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玉堂薈記
- 楊士聰
- 4846字
- 2015-12-12 14:37:06
揭陽郭之奇,以告假復入,有宛在堂詩稿及山居一嘯,多李邕大罵之句,以饋烏程。烏程大不然之。至散館卷中有別字五十余,烏程以為殿卷,將授部屬,郭求凂百端,欲得臺中。烏程略無轉意。但云原卷見在,徒勞言說而已。烏程雖刻要之,少年乘興之詩,未宜輕以示人,況于前輩尤不可也。
乙丑館選,僅十八人,山東僅一人,而世家爭者甚多,故馬勝千之驥,以無意得之。晚年尤嗜佛,初耽素食,后乃斷酒,以銀八兩作一小釜,自烹蔬菜,不與家人共食也。不妄取,亦不妄交,宦邸十年,蕭然無長物。一日同鄉公會至夜,各相持耳語,起坐紛然,獨余兩入無之。勝千因曰:耳語多是習慣,嘗有客于間處,細語良久,無一語可避人者,乃知耳語非盡私也。以見相與之親昵耳。此語豈其然否?滿眼不堪,代人解嘲,聊以自遣,吾以識勝千之心矣。乙亥病數日,了不服藥,卒之日,自言胸中空空洞洞,以辭世為樂。蓋幽寂恬淡,自與悟門相近,亦可謂打破生死關頭者也。
鄭太白之元,癸酉江西主考,回京之后,頗為執政所不喜,尋以差歸,未幾病卒。或云以場中出題,宜興師云此以歇后相嘲也。其題乃女為君子儒,不知當日命題之際,真有此意否?然則辛未論題,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是為斥烏程名矣。豈首輔于次輔,又在所不避耶。
黃石齋浙闈處分,實以割榜,有尚觀升、尚觀法者,其一所延先生也尚姓,冒稱在春秋房,俱中,拆卷至后一人,石齋異之,恐有他弊,欲去其一卷,乃重閱兩卷,后者勝前,于是割去一字改補,以印覆之,榜出哄然。由是有議其辨疏言異,經雖五桂,無妨本因,同經而去之,無論兄弟同經,不礙于入彀,尚有同經又同房者,如丙辰侯木庵兄弟是也。縱欲去一卷,便裁其后拆者可矣,何用重閱,何事割補,此非小心之過,即精明之過。其人既有貧富之分,何怪乎其有言也,既以此處分,乃上多疏,最后一疏,引易師上六,開國承家,小人勿用,言已筮得此爻,語狀與京房至新豐及陜所上封事正同,上甚不悅,乃革職為民矣。
石齋與宜興師甚不合,嘗為余言,初入館時,寓在東城,策蹇謁宜興數次,弗得一面,意甚不平。然宜興師猶前輩也。余壬午再入,有為余后輩而煩余謁五六次者,使石齋遇之,當奈何。甚矣,余之不才,獨耐事也。
出館而交情如故者,惟楊翠屏,其余在密疏之間,不甚相遠也。倪百宜在館時,最相昵,即休沐之隙,過從無虛日,及授西臺,崖異自高,有不可近之色。其室黃氏,孤女也,全家遭寇劫,殺其母自投于江,但黃雖宦家,而性不慧,又無子,倪既入館,家中為別聘一喻氏女,倪五年不歸,未娶也。度按滇時,當娶之矣。其在東省,屢有人告狀,認為其父者。最后一狀,批云:本院即有父,何父之多也。發該縣杖之三十,倘其萬一為真,如之何。父子夫婦之間,所遭固多,不幸而處之,亦未為善也。
