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心之所同然者,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于義外之說必致其辨,言理義之為性,非言性之為理。性者,血氣心知本乎陰陽五行,人物莫不區(qū)以別焉是也,而理義者,人之心知,有思輒通,能不惑乎所行也。「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非謂盡人生而堯、舜也,自堯舜而下,其等差凡幾?則其氣稟固不齊,豈得謂非性有不同?然人之心知,于人倫日用,隨在而知惻隱,知羞惡,知恭敬辭讓,知是非,端緒可舉,此之謂性善。于其知惻隱,則擴而充之,仁無不盡;于其知羞惡,則擴而充之,義無不盡;于其知恭敬辭讓,則擴而充之,禮無不盡;于其知是非,則擴而充之,智無不盡。仁義禮智,懿德之目也。孟子言「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井,皆有休惕惻隱之心」,然則所謂惻隱、所謂仁者,非心知之外別「如有物焉藏于心」也,己知懷生而畏死,故休惕于孺子之危,惻隱于孺子之死,使無懷生畏死之心,又焉有休惕側(cè)隱之心?推之羞惡、辭讓、是非亦然。使飲食男女與夫感于物而動者脫然無之,以歸于靜,歸于一,又焉有羞惡,有辭讓,有是非?此可以明仁義禮智非他,不過懷生畏死,飲食男女,與夫感于物而動者之皆不可脫然無之,以歸于靜,歸于一,而恃人之心知異于禽獸,能不惑乎所行,即為懿德耳。古賢圣所謂仁義禮智,不求于所謂欲之外,不離乎血氣心知,而后儒以為別如有物湊泊附著以為性,由雜乎老、莊、釋氏之言,終昧于六經(jīng)、孔、孟之言故也。孟子言「人無有不善」,以人之心知異于禽獸,能不惑乎所行之為善。且其所謂善也,初非無等差之善,即孔子所云「相近」;孟子所謂「茍得其養(yǎng),無物不長;茍矢其養(yǎng),無物不消」,所謂「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即孔子所云習至于相遠。不能盡其才,言不擴充其心知而長惡遂非也。彼悖乎禮義者,亦自知其失也,是人無有不善,以長惡遂非,故性雖善,不乏小人。孟子所謂「梏之反復」,「違禽獸不遠」,即孔子所云「下愚之不移。」后儒未審其文義,遂彼此捍格。孟子曰:「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于味也!」又言「動心忍性」,是孟子矢口言之,無非血氣心知之性。孟子言性,曷嘗自岐為二哉!二之者,宋儒也。
問:凡血氣之屬皆有精爽,而人之精爽可進于神明。論語稱「上智與下愚不移」,此不待習而相遠者;雖習不足以移之,豈下愚之精爽與物等歟?
曰:生而下愚,其人難與言理義,由自絕于學,是以不移。然茍畏威懷惠,一旦觸于所畏所懷之人,啟其心而憬然覺寤,往往有之。茍悔而從善,則非下愚矣;加之以學,則日進于智矣。以不移定為下愚,又往往在知善而不為.,知不善而為之者,故日不移,不日不可移。雖古今不乏下愚,而其精爽幾與物等者,亦究異于物,無不可移也。
問:孟子之時,因告子諸人紛紛各立異說,故直以性善斷之;孔子但言相近,意在于警人慎習,非因論性而發(fā),故不必直斷曰善歟?
曰:然。古賢圣之言至易知也。如古今之常語,凡指下愚者,矢口言之,每曰「此無人性」,稍舉其善端,則曰「此猶有人性」。以人性為善稱,是不言性者,其言皆協(xié)于孟子,而言性者轉(zhuǎn)失之。無人性即所謂人見其禽獸也,有人性即相近也,善也。論語言相近,正見「人無有不善」;若不善,與善相反,其遠已縣絕,何近之有!分別性與習,然后有不善,而不可以不善歸性。凡得養(yǎng)失養(yǎng)及陷溺梏亡,咸屬于習。至下愚之不移,則生而蔽錮,其明善也難而流為惡也易,究之性能開通,非不可移,視禽獸之不能開通亦異也。
問:孟子言性,舉仁義禮智四端,與孔子之舉智愚有異乎?
