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如此京華(葉小鳳)
- 佚名
- 4952字
- 2015-12-12 11:07:19
瞿閣老恍然道:“明白了,明白了,可是六姨娘同燕兒兩人將來的承襲問題么?那容易得很,老房傳下來的,理應歸各房公用,這還有什么難分配的?”尾生聽了,再也忍不住笑了。
健齋著急道:“老伯怎始終纏夾起來。”瞿閣老睜開眼來道:“難道又說差了?你說,你說。”說時眼睛又閉上了。健齋道:“侄兒想燕兒是六姨娘最寵的,六姨娘又是家大將軍最寵的,得他兩人吹噓,便十成八九,所以每日總在他們兩位跟前少展間接的孝思。那知三弟眼紅了,說我有戾太子干蠱之嫌。老人家聽了那得不動氣?昨天定省時,見鐵青子面孔,一語不發,就為著這個。老伯,這件事非你莫解的哩。”瞿閣老一壁聽著,一壁搖著頭,嘴里不住說:“難,難!”
尾生明知他又是那毛病發作了,便慨然道:“仆因健齋公子國士之遇,原欲竭忠盡能,舉公子所不忍施于兄弟者毅然行之,徒以公子仁愛,不欲因是啟齊秦巢刺之爭,故求援手于老大人。老大人而終不肯援手者,仆一身何足惜,將殺身以報公子矣。”說完,霍的立起身來。
這可把瞿閣老嚇壞了,忙將旱煙袋一丟,搖搖擺擺的向尾生招手道:“壯士請坐。老夫好容易掙了這幾十年,有可以商量的事,沒有不商量的。好得兄弟不和,是有兄弟人家常有的事,也算不得大難啊!”尾生這才坐了下來,卻復朗朗道:“老大人與大將軍為一人之友,而健齋公子有同根之禍。若一時排解,則輿臺臧獲所優為。非所以浼老大人者,老大人茍為大將軍計,為健齋公子計者,即不能復為群從計,是則老大人所知,而弗待下士喋喋者也。”
瞿閣老一聽,想:“完了。”真是:萁豆已傷煎太急,更從空穴起微風。
第十一回 杯酒忘形瞿太傅充說客密函出袖方公子失親歡
卻說瞿閣老被尾生幾句話一激,只得撐起肩膀,答應了下來。但是尾生的行徑,究竟太也離奇了,著書的若再糊糊涂涂的過去,怕不挨看官的笑罵。如今不能不將他的意思略表一回。
前回不是說尾生在會賢堂救了燕兒以后,握手話別,不盡繾綣么?自與健齋家走動以后,也時時隨著到大將軍府去,一眼便見了燕兒。一個是白龍魚服,艱危謀國之雄;一個是銅雀班,感恩知己之子。自然目招心與,借著花間池上,徐徐把心事透露出來。尾生見他聰明謹慎,便把一件很重要的事托了他。燕兒被尾生熏陶之后,慨然應允。從此大將軍同健齋肘腋,都伏著兩枝奇兵,宮中府中,父子兄弟之間,越發不安起來。這天見瞿閣老已答應了,在健齋深感尾生謀己之忠,而尾生卻別有一種歡喜。辭了出來,各人都放下了一腔心事,少不得要尋些快活了。
一到明天,尾生先慫恿著健齋,暗地請了燕兒來,把上項告訴了他,說瞿閣老今日必到,請他從旁幫襯著。臨走時,尾生另密密切切的向燕兒說了番體己話,又從袖中給了他一件東西,燕兒毅然應了。才回到府,見瞿閣老那副悲天憫人的老臉,已在大將軍座上了。一見自己,便擠緊了老眼,一手拉住,摩挲著手背道:“好玉郎,何物老奴倚此瓊枝!今年幾歲了?”
