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其惟仲尼、子輿克當此而無憾者乎!其他則吾所不敢請也。是何也?由仲尼而上,則大顛、綠圖、赤松子、尹濤、西王國、貸子相之徒為帝王之師,而其事荒忽而不傳,惡知其內圣邪、外王邪?由子輿而下,則荀卿、董仲舒、揚雄、王通、韓愈之徒為當時之師,而其旨枝離而不中,惡知其果于內圣邪、外王邪?其又有不荀、董、揚、王、韓若者,則自漢已降,師儒大都出于訓故,于是抱殘守闕、沿訛襲繆,惡知內圣外王是何義類邪?自隋、唐已降,師儒大都出于詞章,于是夸多斗奇、爭妍負寵,惡知內圣外王是何名稱邪?其又有欲掩跨荀、董、揚、王、韓,進而復于仲尼、子輿之意者,則自宋已降,師儒大都出于語錄,于是濂、洛、關、閩辟其端;而蒙古、朱明之代,凡有志者喁喁然而竟其委。夫辟其端者,其道學之功良偉也。而惜乎竟其委者,其語錄之習太甚也,匪不粗知內圣外王之義類、之名稱,而不實于底里、不詳于節次者踵相接也。
到于今更左矣。考其師儒,大都出于四對八比。考其四對八比,大都出于剽竊、摹擬。于是童而習之,長而毋事其他焉。蠢者悴心力而為之,智者易為而滿其量焉。群徒而風氣之,各挾短具充長駕焉。草茅而逸居之,揚于王庭,而毋有其有焉。是何也?上以四對八比取天下之人,既而以古之忠勛望天下之人之心,則且責剽竊、摹擬者為獻可替否之公輔,則且責剽竊、摹擬者為修內攘外之封疆,則且責剽竊、摹擬者為左右后先之有司、百執事,則何體、何用、何本、何末之有焉?下以四對八比供上之求,既而梯榮顯、工艷奪,則且移其剽竊、摹擬于官爵、利祿、權勢、氣炎,則且移其剽竊、摹擬于簿書、期會、聲音、笑貌,則且移其剽竊、摹擬于金玉錦繡、飲食耆好、田園、第宅、輿馬、婢妾,則何性、何情、何膽、何肝之有焉?悲夫!體用本末,既以舛馳,性情膽肝,又以叵測之人也。方其文恬武熙,雍容妥貼,國有令譽,家有厚藏,是則四對八比之庸福而已矣;逮乎天怒人怨,糜爛焦灼,國有歸咎,家有交謫,是則剽竊、摹擬之敗局而已矣。悲夫!享庸福而有馀,支敗局而不足者,試提其耳,而告以內圣外王之義類、之名稱、之底里、之節次,則豈不惶遽而大惑也邪?
悲夫!為君而不徹于內圣外王之學,堯、舜、禹、湯不取也;為臣而不徹于內圣外王之學,稷、契、周、邵不取也;為師儒而不徹于內圣外王之學,仲尼、子輿不取也。登山不于岱,觀水不于海,則不特。療饑不以菽粟,御寒不以布帛,則不恒。不特、不恒,不可以該。是故特之甚、恒之甚、該之甚,則莫如心仲尼、子輿之心,學內圣外王之學。《詩》曰:“日就月將,學有緝熙于光明。”如之何其惶遽大惑也?
悲夫!言內圣外王則惶遽大惑也者,是不得為師儒也矣;不得為師儒也者,是不得為天下之人材也矣;不得為天下之人材也者,是不得為元后、元老之藻鑒也矣;不得為元后、元老之藻鑒也者,是不得為子孫、黎民之福也矣;不得為子孫、黎民之福也者,是不得不來水潦、旱乾、兵戈、疾疫之慘也矣;不得不來水潦、旱乾、兵戈、疾疫之慘也者,是不得不為天地、山川、上下神祗之罪人也矣。
悲夫!師儒而罪人之,揆其致此之由,則又豈惟內圣外王是惑云爾?抑自大道榛塞,而浸淫積漸以至于今日。師不出于學,而出于位;不出于教,而出于恩;不出于宿昔,而出于邂逅;不出于絜白,而出于賄賂;不出于心悅誠服,而出于號召;不出于擔簦負笈以從,而出于輾轉攀傅;不出于析疑辨難,而出于阿其所好;不出于老成耆艾,而出于年少而據要津之人。《詩》曰:“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夫不古處者,而侈然號為師,則豈非師其所師,而非吾之所謂師乎哉?是何也?方巾闊步,而不見性,是謂邊幅之師;柔聲軟態,而不中度,是謂描畫之師;亂修曲出,而不由禮,是謂昏夜之師;縱情濫與,而不底實,是謂道涂之師;天人出入離合不嚴,是謂蟊賊之師;古今成敗利鈍不熟,是謂聾瞆之師;心無理體,主持文教,是謂枵中之師;肩無擔荷,弁冕官僚,是謂汗顏之師。
且夫異人而同情,一唱而百和,凡今風尚皆然,而師弟其最也。師以傳弟,弟復為師,譬如鳥生雛,雛復生鳥;樹根生子,子復生根。展轉相生,眷屬不絕;展轉相效,風氣不絕。于是天下無不邊幅、描畫、昏夜、道涂、蟊賊、聾瞆、枵中、汗顏之師。《禮》曰:“君子恥服其服而無其容,恥有其容而無其辭。”是故侈然號為師者,不亦可恥之甚矣乎?