倪學士元璐,為倪百宜撰敕命,其所封之妻,即黃氏也。文中有其「美在其中、聲聞于外」二語,皆借用成語,文義絕不相涉,殆近于戲矣。一日早朝,遇沈憲申,言近日敝座師為舍親作一敕命,有不知何人及東征逐子語,不解所謂。蓋其人本以曾孫補蔭,又其母在任所就養耳。余為釋之。憲申乃了然。學士誥敕文字,多不襲常套,故所用若此,然亦避矣。
誥敕自有體,前輩為者,不過六七十字,大僚亦僅百余字,近者率為大篇,非其質矣。且詳切事跡,以天子而譽匹夫,屑越王言,莫此為甚。馮青方起震,可賓之父,善畫墨竹,乃至為敕命中一聯,此何足以辱絲綸,讀之但訝其不倫也。
四六偶句,為上所厭惡,尤惡稱譽太過,侍郎劉重慶卒后求恤,乃王鰲永代撰疏稿,有「比屋可封」等語。祭酒陳芝臺求恤,有「接孔孟之真傳」語,不知誰撰。至左都高忠憲公攀龍贈誥,乃倩許石門士柔代作,而注中書之名,有「身任斯文之重」語。上皆加涂抹,劉、陳至停閣恤典,許以此降調也。
禮部主事盧洪春,萬歷中以國本建言廷杖,天啟中贈光祿寺少卿,蔭子官生,以靈南府知府考滿,應贈父母,余為撰文,后一段云:是用贈為中憲大夫,爾子之官,爾所遺也,天末長吏,秩不重于清卿云云。
納銀給誥敕,此倪學士元璐策也。原議文官三品而下、武官二品而下。上更定文官四品、武官三品,較原議僅下一等,而事多齟齬。在內則及僉憲而不及侍郎,在外則及撫而不及督,兩司則及憲副少參而不及憲長大參,官不相遠,例何異也。至武職,惟都閫參游而上,官重而貲裕,守把而下,餬口不遑,何以封贈為。由是納者絕無。王言之重,本非可援納之物,業已被其名,乃不取其實,何也?
楊武陵初欲練兵十二萬,為剿賊之用,議餉至一百八十萬,此剿餉所由加也。踰時問其兵安在,則歷指陜豫江楚之兵以實之,僅僅八萬,剿餉未加以前,豈無此兵,又以宣薊等邊兵不堪戰,于是議挑選數,多別自為營,此練餉所由加也。論者謂此直造得一本冊耳已而,果然。
凡加派兵餉,但能加于未亂之處,其楚豫秦蜀有加之名,其與未加同也。地方一日未亂,則加派一日未已。其勢必至于盡亂,則無所容加,亦無所事餉矣。此等事,皆自武陵開端,厥后服毒自盡,擬辟立案,尚未盡厥辜也。議未上而忽傳諭祭,旋奉免議之旨,何歟!
軍興以來,各項外解皆苦不繼,惟祿米倉及光祿寺白糧,除本年足用,可支五年,乃歷年所余也。戶部嘗請改折一年,以蘇民困,上不允,蓋將留為那移之用耳。不知天下止此物力,寬一分即裕一分,其效在上不在下也。惟精于心計者知之。
京官之不能廢交際,其勢然也。神廟年間,為外官者,一遣人入京,自閣部以至中行,凡屬相識,皆有之,即至厚不過四十金,京官受之,必答以二帛或四帛,書札往返,儀物俱備,真盛世之容也。近時嚴禁交際,其實何曾禁得。但禁其閑冷者耳。津要之地,日益加多,詭秘萬端,乃所謂賄賂,非交際也。禁交際而變為賄賂,識者有世道之憂矣。
