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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曰:否。荀、揚所謂性者,古今同謂之性,即后儒稱為「氣質之性」者也,但不當遺理義而以為惡耳。在孟子時,則公都子引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言不同而所指之性同。荀子見于圣人生而神明者,不可概之人人,其下皆學而后善,順其自然則流于惡,故以惡加之;論似偏,與「有性不善」合,然謂禮義為圣心,是圣人之性獨善,實兼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揚子見于長善則為善人,長惡則為惡人,故曰「人之性也善惡混」,又曰「學則正,否則邪」,與荀子論斷似參差而匪異。韓子言,「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導而上下也,下焉者惡焉而已矣」,此即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會通為一。朱子云:「氣質之性固有美惡之不同矣,然以其初而言,皆不甚相遠也,但習于善則善,習于惡則惡,于是始相遠耳。」「人之氣質,相近之中又有美惡,一定,而非習之所能移也。」直會通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解論語矣,程子云:「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是氣稟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朱子語類﹕「問﹕『惡是氣稟,如何云亦不可不渭之性?」曰﹕『既是氣稟,惡便牽引得那性不好。蓋性止是搭附在氣稟上,既是氣稟不好,便和那性壤了。』」又云﹕「如水為泥沙所混,不成不喚做水。」】此與「有性善,有性不善」合,而于「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亦未嘗不兼;特彼仍其性之名,此別之曰氣稟耳。程子又云﹕「『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纔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朱子釋之云:「『人生而靜』以上是人物未生時,止可謂之理,未可名為性,所謂『在天曰命』也。纔說性時便是人生以后,此理已墮在形氣中,不全是性之本體矣。所謂『在人曰性』也。」據樂記,「人生而靜」與「感于物而動」對言之,謂方其未感,非謂人物未生也。中庸「天命之謂性」,謂氣稟之不齊,各限于生初,非以理為在天在人異其名也。況如其說。是孟子乃追溯人物未生,未可名性之時而曰性善;若就名性之時,已是人生以后,已墮在形氣中,安得斷之曰善?由是言之,將天下今古惟上圣之性不失其性之本體,自上圣而下.語人之性,皆失其性之本體。人之為人,舍氣稟氣質,將以何者謂之人哉?是孟子言人無有不善者,程子、朱子言人無有不惡,其視理儼如有物,以善歸理,雖顯遵孟子性善之云,究之孟子就人言之者,程、朱乃離人而空論夫理,故謂孟子「論性不論氣不備」。若不視理如有物,而其見于氣質不善,卒難通于孟子之直斷曰善。宋儒立說,似同于孟子而實異,似異于荀子而實同也。孟子不曰「性無有不善」,而曰「人無有不善」。性者,飛潛動植之通名;性善者,論人之性也。如飛潛動植,舉凡品物之性,皆就其氣類別之。人物分于陰陽五行以成性,舍氣類,更無性之名。醫家用藥,在精辨其氣類之殊。不別其性,則能殺人。使曰「此氣類之殊者已不是性」,良醫信之乎?試觀之桃與否:取其核而種之。萌芽甲坼,根干枝葉,為華為實,形色臭味,桃非杏也,杏非桃也,無一不可區別。由性之不同,是以然也。其性存乎核中之白,【即俗呼桃仁杏仁者。形色臭味無一或闕也。凡植禾稼卉木,畜鳥獸蟲魚,皆務知其性。知其性者,知其氣類之殊,乃能使之碩大蕃滋也。何獨至于人而指夫分于陰陽五行以成性者,曰「此已不是性也」,豈其然哉?自古及今,統人與百物之性以為言,氣類各殊是也。專言乎血氣之倫,不獨氣類各殊,而知覺亦殊。人以有禮義,異于禽獸,實人之知覺大遠乎物則然,此孟子所謂性善。而荀子視禮義為常人心知所不及,故別而歸之圣人。程子、朱子見于生知安行者罕睹,謂氣質不得概之曰善,荀、揚之見固如是也。特以如此則悖于孟子,故截氣質為一性,言君子不謂之性;截理義為一性,別而歸之天,以附合孟子。其歸之天不歸之圣人者,以理為人與我。是理者,我之本無也,以理為天與我,庶幾湊泊附著,可融為一。是借天為說,聞者不復疑于本無,遂信天與之得為本有耳。彼荀子見學之不可以已,非本無,何待于學?而程子、朱子亦見學之不可以已,其本有者,何以又待于學?