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彪曰:有題先之所以然,有題中、題后之所以然,安頓通篇位置,則前者宜發于前,中者宜發于中,后者宜發于后,此先后之不可混亂者也。至于題面與所以然,則不必拘乎先后,先敘題面可也;先發所以然,亦可也;即錯綜相間發揮亦可也。就一股論,上截發所以然,下截發題面可也。發揮所以然處,有從正面說入者,有從反面說入者,有從對面、側面說入者,此至妙之理,人所不易知,先輩亦不欲與人言者也。
卷十
評古文
1.左傳
唐彪曰:左氏文章佳處,一曰老健,筆能截鐵,句可擲金;二曰風華,云錦天章,燦然炫目;三曰變化,其敘事,或預點于前,或齊列于中,或懸綴于末,不為一律,無非神妙;四曰波瀾,或引詩詞,或說夢兆,或詳卜筮,其最得意者,在追訴舊事中,故作奇峰插天,即平敘者,亦必一唱三嘆,淋漓盡致;五曰接渡,山盡逢山,水窮逢水,但見改觀,不見承接;六曰雙收,或用兩人,或用兩事,或用兩詩;七曰空中預埋,有意無意虛插在前,到后闡明,脈絡聯貫;八曰閑情照應,用閑情點染,回環照應,別有佳趣;九曰陡然而往,令人神驚,卻有余音未絕,又令人神遠;十曰詳略有方,或于正面處,用略筆點過,而于旁見側出,閑情閑事,則盡力發揮,露其姿態;十一曰若斷若續,可合可分,或其事在數年之后,而端諸預見于數年之前,或論斷在本人傳中,而伏案已見他人篇內,線索慎密,脈絡綿長。開辟以來,不得不推為文章鼻祖也。
唐彪曰:《左傳》多用從類并敘法。從類并敘者,或將往日零散之事,或將現在零碎之事,或集同類之理,或集同類之言,敘于一處也。如晉殺其大夫三郤,楚公子比自楚歸宋,魏獻子為政,此并敘于篇之首者也;吳使子札來聘,韓宣子如楚,晉楚戰于邲,此并敘于中幅者也(絕秦篇末段最詳,諸小古文皆刪去,可恨);呂相絕秦,中行獻子伐齊,此并敘于篇之末者也。
唐彪曰:杜預《春秋左傳序》所以闡明春秋之義例者,精而能該;所以發明《左傳》之意旨者,核而能周?!洞呵镒髠鳌分?,無馀蘊矣。學人未能全讀二書者,固當讀之,即全讀二書者,讀之尤能悉二書之微義也。
2.孟子
唐彪曰:古今文,工言權術,而極暢者,無過于《國策》;善言義理而極暢者,無過于《孟子》。彪嘗以二文兼讀,一則仁義之風可親,一則機械之行可畏。專讀《孟子》,猶未見孟子之賢,及于《國策》并讀,而孟子之賢益著;專讀《國策》,猶未見儀衍之惡,及與《孟子》并觀,而儀衍之惡益彰。故以人品論,殆有天壤之不同,若但以文章論,則有可并稱者。雖然,文者載道之器,孟子之文,克明乎道,則其勝于《國策》又何待言?但舉世之人,誰不讀其書者,誰能讀之得其神化,而能自成一家言者乎?無他,但求其義理,不于其文辭細加揣摩之功也。若將其至佳者,揀數十篇錄為一冊,殫心揣摩,則必有以造其微者。昔昌黎、老泉專學《孟子》,故其文最佳。朱子謂孟子之文,不但非歐、蘇所及,而且非昌黎所及。人奈何棄其幼所習熟,而反求乎他文之生者哉!
