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厚上
浮邱子曰:凡將化俗,廓其德行。德流為恩,恩流為俗。毋削性始,毋減禮數,毋厭短景,毋摭細故。削性始,則親戚怨;減禮數,則師保羞;厭短景,則耇長咈;摭細故,則勛勞匱。孔子曰:“君子篤于親,則民興于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
是故多罰之國,不足威也。屢中之智,不足神也。水太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好疑人者,暗于大較;好責人者,短于自治。以功為明,勝負相征。以計為奇,然否乃移。厓峭者崩,川險者濁。歲寒多霜,物所畏也。不根之心,眾所詭也。《詩》曰:“民之多辟,無自立辟。”是故上獵之,則下踵之;上虧之,則下甚之。近山多燥,近澤多淫。泉隘生枯,棟弱生傾。德涼生異,俗急生紛。煽彼澆態,斫茲醇風。
是故左與右爭利,大與小爭名。利不必丘山,好者變為仇;名不必旂常,聚訟無時休。維彼流心,故成艷;維彼忮心,故成斗;維彼賊心,故成捷;維彼婦心,故成伺。勢所集,則群往矣;勢所竭,則群去矣。《詩》曰:“彼何人斯?其心孔艱。”又曰:“彼何人斯?其為飄風。”夫伏孔艱之心于內,則作飄風之狀于外,如響斯應,其必然矣。
是故反側之言,以為中也;狂躁之態,以為能也;專樹門竇,以為不迂闊也;妄生羽毛,以為不駑頓也。美新附,污故交,以為不阿所好也;欺死友,背生盟,以為各行其是也。肺腸之雜,始于朋儕,暨于君父;名義之賤,始于薦紳,暨于市井。行檢之差,始于濡染,暨于蕩蔑;風俗之降,始于澆薄,暨于衰頹。我聞墻薄則亟壞,繒薄則亟裂,器薄則亟毀,酒薄則亟酸。是故古今之代,得喪之林,厚而亡者百無一,薄而存者十無一。天雖高,群飛刺之;國雖固,群囂破之。螽斯折羽,蜂蠆來攖;騶牙去矣,豺虎橫行。於乎!置薪于火,誰之咎也?揚湯止沸,計無得也。忠信不樹,毋藥民狂;廉恥不飭,毋遏民貪;官府不輯,毋禁民嘩;朝廷不先,毋伐民愆。
我聞救寒莫如重裘,療暑莫如親冰,止謗莫如修身。有本之令,言以意傳;不情之呼,聞者憎焉。根實撥,則枝葉害;心腹病,則肢體槁;忠厚衰,則宗祏危;奸滑興,則盜賊繁。《詩》曰:“爾之遠矣,民胥然矣。爾之教矣,民胥效矣。”是故君子身為天下范,心為天下胎,慎勿慘其中而裂其外,嗇于往而梗于來!
訓厚下
浮邱子曰:君子宅心,敦懞無間。鏟之不削,橈之不亂。是故致敬愛于父兄,致和順于妻孥,致鈞調子宗族,致說美于比閭。寧塞其末,毋忘其初;寧循其有,毋造其無。慘至毋戚,毀來毋校;在斗毋爭,處囂毋噪。子思曰:“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是故琴有響而必傳,鏡有光而自照。戶庭履其仁,則庠序施其教;鄉黨慕其義,則僚友熙其號。
是故君子肫肫綏綏,周旋等夷,毋施不忍,毋犯不敢,毋形不能,毋伐不堪。施不忍,傷人以自傷也。犯不敢,侮人以自侮也。形不能,窘人以自窘也。伐不堪,攻人以自攻也。毋攻人者,天理昌;毋僒人者,群所將;毋侮人者,禮有常;毋傷人者,其味長。毋口然而心非之,氣類之所以通也;毋朝愛而暮惡之,德性之所以定也。毋以罪廢其功,群策群力之所以成也;毋以跡誣其心,疑忠、疑孝之所以章也。
《春秋傳》曰:“為尊者諱恥,為賢者諱過,為親者諱疾。”是故辨冤白謗,信于皎日;捍災救患,捷于雕弓;久要之諾,重于泰山;無已之愛,溫于春風。是故君子為沼,眾為魚;君子為木,眾為鳥。魚不沼不游,鳥不木不棲;廟堂不邃,則鼎彝不納;君子不厚,則民物不歸。君子,頭目也;民物,手足也。惡有頭目而不關涉手足之理乎哉?