且夫可恥之甚者,則必有可憂之甚者;可憂之甚者,則必有無可如何之甚者。奚以明其然也?天下之師非其師,則必有草茅下士志氣浮動,聞道德則疑其偽,趨功利則樂其便之憂;則必有后生小子無所考德問業,而自智其愚、自文其陋之憂;則必有少年新進矜材馳辨,喪心詭行,亟圖跨越,以駭群從之憂;則必有五群六友祖其私見以扇無知,鼓其虛焰以喝當時之憂;則必有禮義廉恥衰于諂諛之憂,則必有忠信孝悌第工文飾以賣名聲之憂;則必有朝濡暮染,中材而落下流之憂;則必有樹耳目以知雜事,樹爪牙以償宿怨,樹腹心以成拙舉之憂;則必有蠹士習以及官常、蠹官常以及民風、蠹民風以及國脈之憂。
是故師儒之際,天下清濁治亂必由之。且夫清濁治亂則又有等衰焉。漢之天下壞于甘陵,明之天下壞于東林。凡有師儒,則有朋黨;有朋黨,則有清議;有清議,則有時望;有時望,則有當路之忌;有當路之忌,則有擠墜破壞。此甘陵,東林所以為天下毒也。今也無儒實,而有師門、恩門;無朋黨,而有鬼蜮;無清議,而有和同;無時望,而有柄藉;無當路之忌,而有攀龍鱗、附鳳翼之樂;無擠墜破壞,而有消沮閉藏、粉飾蠹蝕之巧。此又出于甘陵、東林之下,可為流涕太息而不能已者矣。
《詩》曰:“人之云亡,邦國殄瘁。”且夫人亡而能存之,此師儒之事也。人存然后有國,師存然后有人,道存然后有師,性存然后有道。是故君子不可以不知道,不可以不盡性。子思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又曰:“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此知道之謂也,此盡性之謂也。
且夫不盡性而語道,猶不琢玉而欲成器也。不知道而好為人師,猶夜行而不以燭也。是故君子以天地人物為己職,以《詩》《書》《禮》《樂》《易》《春秋》為己脈,以末流之運為己憂,以扶世翼教、磨礱變化為己樂。毋吝其有,俾可與為善者同之;毋已其辨,俾議吾道、橈吾徒者憚之;毋倡其疑,俾有證乎古、有得乎心者先之;毋小其成,俾天下國家無所往而不得其當者廣之。
是故君子毅而遂、藹而深、智而察、信而諶,滲漉若時雨,鏗鍧若雷電,懄學不知老,誨人不知倦。有單詞片語以誨之,有比物連類以誨之,有深思密理以誨之,有正義直指以誨之,有快心披寫以誨之,有苦心郁勃以誨之,有順意敷陳以誨之,有逆意鉤摘以誨之,有舉其體段以誨之,有循其次第以誨之,有搜其原起以誨之,有料其究竟以誨之,有啟其關楗以誨之,有塞其榛梗以誨之,有束其繩墨以誨之,有化其畛域以誨之,有嘉其懃懇以誨之,有俟其憤悱以誨之,有導其精進以誨之,有滌其污染以誨之。此二十誨者,匪直標聲氣以實門墻云爾,乃所愿則鑄人材于師儒之力也;則親戚君臣上下雖亂,而門墻之內自治也;則且出其所造之智、仁、勇、藝,理天下國家于弟靡波流之會,而補天地人物之缺陷于帖耳寒心之秋也。是何也?所造之智,則討古今、通天人之智也;所造之仁,則庇民物、等覆載之仁也,所造之勇,則夷患難、振侮辱之勇也;所造之藝,則正制度、詳品節之藝也。
《詩》曰:“肆成人有德,小子有造。古之人無斁,譽髦斯士。”是故我能無斁,然后士皆有造,可以門墻內之好智、好仁、好勇、好藝者,振斯代、斯人之不智、不仁、不勇、不藝者,而生其新;可以門墻內之必智、必仁、必勇、必藝者,操斯代、斯人之或智、或仁、或勇、或藝者,而致其定;可以門墻內之大智、大仁、大勇、大藝者,進斯代、斯人之小智、小仁、小勇、小藝者,而廣其益;可以門墻內之純智、純仁、純勇、純藝者,廢斯代、斯人之雜智、雜仁、雜勇、雜藝者,而塞其害。
《詩》曰:“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于周,萬民所望。”是故師圣,然后弟賢;師圣弟賢,然后人材有所出;人材有所出,然后禮、樂、兵、刑有所措;禮、樂、兵、刑有所措,然后遠至邇安;遠至邇安,然后大君忻芳歡薌;大君忻芳歡薌,然后壽命固,福祿長;壽命固,福祿長,然后能紀功乎當時,流譽乎無窮;能紀功乎當時,流譽乎無窮,然后俾有天下國家者盡美盡善;俾有天下國家者盡美盡善,然后毫發亡憾于內圣外王之學。
《書》曰:“若金,用汝作礪,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此高宗所以命傅說也。而考說之所以進戒于王者,曰道,曰德,曰敩,曰學。夫道、德、敩、學,乃礪、楫、霖雨之資,是則君子之本志矣乎?是則師儒之能事矣乎?