3.國策
唐彪曰:《國策》之文,起不用冒,收不作結,單刀直入,脫盡裝點,且其氣雄力勁,筆秀神清,詞腴而不膚,色妍而骨俊,文章至此,可稱絕技。又,其于人情事勢,揣摩推測,透徹無余,故敷陳利害以傾惑人心,能使勇者怯,智者愚,喜者變怒,優者忽樂。學者見之,未有不好之深,讀之不忍釋者。雖然,是書也,當師其文之佳,不當學其意之險,否則,因習其文而喪我天良,所得者小,而所失者大,則寧不讀之為愈焉耳(劉更生曰:《戰國策》,或曰《國事》,或曰《長短》,或曰《事語》,或曰《國策》,或曰《長書》,或曰《修書》,乃戰國時游士各輔所用之國為之策謀,宜謂之《戰國策》。其事繼春秋以后,迄楚漢之初二百四十五年間之事也)。
4.史記
唐彪曰:司馬子長之文,為古今第一者,以其天資高邁,博記群書,又得師傳心性之功,常收視反聽,使天君湛然,故光明煥發。文章佳境出自性天,其言曰:“內視之謂明,反聽之謂聰。”非虛語也。又,遍歷宇內,凡天地間奇山異水,草木禽獸,人情風俗,可驚、可怪、可喜、可思者,悉取以助吾之生意。又父子相繼為史官,有往昔當時之秘書史冊,可以資探討,又與燕趙賢豪交游,有以助耳目聞見所不及。又有藉信、荊、聶、平、嘗、無忌諸公,足以供描寫,有封禪、開河、征蕃、黷貨、嚴刑諸事足以暢發揮。又,上古地名、官名、服飾、器用、宮殿之名多馴雅,點入文中多可愛。故其發為文章,立例廣,寄情深,或分或合,或略或詳,隨意所發,無不曲當。當大篇包羅眾有,則如千巖競秀,萬壑爭流,其微辭旁見側出,寓意于敘事之外,則如天馬行空,不可蹤跡,可謂化工之巧,非人力所能仿佛矣。雖其紀載往事附會訛誤,亦時有之,然以文論,則無美不臻,大成之名不得不歸之也。
唐彪曰:史遷之文,如本紀、世家、八書、大篇列傳,皆累萬余言,可謂極長難讀矣,然無一非挨年次月、由先而后,條理井然、有界限可尋者。惟其筆端變化,或起或伏,或即或離,縱橫出沒,不可捉摸。故淺學者讀之,如數萬散錢,傾之于地,東竄西分,不能收拾;有識者讀之,知一索可貫千錢,得貫之具,雖數萬散錢,無難瞬息約束之矣。故讀《史記》者,總以“挨年次月”四字提為綱領,縱令篇幅廣長,端諸紛錯,而章法脈理,無不顯然可見,又何患其難讀也。又曰:《史記》之文,皆有界限段落,一篇可以分為十數篇,而十數篇仍渾成是一篇。故讀一篇,即是讀十數篇,而讀他文數十篇,終不如讀《史記》一二篇。知此意者,庶幾知《史記》之佳,得讀文之法?;蛟唬骸妒酚洝凡荒苋x者,亦有刪讀法。但欲刪之得其當耳。
唐彪曰:《左傳》每用雙收法。如晉趙盾無君,魏獻子為政,皆用雙收法?!妒酚洝纷兺ㄆ淅恚浦?,如《廉頗藺相如列傳》、《張耳陳余列傳》皆用雙起法。故知善作文者,推類變化,愈出愈奇,若人步亦步,人趨亦趨,則不免庸奴之誚矣。
5.韓文
唐彪曰:昌黎之文,篇篇一體,不能詳述,茲略舉大概:有若詩之興體者,《送楊少尹序》、《王舍秀才序》、《溫處士赴河陽軍序》諸篇是也;有若詩之比體者,《雜說一》、《雜說四》、《應科目與人書》諸篇是也;有若典謨者,《平淮西碑》、《祭鱷魚文》諸篇是也;有似班、馬者,《許國公神道碑》、《權德輿墓志銘》諸篇是也;有若詞賦者,《進學解》、《訟風伯》諸篇是也;有如巨浪排空,怒濤卷雪者,《畫記》、《后二十九日上宰相書》、《上張仆射書》、《圬者王承福傳》諸篇是也;有百轉百折者,《祭十二郎文》、《諱辨》諸篇是也;有錯綜遙對者,《原毀》、《與陳給事書》諸篇是也;有回環重復者,《初上宰相書》、《原道》、《送廖道士序》、《送董邵南序》諸篇是也;有游戲三昧者,《毛穎傳》、《送窮文》諸篇是也。至于辭句之變幻,長至二三十字者有之。凡說理之文,未有不平實者,惟昌黎能以至平實之理發為至虛靈之文,其平實之理如布帛菽粟,愚智同需;其虛靈之文,如海市蜃樓,千形萬態,不可摹擬。茲約一言以贊之曰:百體備具而不落窠臼者,其昌黎之文也乎!