故謂「為氣質所污壞」,以便于言本有者之轉而如本無也。于是性之名移而加之理,而氣化生人生物,適以病性。性譬水之清,因地而污濁,【程子云﹕「有流而至海,終無所污,此何煩人力之為也;有流而未遠,固已漸濁;有出而甚遠,方有所濁。有濁之多者,有濁之少者,清濁雖不同,然不可以濁者不為水也。如此,則人不可以不加澄治之功。故用力敏勇,則疾清;用力緩怠,則遲清。及其清也,則卻止,是元初水也,亦不是將清來換卻濁,亦不是取出濁來罝在一隅也。水之清,則性善之謂也。」】不過從老、莊、釋氏所謂真宰真空者之受形以后,昏昧于欲,而改變其說。特彼以真宰真空為我,形體為非我,此仍以氣質為我,難言性為非我,則惟歸之天與我而后可謂之我有,亦惟歸之天與我而后可為完全自足之物,斷之為善,惟使之截然別于我,而后雖天與我完全自足,可以咎我之壞之而待學以復之,以水之清喻性,以受污而濁喻性墮于形氣中污壞,以澄之而清喻學。水靜則能清,老、莊、釋氏之主于無欲,主于靜寂是也。因改變其說為主敬,為存理,依然釋氏教人認本來面目,教人常惺惺之法。若夫古賢圣之由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以擴而充之者,豈徒澄清已哉?程子、朱子于老、莊、釋氏既入其室,操其矛矣,然改變其言,以為六經、孔、孟如是,按諸荀子差近之,而非六經、孔、孟也。

問: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匹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智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宋儒以氣質之性非性,其說本此。張子云:「形而后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程子云:「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在程、朱以理當孟子之所謂善者,而譏其未備。【朱子云﹕「孟子說性善,是論性不論氣。荀、揚而下是論氣不論性。孟子終是未備,所以不能杜絕荀、揚之口。然不備,但少欠耳;不明,則大害矣。」】然于聲色、臭味、安佚之為性,不能謂其非指氣質,則以為據世之人云爾;【朱子云﹕「世之人以前五者為性,以后五者為命。」】于性相近之言,不能謂其非指氣質,是世之人同于孔子,而孟子別為異說也。朱子答門人云:「氣質之說,起于張、程。韓退之原性中說『三品』,但不曾分明誽是氣質之性耳;孟子謂性善,但說得本原處,下面不曾說得氣質之性,所以亦費分疏;諸子說性惡與善惡混;使張、程之說早出,則許多說話自不用紛爭。」是又以荀、揚、韓同于孔子。至告子亦屢援性相近以證其生之謂性之說,將使告子分明說是氣質之性,孟子不得而辯之矣;孔子亦未云氣質之性,豈猶夫告子,猶夫荀、揚之論氣不論性不明歟?程子深訾荀、揚不識性,【程子云﹕「荀子極偏駁,止一句性惡,大本已失;揚子雖少過,然亦不識性,便說甚道。」】以自伸其謂性即理之異于荀、揚。獨性相近一言見論語,程子雖曰「理無不善,何相近之有」,而不敢以與荀、揚同譏,荀非孔子之言,將譏其人不識性矣。今以孟子與孔子同,程、朱與荀、揚同,孔、孟皆指氣稟氣質,而人之氣稟氣質異于禽獸,心能開通,行之不失,即謂之理義;程、朱以理為如有物焉,實雜乎老、莊、釋氏之言。然則程、朱之學殆出老、釋而入荀、揚,其所謂性,非孔、孟之所謂性,其所謂氣質之性,乃荀、揚之所謂性歟?

曰:然。人之血氣心知,原于天地之化者也。有血氣,刞所資以養其血氣者,聲、色、臭、味是也。有心知,則知有父子,有昆弟,有夫婦,而不止于一家之親也,于是又知有君臣,有朋友;五者之倫,相親相治,則隨感而應為喜、怒、哀、樂。合聲、色、臭、味之欲,喜、怒、哀、樂之情,而人道備。「欲」根于血氣,故曰性也,而有所限而不可踰,則命之謂也。仁義禮智之懿不能盡人如一者,限于生初,所謂命也,而皆可以擴而充之,則人之性也。謂猶云「借口于性」耳;君子不借口于性以逞其欲,不借口于命之限之而不盡其材。后儒未詳審文義,失孟子立言之指。不謂性非不謂之性,不謂命非不謂之命。由此言之,孟子之所謂性,即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聲、鼻之于臭、四肢于安佚之為性;所謂人無有不善,即能知其限而不踰之為善,即血氣心知能底于無失之為善;所謂仁義禮智,即以名其血氣心知,所謂原于天地之化者之能協于天地之德也。此荀、揚之所未達,而老、莊、告子、釋氏昧焉而妄為穿鑿者也。校注神識佛教用語。即不生不滅的精衶。可據十三經注疏本孟子刪。中華本注﹕「『謂』下疑脫『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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