燕兒勉強回道:“十七歲哩。”瞿閣老笑道:“真糊涂死了,前兒不是問過的。”燕兒笑道:“大人秉國萬鈞,那里記得起這些。”瞿閣老笑道:“算了,算了,誰不知老夫是個著名飯桶,油膩蒙住了腸子,或者是有的事。若說是秉國萬鈞,則有你家大將軍在,我算得什么呢?”說時,將燕兒那只玉瑩珠潤的手,送到大將軍懷里道:“還你罷,我怕沒福消受呢。”
大將軍原因燕兒不知到那里去了,正記掛著。今既睹鳳姿,復諧鶯舌,不覺大樂起來,吩咐:“備酌,我要同瞿大人小飲哩。”
瞿閣老從沒拒卻過的,況今天還有別的話要同大將軍說,自然老實不客氣的擾他了。燕兒因受著尾生囑托,今日十二分的殷勤,推歡送笑,盡替大將軍勸著閣老。這位老先生平日是很謹慎小心的,只愛喝幾口酒兒。在自己家里時,常向家人道:“我們做大官的,應該以‘勤儉’兩字做國民表率。”所以每天不過燙半角麥燒罷了。如今橫豎是喝著別人,于自己儉德無損,況且名花美酒,掩映生姿,自然不計杯酌起來。
飲到半酣,猛記起健齋所托的事來,登時覺得世界不平,無逾此事。大將軍的聽受讒言,韜庵的侮亂骨肉,及健齋的忠不見報,兔起鶻落般擁上心來。又像自己真是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竟勃然要替方大將軍整頓起家事來。燕兒何等乖覺,一見他眼色,曉得來了,便將酒壺擱下。只見他向大將軍道:“大公子呢?”大將軍恨恨道:“你不提起這孽障呢!”瞿閣老假作愕然道:“這是句什么話?”大將軍指著燕兒道:“我也懶得說這些,你去問他罷。”
燕兒想機會到了,便整頓全神,含著淺笑容光,向著瞿閣老道:“大公子原也很孝順的,每日十二時總有七八時陪著老人家說話兒。近來蹤跡卻疏了。在大公子呢,原也是好意,老人家年紀大了,偌大的局面,精神怕照顧不到,所以在外今夜酒明夜酒的同部下諸將聯歡。只由三公子眼中看來,自然要疑心到別處去了,便是一是二的說了出來。老人家氣上來了,前兒大公子進來請安時,還挨著幾腳的呢。”
這一席話看似平常,卻說得鋒芒不露,流轉自如,向健齋頂上輕輕的敲了一下,卻又一點把柄也沒有。瞿閣老今天卻專替健齋解圍來的,虧他異想天開,離了坐次,當頭一揖道:“恭喜,恭喜,我還不知府上竟有這樁大喜呢。”這一來,倒把大將軍同燕兒兩人都蒙住了。瞿閣老卻手舞足蹈的隨口亂謅道:“木高則風摧,志高則謗至。我不想健齋世兄學問道德,竟值得人嫉妒誹謗起來。自古懷讒遭謗的像屈原哩,賈誼哩,那一個不是學問道德了不得的人。生子當如孫仲謀,何物老嫗得此寧馨。老友,這是你家太傅的積德,所以誕降出這天上石麒麟來,虧你還恨恨的屈他做孽障呢。”
瞿閣老信口開河的說得正滑溜,卻忘記了在大將軍面前,說健齋的是,韜庵的不是,自不覺得,大將軍卻聽出來了,冷笑道:“然則阿韜兒子居然是上官大夫、令尹子蘭了。”瞿閣老一聽,才知自己說糟了,把老臉漲紅了,囁嚅道:“這,這不過是個譬喻罷了。韜庵世兄,人中鸞鳳,天上日星,還有什么說的。古人說得好,道不同不相為謀。兩位世兄,一個是才高八斗,一個是勇冠三軍;一個是明理辨微之士,一個是喑嗚叱咤之雄。自然一時合不上來。兩只碗還有些乒乓,何況是兩位人豪呢。老友,我勸你裝些癡聾罷!像我這沒尾巴猢猻,要半個不肖的還不容易呢。”
大將軍見他這一種嬉皮笑臉的樣子,不覺一笑,真個把氣平了些。燕兒見這樣子,暗暗佩服尾生料事如神,想:“這老頭兒竟有些魔力的。不給他一個厲害,赤緊的驅逐他去,永遠不許上門,以后的事便難了。”主意已定,仍行了幾巡酒。此時天已上燈久了,瞿閣老以為大功告成,要緊明天敲竹杠去。便辭酒力不勝,略用了些干飯,漱漱口便辭著出來。
燕兒殷殷勤勤的提著燈送了他出去,直看他上了車才回轉身來。只見大將軍手里拿著一張八行書,氣得把眼珠都努出來了,一疊連聲喊:“揪這言行不符的老匹夫還來!”眾人嚇呆了,動都不敢動。還是燕兒平日伏侍慣的,趕上去緩緩的將他扶在個醉翁椅上,又柔聲道:“大將軍可要他還來?只他去遠了,要有什么事,明天怕他規避不成?”