辨莠上
浮邱子曰:凡天下有內外莠。外莠曰虜驕,內莠曰民頑。虜驕,肢體之患也;民頑,腹心之患也。是故君子治民先焉,治虜繼焉。
治民維何?古之君子善養民,今也失養之民三;古之君子善教民,今也失教之民三。所謂失養之民三:一曰田野荒,不足以養農人;二曰市廛匱,不足以養商人;三曰徭役賤,不足以養工人。田野荒,不足以養農人,則農長饑;農長饑,則怨毒豐;怨毒豐,則盜賊起。市廛匱,不足以養商人,則商爭償;商爭償,則狡滑逞;狡滑逞,則奸蠹成。徭役賤,不足以養工人,則工徒勞;工徒勞,則謗讟沸;謗讟沸,則禍殃來。所謂失教之民三:一曰父兄愚,不能教其子弟;二曰師儒頑,不能教其朋儕;三曰官府褻,不能教其眾庶。父兄愚,不能教其子弟,則行無檢;行無檢,則親匪人;親匪人,則羽翼橫。師儒頑,不能教其朋儕,則言不衷;言不衷,則操左道;操左道,則性情鬼。官府褻,不能教其眾庶,則國如狂;國如狂,則塞治源;塞治源,則歷數降。
是故商之盛也,《書》曰:“攸徂之民,室家相慶,曰:‘徯我后,后來其蘇。’”言善養也。又曰:“嗟!爾萬方有眾,明聽予一人誥。”言善教也。及其衰也,《書》曰:“故天棄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言失養也,失教也。周之盛也,《詩》曰:“民之質矣,日用飲食。群黎百姓,遍為爾德。”言善養也。又曰:“肆成人有德,小子有造。古之人無斁,譽髦斯士。”言善教也。及其衰也,詩曰:“降喪饑饉,斬伐四國。”又曰:“其何能淑?載胥及溺!”言失養也、失教也。
鳥莫不仁于鴟梟,獸莫不仁于豺狼。然鳳凰所以長百鳥也,爾乃縱鴟梟使之鳴,以為其鳴之不善也固也,非第鴟梟之罪也。麒麟所以長百獸也,爾乃縱豺狼使之噬,以為其噬之不善也固也,非第豺狼之罪也。無以柔之,則有以激之;無以閑之,則有以招之。是故民失養而后輕身家,輕身家而后無忌憚,無忌憚而后犯上,犯上而后踣國;民失教而后蔑軌物,蔑軌物而后無廉恥,無廉恥而后貪天,貪天而后毒世。積薪若山,置火其下,風與火乘,玉石焦爛。有民而勿教養之,無以異于積薪置火也。輕身家,無忌憚,蔑軌物,無廉恥,無以異于風與火乘也。犯上、踣國、貪天、毒世,無以異于玉石焦爛也。是故秦人仁義不施,則戍卒起而七廟隳;漢俗妖術誑誘,則黃巾亂而郡縣苦;唐政聚斂太急,則黃巢橫而長安陷;明季饑饉煽亂,則流賊狂而社稷覆。於乎!物必先朽也而后蟲生之,慎勿誅其為蟲而暗于其物之所由以朽哉!
治虜維何?則使虜毋雜,則使虜毋貪,則使虜毋怨,則使虜毋貳,則使虜毋犯,則使虜毋玩。使虜毋雜,則夷夏別;夷夏別,則出入嚴;出入嚴,則窺伺絕。使虜毋貪,則金帛析;金帛析,則予奪準;予奪準,則滲漏塞。使虜毋怨,則恩義兼;恩義兼,則心膽服;心膽服,則倍畔銷。使虜毋貳,則號令必;號令必,則聽睹顓;聽睹顓,則恭敬作。使虜毋犯,則亭障要;亭障要,則候望精;候望精,則遁逃遬。使虜毋玩,則兵械利;兵械利,則擊斷先;擊斷先,則抵當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