滇,先生謀居多。功成,擬奏授官;力辭歸。見親知貧寠者,立解裝周之,隨手親盡;遂遍游衡、岳、九嶷、武當、天臺、武夷諸名山。居武夷最久,與高僧遺老結方外交。工詩、古文。書得晉人神韻,人爭寶之。著有「百艱詩文集」及「布帆集」、「破草鞋」等集。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二下。
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者,逸其名;故明宗室也。為諸生,世居南昌。
弱冠遭國變,棄家遁奉新山中,祝發為僧。住山二十年,從學者常百余人。臨川令胡君亦堂聞其名,延之官舍。年余,意忽忽不自得,遂發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竟日。一夕,裂其浮屠服焚之,還。走會城,獨身佯狂市肆間。嘗戴布帽、曳長領袍,履穿踵決,拂袖蹁躚行;市中兒隨觀嘩笑,人莫識也。其侄某留止其家;久之,疾良已。山人工書法,行、楷學大令魯公,狂草頗怪偉。亦喜畫水墨,芭蕉、怪石、花竹及蘆雁、汀鳧,翛然無俗韻;人爭寶之。飲酒不能盡二升,然喜飲。貧士或市人屠沽邀之飲、輒往;往飲輒醉。醉后,墨沈淋漓,不甚自愛惜。數往城外僧舍,雛僧爭嬲之索畫,至牽袂捉衿,不拒也。士友饋遺之,亦不辭。然貴顯人欲以數金易一石,不得;或持綾絹至,直受之,舉懷數語,謂將以為韈。以故貴顯人求山人書畫,乃反從貧士山僧、屠沽酒兒購之。一日忽大書「啞」字,署其門;自是對人不交一言。然善笑而喜飲益甚;或招之飲,則縮項撫掌,笑聲啞啞然。又喜為藏鉤拇陣之戲睹酒,勝則笑啞啞數,負則拳勝者背,笑愈啞啞不可止;醉則往往泣下。邵青門客南昌,見山人于北蘭寺;握手熟視,大笑。夜宿寺中,翦燭談;索筆書幾上相酬答。山人有詩數卷藏篋中,秘不令人見;題跋尤古雅,間雜以幽澀語,不盡可解。嘗與北蘭寺僧澹公數札,不減晉人語也。山人面微頳,豐下而少須。初為僧號雪個,后更號曰人屋、曰驢漢;最后,號八大山人云。山人負重名,世多知之;然竟無知山人者。山人胸次滂浡郁結,別有不能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濕絮之遏火,無可如何,乃忽狂、忽喑,隱約玩世。假令山人遇方鳳、謝翱、吳思齊輩,其搤捥痛哭當何如也。而世乃目之曰狂士、曰高人,淺之乎知山人矣。悲夫!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二下。
一壺先生
一壺先生者,不知其姓名,亦不知何許人;蓋前明遺老,若雪庵和尚、補鍋匠之流亞也。衣破衣、戴角巾,徉狂自放。常往來登、萊間,愛勞山之勝。居數載,去;久之,復來:莫可得而跡也。好飲酒,每行以酒一壺自隨;人稱之曰一壺先生。知之者飲以酒,即留宿其家;間一讀書,輒欷歔流涕而罷,不能竟讀也。與即墨黃生、萊陽李生善;兩生知其非常人,皆敬事之。或就先生宿、或延先生主其家,然先生對兩生每瞠目無語,輒曰『行酒來,余為生痛飲』!兩生度其胸中有不平之思,而外自放于酒;嘗從容叩之,不答。一日,李生策蹇山行,望見桃花數十株盛開,臨深溪一人獨坐樹下;心異之曰:『其一壺先生乎』?比至,果先生也;方提壺。下馬,與先生共飲;醉,別去。先生蹤跡既無定,或留久之,乃去,去不知所之;已而又來。
康熙二十一年,去即墨久矣,忽又來,居一僧舍;視其容貌蕉萃、神氣惝恍異前時。問其所自來,不答。每夜半,即放聲哭,哭竟夜。閱數日,自經死;時年垂七十。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