說時偷看那八行書時,不覺心中一動,原來是一封瞿閣老給健齋的函,中間有幾句道:昔吳朝歌藏簏入邸,陳思之寵遂衰。仆與尊翁同處久,輕重之權,十得七八,茍以萬鎰相許,則易為謀矣。
又有幾句道:聞宮中寵幸,無逾六姨與燕兒。足下茍感以至情,啖以重利,則浸潤膚受之間,當尤易為力。
燕兒見了,不覺淚流滿面,跪在大將軍膝前道:“小奴自邀殊寵,拔司灑掃,燒茶焚香而外,不敢稍希非分。今瞿某既這樣說,小奴何敢置辯!請大將軍先治小奴以罪,然后再究瞿某以侮辱閨闥。”說時,止不住眼淚直滴下來,卻好又滴在大將軍的手背上。大將軍見他這春花著雨秋水凝波的嬌態,早已憐且不暇,如何肯恨?又經這幾點珍珠般的清淚滴在手背,沁入心頭,不知不覺扶了他起來,嘆道:“原沒你的事,你盡立起來。便六姨也愚不至此,我只向那畜生算帳罷了。”便一疊連聲喊傳大公子。回上來說:“大公子已出去了。已吩咐著待一回來,便上這兒來呢。”
又是燕兒連夜去通了個信,說這般這般,現正在火頭上,還是托故回避的好。健齋聽了,急得跺足道:“這老頭子怎這樣顛倒起來,既是寫給我的信,怎又送了大將軍那里去!”燕兒道:“那倒錯怪了他。原是臨走時遺落在地上的,偏又被大將軍撿了起來。要是奴才不出去送客時,說不定還掩飾得過呢。”
健齋不覺默然不語。尾生道:“如今只有先揚言著,說騎馬摜傷了,托病不出,避他老人家幾天,然后再想別法。至于燕兒,以后卻也不宜多來。信上既牽涉了你,雖則一時掩飾過了,終究不妥,還是避些耳目的好。其余自有我在這里策畫著,有煩你的事件時,再來通知你。”健齋、燕兒也只得大家應允了。真是:一時義利難分別,敵國起于兄弟間。
第十二回 鴉片煙中妙計鴇兒口內佳人
卻說健齋托病不出之日,即韜庵預備燃萁煮豆之時。他那老師季穆齋,原是讀書人中的下流、篾片叢里的俊品。韜庵那里真個要收羅宋版書,不過借這名目好引他為爪牙。他也何嘗肯替韜庵仔細鑒別,不過借這名目,好與闊公子聯絡聲氣。兩人已密商著多時了,想把健齋推倒,好據方大將軍產業。現在聽得燕尾生已做了健齋謀主,自顧左右,雖也有幾個謀士,都不是燕尾生的敵手,便同季穆齋商量著。
穆齋沉吟道:“人才呢,輦轂之下,何求不得。只沒什么交情的,斷不能把這極秘密的事同他共事。現在大將軍左右,那三五個心腹秘書,那一個不是嫻熟韜略的?向他們里邊籠絡一個。燕尾生雖利害,究竟只能替大公子畫策,不能在大將軍面前浸潤膚受啊!”韜庵聽了這句話,沉吟了一回,撫掌道:“依你說,便非梁翼謀不可了。”穆齋也點頭微笑道:“翼謀呢,原與我同舉經濟特科的。論他的文章,也不過中等腳色,只手段卻真有神出鬼沒之妙。
大將軍近來綜治朝野的政策,那一件不是他的主意。得此人為助,燕尾生自不禁靴尖一踢了。只此人城府太深,利己心太重。倘不用他,勢將被他所用。這一著,卻不可不預備的。”