邊功之盛,莫如神廟初年。江陵柄政,一切機宜,皆從書札得之。今江陵集中,可考而知也。外而督撫,內而各部,無一刻不痛癢相關。凡奏疏所不能及者,竿牘往來,罔非至計。蓋奏疏拘而書札暢,奏疏板而書札活,奏疏僅可一二,而書札不嫌于再三,奏疏或虞泄漏而書札他人無從見。功業之盛,所自來矣。今奏疏之外,但有揭帖,與疏中一字不異,一切書札,概從禁絕。就中情事,未能盡知,而欲懸斷于數千里之外,無惑乎其不及前人也。寸楮之制,通行不過十余年,前此所未有也。即如近年,答饋遺者,初猶有書,不用謝帖,一變而僅有名帖,再變而僅一單帖,乃至并帖而無之,皆取心照而已。往來之節,日趨茍簡,更假年歲,又當如何。
煙酒古不經見,遼左有事,調用廣兵,乃漸有之,自天啟年中始也。二十年來,北土亦多種之,一畝之收,可以敵田十畝,乃至無人不用。己卯上傳諭禁之,犯者論死。庚辰有會試舉人,未知其已禁也,有仆人帶以入京,靜出鬻之,遂為邏者所獲,越日而仆人死西市矣。相傳上以煙為燕,人言吃煙,故惡之也。壬午,余入京,鬻者盈衢,初以為異,已而知為洪督所請,開其禁也。
塞外有鳥,缺后趾,其名曰沙雞。自壬申年入京,有捕得鬻于市者,每來則邊警應之,蓋古突厥雀也。丙子宣邊有警,舉朝無一人知者,上從宮中傳諭本兵,始知其事,邇來部中偵探無人,斷絕消息,有媿比雀多矣。
火藥之災,始于王恭廠,遵化去京三百里,皆聞其聲,人或以為地震,久之而知其非也。先一日,東城火神廟有聲隱隱自廟中出,向西南而去肸蠁,若有所睹,至翌日而王恭廠災。
丙子邊警,總兵劉澤清赴援,至河間府,擁眾不進,上疏參東撫李玉完懋芳,自夸已為戰將,無奈懋芳恡撫標而不發也。上怒,下部議處,革職。其實撫標三千自用不足,能分以與澤清乎?李之處分,不足惜,自此總兵人人有抗章之志,非復督撫所能制,而澤清更跋扈負嵎,莫敢誰何!此治亂一大關也。
懋芳既處,以顏繼祖代之;繼祖以功名自負,復恨懋芳交代之遲,誣其攜去香稅七千金。上震怒,遣緹騎逮之,李已去,半道丁艱,距家百里逮回,其香稅自在庫中未動也。人皆病顏之已甚,再踰年而顏亦敗矣。
李之撫東,未失一城,逮入獄論戍,顏雖失濟南,其時奉命守德,難兼顧也。以此論死。至壬午,王永吉陷至七十余城,而以兵僅三千為上所原,復得薊遼總督。此三千之兵,從來如是,非至王而始減也。即東撫一事,數年之間,不得其平若此。
萬元吉,江西人,為歸德府推官,當孔賊亂時,有安邱鄉官馬從龍者,攜家駐虞城,為內珰呂直所糾,將家貲抄沒充餉,事屬理刑官,元吉獨力護,遂至降調。義聲震于人耳。且又去官之后,數年不復入京。士林莫不多其為人。后以大理寺副隨武陵督師,人已訝之,及武陵自盡,上疏頌武陵之功,有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師相之謂矣。余從邸報見之,頗疑此疏不出元吉之手,夫死武陵何如生呂直,乃至前后兩截,若此人未蓋棺,品固未可定也。
萊州知府朱萬年,鄉舉出身,孔賊圍萊,自稱欲降,但部下未肯盡從,須一位老爺宣諭。時徐、謝二撫,俱在萊城,商量欲出,萬年毅然請往,縋城而出,賊初無降意,反欲脅以賺城。翌日,以輿從擁至城下,萬年大呼曰:吾身已許朝廷,城上火炮可即向吾身打來。賊大怒,擁回數武,亂刃交下而死。事聞,贈光祿寺卿,巡按御史王道純上疏爭之云:如萬年者,宜贈以尚書侍郎之官。又云:今之為尚書侍郎者,非有殊功異能,優于萬年者也。不過累資而上。今日升侍郎矣,明日升尚書矣,及其考終牖下,乞請恤典,反若執券責償者然。人人以為應得,奈何死事之臣,而不得以一例論也。又云:遼按張銓,加贈尚書,人以為宜,今萬年之死,與銓不殊,而生前官品視銓尤高,宜何處焉!此疏大有感憤之氣,而票擬與部議俱不從也。