6.歐文
唐彪曰:自歸震川、錢牧齋二先生讀歐文,且極口稱贊,自此諸名公皆爭效法,而歐文遂為古學津梁矣。夫歐文胚胎乎《史記》,而變化潤澤乎昌黎,議論、敘事參伍錯綜,而以紓折之筆出之,秀雅之度行之,感慨之情致之,備諸佳境,宜為后人取法不置也。
7.大蘇
唐彪曰:大蘇之文,汪洋浩瀚,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竭者,其氣也;開闔縱橫,屈伸斷續,無不如意者,其機也;松爽俊快如哀梨,文雅潤澤如蜀錦者,其辭也;至難辨之事理,與至難狀之情形,一進闡發,無不了然言下,躍躍欲出者,其筆也;倏而圣賢,倏而仙佛,倏而縱橫刑法,雜出無方,惟求其是,不避后人之議者,其心事與文情也。雖文多逞才,或篇幅過長,不能裁以法度,是則有之;若其種種美善,終非后人所能及矣。
8.總評
唐彪曰:古今來佳文雖多,至如《左傳》、《國策》、《孟子》、《南華》、《史記》、《漢書》、相如、昌黎、允叔(疑為永叔)、子瞻諸公之文,則可謂之登峰造極,無以復加者也。學者能熟讀精思,則文章已探驪得珠矣。至于永叔、子瞻之文,初學尤宜先讀,以為造就之階,則工夫易于入手。即或資鈍,不及再讀他文,然亦足以擴充才思,流暢筆機矣。
唐彪曰:西京之文,樸茂雄健,遠過唐宋,然其中則有等級,未可一概視也,如董、賈之文固佳,然以較之班、馬,則殊不相及。欲讀西京之文者,不可不知所先后焉。
卷十一
(一)論讀古文
唐彪曰:文章大忌偏似一家。張文潛云:讀《左傳》不可不兼讀《莊子》,蓋取其一實一虛,一高老,一疏宕。對待兼學,讀文執兩端之法也。兩端執,而我之文有真面目出于其間,偏似一家之弊,吾知其必能免矣(雖然此第舉文之懸絕者言之耳,非謂文止宜學二家也,觀韓、柳、老蘇自言無所不讀,即可知矣)。
唐彪曰:學人宗大家之文者,所輕視周、秦,史、漢,豈知昌黎之文,出于六經、《莊》、《孟》;柳州之文,出于《左》、《國》、《離騷》;永叔出于司馬;昌黎、老泉、東坡、穎濱出于《國策》、《南華》、晁、賈;南豐出于班固、劉向。大家之文,既有所自出,而后之讀其文者,反輕視其所自出,可乎哉?且作文之理,取法乎上,僅得乎中,讀其文,執筆為之,便去其文遠甚,安有讀八家而即能為八家之文者?故尊八家而忘周、秦、史、漢者,非也。然登高者必自卑,茍躐等為之,不讀八家而竟驟希乎周、秦、史、漢,恐不能學其高雋,而且有畫虎不成之弊矣。故學古宜以漸入也。
唐彪曰:朱子嘗言:合昌黎、柳州、永叔、南豐、明允、東坡數家之文,精加選擇,可讀者不及二百篇,此外便不必讀,讀之能令人手筆低。此不刊之論也。今人于名人之文,概視為錦繡珠璣,謂可不必選擇,乃率意誦讀,豈知平常之文,讀之能令人手筆低乎?
唐彪曰:文章未有無瑕病者,雖以左、史文中之圣,而或詳略欠審,或位置失宜,或字句粗率,往往有之,下此者可知矣。學者讀其文,先存成見,但求其美,而不辨其瑕,非深造自得者也。惟精加玩索,能辨其美玉微瑕,然后己之所為文,瑕疵亦可免矣。
唐彪曰:或云名文偶有微瑕,不宜輕改;或云名文果有瑕疵,讀本之內,不妨改竄,以成全璧:此二者,一存敬慎之心,一慊求全之志,均有所見也。讀《史記·虞卿列傳》,三引《國策》成文,其中先后倒置,姓氏舛訛,人謂不如《國策》之佳。及得宋景濂先生讀本,將前后改移,仍從《國策》次序,結構更有天然之妙。又見《屈原列傳》,位置亦有失宜,景濂移其“系心懷王”一段于后,移其“人君無智愚賢不肖”一段于前,又刪其“楚人既咎子蘭勸王入秦”三句,潔凈明爽,誠勝原本。又于《左傳·吳子使札來聘》篇“美哉其細已甚”去“美哉”二字,《晉侯秦伯戰于韓》篇,刪其“亂氣狡憤”四句,《晉欒盈出奔楚》篇,刪其“以范氏為死吾父而專政,吾父死而益富”二句。其他之改易數句與改易數字者甚多,乃知前賢于古名文,有微瑕者見之親切,改去其疵,以為讀本,信乎有其事,不避嫌也。但有景濂之學識則可,無則安可輕改歟!此系必宜刪而后刪者,不可以近時選古文輕加刪削者目之。
(二)論選古文
唐彪曰:古人之文,必宜刪而后可以刪之,如或篇幅太長,意旨重疊,字句有疵,稍為之減節,則美者益美矣。但今日之選古文者則不然,不問文之可刪不可刪,止取詞句可通者則存之,稍不可用者,盡刪之,或去其頭面,或去其筋節,或去其波瀾。不知頭面去則由來無可考矣,筋節去,則神氣不相續矣,波瀾去,則情境不生動矣,讀之何益乎?其所為可用入時文者,正皆糟粕,而無益于人之學識者也。選古文者亦曾思及此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