孟子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是故君子與民同樂,與民同憂;與物同春,與物同秋。一情弗達,君子于焉徙倚;一理弗平,君子于焉咿嚘;一利弗創,君子于焉疑其寤寐;一害弗驅,君子于焉痛其瘡疣。儇佻之狀,毋作于上;噍呵之聲,毋加于下;衷曲之私,毋遂其非;意見之偏,毋執其可;疑詔詭使,毋出于偶;厭文搔法,毋求于盡;媚世欺天,毋術是騰;血人肥己,毋心是逞。是故君子天事貴其中,人事貴其和,溫恭辭讓貴其實,慈祥豈弟貴其多。《詩》曰:“豈弟君子,民之父母。”又曰:“君子有穀,詒孫子。”於乎!不能為民父母,則不能詒孫子;不能詒孫子,則性行之恥。
是故天執其樞,雨露多于雷霆;地產其寶,金石堅于草木。雨露多,謂之不吝;金石堅,謂之不變。不吝,不變,然后謂之法天地;法天地,然后謂之厚。
原教上
浮邱子曰:“三代而上其教一,周秦以降其教三,暨乎今也其教五。所謂其教一,儒教是已。所謂其教三,儒教而外,贅以道教、釋教是已。所謂其教五,三教而外,贅以天主教、回回教是已。
且夫儒教肇自孔子,儒之脈豈其肇自孔子邪?古之圣人賢人皆儒,古之儒皆聞道,古之道皆有以傳。原其次第,則堯傳舜,舜傳禹,禹傳湯,湯傳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孔子,孔子傳顏子、曾子,曾子傳子思,子思傳孟軻。其出處高下不同,其為儒則一而已。原其宗旨,則堯、舜、禹、湯之中,孔子、顏子之仁,曾子之忠恕,子思之中之誠,孟軻之仁、義,其所從言者不同,其道則一而已。今之為儒者乃別焉,其黭淺邪?則曰:非以求道也,為文莫也;非以樹文也,為梯榮也。其稍稍標異邪?則曰:非以求道也,為記問也;非先博后約也,為斗勝也。文莫害性,梯榮害志,記問害理,斗勝害氣。是故名為儒,而實不知儒之次第,而實不知儒之宗旨,而實不知儒之枝蔓,而實不知儒之蟊賊,而實不知儒之上下古近、流通一氣之處,而實不知儒之出入離合、毫厘千里之差,而實不知儒之全體大用、變應寬裕之妙,而實不知儒之茂實英聲、方皇周浹之神,而實不知儒之所以作、所以成,而實不知儒之所以始、所以卒。於乎!不知儒而為儒,與不知儒而不儒,厥罪鈞也。是則今之為儒也矣。
且夫老子談道以來,所漸劘非一人一家之故矣。大底為賢君、相者,祖其“清靜”“慈儉”之言;為方士者,祖其“谷神不死”之言;為陰謀、為刑名者,祖其“欲翕固張、欲奪固與”之言;為放達、為清談者,祖其“禮為亂首”、“忠信以薄”之言。今之為老子者乃別焉,以正直為不靜,以優柔為多福,以孤立為不廣,以援系為可安,是則祖其“塞兌、閉門”、“和光、同塵”之言而已,以處強為不利,以畏葸為自全;以區別為不祥,以雜襲為能大。是則祖其“知雄守雌,知白守黑”之言而已。是則為今之老子也矣。