賈村之敗,本由催促,盧總督象升感憤出戰,自分死之,有大帥力挽馬勒,盧以鞭擊其臂,帥失痛脫手,盧遂縱馬直入死焉。時死者萬人,互相枕藉,皆褫衣暴露,歷日既多,了不可辨。盧尸尚戴一白網巾,人以為忠孝之報也。
盧既死,千總張國棟塘報至兵部,武陵問以事之始終,欲緣飾逗怯之狀,據以上聞。國棟不肯,武陵大怒,夾至五次,卒無變詞。但曰死則死耳,忠臣而以為逗,力戰而以為怯,何可誣也。吳駿公曰:國棟不知何許人,此即士大夫有不能者矣。
曾二云櫻,為福建兵備,不知以何事為鄭芝龍所深感,乃以已財入京,為之謀升。一旦緝獲,上命逮之,未至而芝龍疏稱,系為侄納監之銀,又列其在閩治狀,其事得解。會曾逮至,上夜半傳諭刑部,曾櫻免入獄,由是得釋,未幾升登萊巡撫。
櫻事詞連吏部主事葛含馨,葛上疏自辨,復指同部來方煒。來,浙人,而鄭所謀之缺,乃浙缺也。故葛疏稱曰:一伙浙江人,作浙江事,有不總其成于浙江之吏部乎?末又引來一事為證。蓋數日之前,本部考定選官,來曾以片紙書大結一語,托葛寘前列也,來由此提問,葛得免,人多弗與葛者,初吏部前后輩相與無間言,至是而雅道無存,戈矛競起矣。
曾素有清名,其為登撫也,不甚得士民之心,以其偏聽衙役也。凡為衙役,未有不貪者,己不貪而縱衙役之貪,可乎;是清者一人,而貪者不啻百數人也。曾舊守毘陵,當魏珰用事之時,宜興師曰:曾有一詳申撫按,內有十余款,皆稱體上公。又毛禹門士龍論戍遁跡,囚禁其子,多方苛求,以此言之曾之品未定也。
御史楊新期,頗著清素,歷資多年,不得遷升,所用冠服,皆二十年以前者。每朝內衣袖大,外衣袖小,塞滿其中,擁腫外見。上望見,深厭之,以為無才也。故內轉及年例皆不允,以丁未進士至丁丑臺資之久,無出其上者,郁郁不樂,以至疾篤,家人或慰之曰:已升陜西參議,新期悵然曰:焉得有此,越數日,卒矣。楊慕垣世芳,亦以久次不遷,疽發于背,屬纊之日,乃報升少詹也。官職何物,乃至與生死相連。二公皆山右人,秉性頗剛直,不耐摧折,非盡從名位起見,以其身為殉也。
固安縣知縣秦士奇,一日公退在衙,有撫按所遣推官帶從人叩門而入,則都察院咨行奉旨搜察本官私宅者也。將婦女驅至閑處,據室傾倒筐篋,搜得銀七百兩,坐贓論戍。究其所以,乃士奇得罪于本縣大珰,入毀言于上,故出其不意,而為此也。無論七百非重貲,但以所有坐贓,亦非法甚矣。是時上新誅魏忠賢,而復用珰言。如此,至丁丑復有潘益達、白慧元事,傳中旨令巡按御史參奏,御史迫于上命,遂臚列多款,不知縣官果貪,巡方所司何事,乃待上之傳諭,方登白簡。若其未然,而唯諾雷同,使縣官銜冤莫訴,則亦大負巡方之職矣。自此畿令不務職業,專以調停大珰為事,烹阿封即墨者,恐不當爾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