韜庵坦然道:“這也顧不得許多了。”
從此韜庵、穆齋用全力去拉攏著翼謀。不上半月,便已粘成一片。有一天,翼謀在韜庵家里打了八圈一千元底的小牌,時候晚了,韜庵便留住他。吃了飯,同躺在一張榻上抽鴉片煙玩。韜庵便兜著圈兒,說出請他在大將軍前幫襯自己離間健齋的話來。翼謀不等他完,便笑道:“我早知道你的意思了。才華一代的方韜庵,何事不可為,而必下交南海匹夫。前天穆齋來達你的殷勤時,便料著了。只令尊的性格你是知道的,要仗著空言,望他傾心相就,是一萬個做不到的。必須假一件事情去挾持他,令他不能擺脫,才是正當計較。只什么事可假以挾持呢?上策太危險,還是用下策的好。”
韜庵急問:“何為上策?”翼謀道:“李世民所以獨能得唐高祖愛護者,非以世民為可愛,乃以彼為可畏耳。當日入宿隋宮,私幸帝龐,有許多不能令天下后世知道的事情,世民獨與其謀。萬一世民怨望,吐露出來,還能靦顏稱開國之主么?更加著重兵在握,羽翼已成,便不令取帝位,世民已力足以自取之,此齊與巢刺所以終不能敵也。今大將軍雖無此意,然茍置諸爐火之上,則以后之事,惟吾所欲了。只事體太大,偶一不慎,禍且立至,故我以為太險。至于第二策,現在大將軍因一件事,非得巨萬金不可。我自問弄錢的本領還有,弄得到這筆錢時,將來許多事權,便好乘機壟斷。再加著你另用方法,去日求親昵,怕燕尾生不為辛毗么?這第二策,功效自然遲一點,卻四平八穩,沒一些破綻的。”韜庵沉吟了一回道:“將第一、第二兩策同時并舉,便怎樣呢?”翼謀不覺從煙榻上直躍起來道:“不圖吾韜庵公子竟有這闊大英卓的見解!梁某不才,既遇知己,不能不誓竭綿薄了。”說完兩人又密談了一回,翼謀自回去了。
一到明天,財政部便發生了那立提八百萬元的事情。劉其光因這案也得了個勞績,連戚少甫都拔茅連茹的升起主事來。這也算是佛天一滴楊枝水,澤遍人間十萬家了。卻說劉其光自這一次受堂官青眼后,便充了翼謀的心腹,終日自忙著別種事情,則政部倒反不易見他足跡了。
一天,閑著沒事,又去看長鶴山了。門上的瞅了他一眼,說:“公子爺么,他正為朋友太多了,如今連家里都棄著不要哩。”其光心里一動,想:“怎樣會大家不曉的呢?莫是他們懶著通報罷。”正想著,有個極俊小廝從中門內轉將出來,傳著綠筠夫人的話道:“總管呢?”便有個花白胡子的走將上去,問:“怎樣哩?”小廝道:“夫人說你們的限已過了,公子還沒還來,你們的皮可已不要了?如今沒別法,說財政部那老劉是長同公子一起的,多管被他誘在那些不要臉的地方絆住了。你們快挑齊了人,打到他那狗窩里去,問他要公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