且夫釋氏之教曰空、曰悟。空則病其廢也,然非超世作達者,惡乎空?悟則病其速也,然非冥心生慧者,惡乎悟?于理為不粹,為不符,于力則可以為難矣。今之為釋氏者乃別焉,貴而有力者造塔建寺,曰:“吾以致福也”;賤而無狀者刺臂寫經,曰:“吾以抵咎也”;黠而有辨者高座說法,曰:“吾以呼眾也”;愚而無理者蔑絕天倫,曰:“吾以拔俗也。”叩其所謂空與悟者,并不知也。是則今之為釋氏也矣。
且夫天主之號入中國,惟有歷年。回回入中國,亦惟有歷年。其為教也,不能如二氏之尊。而天主初入中國,中國之賢智不能撲滅之,于是其人大桀小狡,其書日新月盛。而山溪海嶠、僻壤窮鄉之愚氓,少而習焉,長而安焉。其稍稍擅智慧,能窺伺事會之奸民,少而習焉,長而橫焉。夫既愚,則不復醒;既奸,則不復良;既安,則不復悔;既橫,則不復馴。于是浸淫積漸,而至于操左道、懷不軌者,不知其幾億萬焉。回回初入中國,中國之君長不能轉徙之。于是其種類逼處此土,窟宅乎西北之奧,而蔓延乎東南之廣。其為教自主故常,而敢于奸邪鷙戾,以膠葛乎斯世斯民之日用飲食,而橈滑乎中國之風土人物。夫窟宅不拔,則根實牢;蔓延不已,則氣勢大;膠葛不斷,則人心枝;橈滑不止,則風俗壞。于是能燭照數計而談天下治亂者,不勝其隱然之憂也。是則今之為天主、為回回也矣。
孔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是故天下之大,儒一而已,而道慁其中,釋慁其中,天主慁其中,回回慁其中,此儒之勢所以常孤也。且攻乎儒者,浮慕而已;而攻乎四教,則深信而不惑,爭前而恐卻,此儒之勢所以更孤也。天下之民而桀然為儒之徒者,百無過二三而已。而道據其半,釋據其半,天主據其半,回回據其半,此民之氣所以常不清也。且非第四教而已,而一切無名之教,又駢旁而別出,詰屈而橫行,此民之氣所以更不清也。
且夫濁其源,而望流之絜;枉其木,而欲景之直,不可得也。今不崇儒,則四教之幟不奪;不奪四教,則一切無名之教之焰不息。是故導民之氣莫如正,振儒之勢莫如勝。儒不自勝,惟后王君公實扶掖之;民不自正,惟縉紳先生實模楷之。后王君公扶掖之,儒乃有柄,柄乃利,利乃化,化乃大。縉紳先生模楷之,民乃有覺,覺乃慎,慎乃固,固乃久。其在《棫樸》之詩曰:“倬彼云漢,為章于天。周王壽考,遐不作人。”能扶掖也夫!《泮水》之詩曰:“翩彼飛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懷我好音。”能模楷也夫!