曰:人之相去,遠近明昧,其大較也,學則就其昧焉者牖之明而已矣。人雖有智有愚,大致相近,而智愚之甚遠者蓋鮮。智愚者,遠近等差殊科,而非相反;善惡則相反之名,非遠近之名。知人之成性,其不齊在智愚,亦可知任其愚而不學不思乃流為惡。愚非惡也,人無有不善明矣。舉智而不及仁、不及禮義者,智于天地、人物、事為咸足以知其不易之則,仁有不至,禮義有不盡,可謂不易之則哉?發(fā)明孔子之道者,孟子也,無異也。
問:孟子言性善,門弟子如公都子已列三說,茫然不知性善之是而三說之非。荀子在孟子后,直以為性惡,而伸其崇禮義之說。荀子既知崇禮義,與老子言「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及告子「外義」,所見懸殊;又聞孟子性善之辨,于孟子言「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亦必聞之矣,而猶與之異,何也?
曰:荀子非不知人之可以為圣人也,其言性惡也,曰:「涂之人可以為禹。」「涂之人者,皆內(nèi)可以知父子之義,外可以知君臣之正。」「其可以知之質(zhì),可以能之具,在涂之人,其可以為禹明矣。」「使涂之人伏術(shù)為學,專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縣久,積善而不息,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積而致(也)〔矣〕。」「圣可積而致,然而皆不可積,何也?」「可以而不可使也。」「涂之人可以為禹則然,涂之人能為禹,未必然也;雖不能(為)禹,無害可以為禹。」此于性善之說不惟不相悖,而且若相發(fā)明。終斷之曰:「足可以偏行天下,然而未嘗有能偏行天下者也。」能不能之與可不可,其不(可)同遠矣。」蓋荀子之見,歸重于學,而不知性之全體。其言出于尊圣人,出于重學崇禮義。首之以勸學篇,有曰:「誦數(shù)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yǎng)之。」又曰:「積善成德,神明自得,圣心循焉。」荀子之善言學如是。且所謂通于神明,參于天地者,又知禮義之極致,圣人與天地合其德在是,圣人復起,豈能易其言哉!而于禮義與性,卒視若閡隔不可通。以圣人異于常人,以禮義出于圣人之心,常人學然后能明禮義,若順其性之自然,則生爭奪;以禮義為制其性,去爭奪者也,因性惡而加矯揉之功,使進于善,故貴禮義;茍順其自然而無爭奪,安用禮義為哉!又以禮義雖人皆可以知,可以能,圣人雖人之可積而致,然必由于學。弗學而能,乃屬之性;學而后能,弗學雖可以而不能,不得屬之性。此荀子立說之所以異于孟子也。
問:荀子于禮義與性視若閡隔而不可通,其蔽安在?今何以決彼之非而信孟子之是?
曰﹕荀子知禮義為圣人之教,而不知禮義亦出于性;知禮義為明于其必然,而不知必然乃自然之極則,適以完其自然也。就孟子之書觀之,明理義之為性,舉仁義禮智以言性者,以為亦出于性之自然,人皆弗學而能,學以擴而充之耳。荀子之重學也,無于內(nèi)而取于外;孟子之重學也,有于內(nèi)而資于外。夫資于飲食,能為身之營衛(wèi)血氣者,所資以養(yǎng)者之氣,與其身本受之氣,原于天地非二也。故所資雖在外,能化為血氣以益其內(nèi),未有內(nèi)無本受之氣,與外相得而徒資焉者也。問學之于德性亦然。有己之德性,而問學以通乎古賢圣之德性,是資于古賢圣所言德性埤益己之德性也。冶金若水,而不聞以金益水,以水益金,豈可云己本無善,己無天德,而積善成德,如罍之受水哉!以是斷之,荀子之所謂性,孟子非不謂之性,然而荀子舉其小而遺其大也,孟子明其大而非舍其小也。
問:告子言「生之謂性」,言「性無善無不善」,言「食色性也,仁內(nèi)義外」,朱子以為同于釋氏;【朱子云﹕「生,指人物之所以知覺連動者而言,與近世佛氏所謂『作用是性』者略相似。」又云﹕告子以人之知覺運動者為性,故言人之甘食悅色者即其性。」】其「杞柳」「湍水」之喻,又以為同于荀、揚;【朱子于「杞柳」之喻云:「如荀子性惡之說。」于「湍水」之喻云﹕「近于揚子善惡混之說。」】然則荀、揚亦與釋氏同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