且夫后王君公而不扶掖天下之儒,則秦政坑儒之馀焰而已,劉邦罵儒之故態而已。坑儒,而天下之儒未嘗死;罵儒,而天下之儒未嘗賤。是后王君公猶不足為儒之司命也。且夫縉紳先生而不模楷天下之民,則其焰烈于坑儒,其態丑于罵儒。是何也?天下之民無模楷,則無制防;無制防,則無操履;無操履,則無性行;無性行,則無血脈。必有朝聞儒而說,夕聞道、釋,聞天主,聞回回而思之者;必有外冒儒而似,內傳道、釋,傳天主,傳回回而親之者;必有僈儒而佞道、釋,佞天主,佞回回,迷不知其非禮者,必有畔儒而宗道、釋,宗天主,宗回回,恬不怪其非道者。此豈僅如坑與罵之比乎?曾謂縉紳先生而可茍焉以為之乎?其在《巧言》之詩曰:“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君子如祉,亂庶遄已。”言不茍焉以為之者,能障橫流而拔亂本也。是故漢武帝好神仙,則谷永不以為然;唐憲宗迎佛骨,則韓愈不以為然。循乎永、愈之言,鈞不離乎儒者之意。雖然,永辟神仙而已,愈辟佛骨而已。
今有撢討堯、舜、武、周之脈,佩服孔、曾、思、孟之言,以道德中和為必可致,以禮樂文章為必可興,以日用飲食為必可安,以天地神化為必可同;然而中處五教并行之世,繼又贅以一切無名之教,其來莫知其根,其去莫知其蹤,其睚訾者吾之道,其穢孽者吾之人,譬彼驅嬰兒以入虎狼之群,操白璧以告穿窬之盜,而不為所攫拏者,幾希矣。其在《綿》之詩曰:“肆不殄厥慍,亦不隕厥問。”夫不隕厥問,乃其所以能殄厥慍也。
是故君子孑乎其立也,確乎其不可拔也,息乎其深根寧極也,了乎其是也,綴乎其止于所也,愧乎其有以自得也。無后王君公為之氣勢,無縉紳先生為之號召,無蚍蜉、蟻子為之攀援,無鰈蟨、鶼鶼為之朋比,然而亟欲取儒而不實乎儒者,繩尺之,雕琢之;又取祖老子而成鄉愿者,藥石之;又取皈依釋氏、妄希福利者,唾斥之;又取崇奉天主、叛亂乃衷者,桎梏之、刀鋸之;又取飲食耆好漸染回風者,洗濯之;又取一切無名之教奔騰結引、麋沸蟻動者,理解之,懲艾之;——豈不敵愈多而力愈單,任愈艱而氣愈猛耶?且夫敵多而瑟縮者,是謂餒;任艱而不自振厲者,是謂偷;以一敵萬而戰勝于異同離合之界者,是謂毅;以身任道,舍我其誰;毋敢棄、毋敢褻者,是謂敬。孟子曰:“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詎诐行,放淫辭,以承三圣者。”則嘗端居而思焉:此三圣一賢之心,何心也?處今之世,心古之心;用古之心,世今之世,其有志而未之逮也耶?其不得已而不已也耶?
原教下
浮邱子曰:天下之故出于人材,天下之人材出于教,天下之教出于學,天下之學出于師。
春秋衰,而仲尼作,與其徒敘六藝之文、闡百王之道。于是春秋無人材而仲尼之門有人材。七國橫,而子輿作,與其徒悙孝弟、明仁義,庳管晏、斥儀秦,于是七國無人材而子輿之門有人材。《禮》曰:“善歌者使人繼其聲,善教者使人繼其志。”是故考師之體,醇乎其醇者,以仲尼、子輿為斷;考師之用,有功于人材,有功于天下者,以仲尼模范春秋、子輿模范七國為斷。考仲尼、子輿所以模筑春秋、七國者,以雜霸游說之非、內圣外王之是為斷。
且夫內圣外王,此古今大脈落也,此圣賢大綱領也,此天地大輔相也,此民物大倚杖也。然而寥寥千古,獨一仲尼、子輿能知之而能言之,雖不自其身行之,而固能行之。是故子貢師仲尼,則曰:“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其生也榮,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公孫丑師子輿,則子輿告之曰:“以齊王,猶反手也。”夫其師弟所鋪陳者皆內圣外王之典則,所許與者皆內圣外王之明效大驗,故凡天下畔內圣外王者,無所騁焉;——豈惟無所騁?又去其故而就其新焉。——凡天下疑內圣外王者,有所考焉。——豈惟有所考?又終身謹懔而勿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