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怒馬嘶風流氓變色輕車踏曲志士換形
卻說燕尾生本是個挾彈走馬的俠少。京師逢春秋佳日,那些侯門子弟,一個個都是錦韉寶鞍,在什剎海一帶馳逐角勝。初本是貴介練習馳(騎)射的意思,后來騎射漸廢,一班風華少年借著這名目,賭酒獵艷起來。因這一來,人品也漸漸雜了。春秋佳日,一到斜陽欲下時候,噴沫,絡繹道上,慢慢的系在綠楊陰下,一匹匹皆是京師名駿。那騎馬的也有虬髯虎軀似京東大漢的,〔也〕有縛短衣似市上游俠兒的,最尊貴的便要算是方大公子。
這位方大公子與韜庵是同母兄弟,性質卻截然不同。韜庵每天同幾個名士廝混著,不是看花小集,便是刻燭傳詩,是金石刻畫的專家,猜詩打鐘的名手。要同他講馳馬試劍健兒身手,則便謹謝不敏了。大公子喚健齋,性情卻與乃弟成了個反對,沒一天不在馬背上坐著,要有一天沒馬給他騎,卻比沒飯吃也難過。并且生性好勝,不肯讓人。但凡見了名馬,無論是那一個的,總千方百計到手為止。所以方府馬廄內的馬,甲于京師。健齋每天揀著騎一匹出來,要有好馬,便也歡然跑上幾趟,要沒有好馬時,他便據(jù)鞍顧盼,大有俯視余子之概。
這天他騎一匹青海驄,帶了兩個家人,到什剎海一個絕精致的茶棚下。伙計是認識他的,忙送過一個狼皮褥子來,引他到棚前一張椅上坐了。家人自將青海驄籠著,立在旁邊。他見堤上已有七八匹馬在那里緩緩溜著。那些騎馬的一見他來,都翻身下馬,迎將上來,笑道:“大公子好興會,把這寶馬都牽出來哩。”健齋微笑不語。
一個馬夫般的人搶上來道:“小人今天同一個南方客人賭著。他那匹棗騮是西直門外張云龍鏢號小黑張的,削鐵般四只蹄子。小人那匹青馬才上了膘,怕賭不過他。大公子你賞個臉,將這寶馬借給小人罷!”健齋見是馬回子,道:“你同人家賭,卻來借我的馬。贏了是你的采,輸了是我的馬,主意倒也好!”馬回子怏怏的道:“既這樣說,待小人先將青馬試一試,不濟事時再來請公子的示罷。”說完,遙指著長堤盡處道:“公子你看,這人來也。”
健齋舉眼看時,見遠遠一騎,風颼颼塵滾滾,如跳丸飛矢一般,轉瞬已到眼前。馬上一個英姿颯爽的少年,將韁輕輕一扣,早已滾鞍下馬,向人叢中一笑道:“那一位馬兄?”馬回子迎上去道:“燕先生,小子竟斗膽了。還沒會過,卻約著先生來賽馬。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我們不客套罷!”原來那來的,正是尾生。馬回子這次面也不識的請他來賽馬,究竟是件什么事,暫且不表。
尾生聽了馬回子說話,笑了一笑。卻一眼看見那青海驄驤首揚鬣,非常雄駿,旁邊又坐著個華貴少年,暗暗點了點頭。向茶棚中要了塊手巾,將臉抹了一抹,躍上馬,回頭向馬回子一笑道:“領教了。”那馬便潑開四蹄,向堤上去了。馬回子自知青馬萬跑不過他,照平常便應該說一聲抱歉,托故藏拙了。只今天卻有個古怪意思在肚里,不管輸贏,笑嘻嘻的向茶棚后面牽出那匹青馬,一樣翻身上馬。
那長堤連繞著什剎海一周的馬路,約有三里光景。他的馬到堤頭時,尾生的馬已從那一頭跑將回來。看看臨近,尾生輕輕一兜,早已兩馬相并。馬回子見了,心里兀自暗暗喝彩,卻不肯露出面上來。尾生立馬笑道:“馬君,你那馬的肚帶怕太寬了,跑長趟兒要走鞍呢。”說著腳不離鐙,就馬上翻落半個身軀來,替他將肚帶緊了一緊。馬回子不覺一驚,卻也放出手段來道:“不敢當,待小子自己來罷。”說時也腳不離鐙,俯下身子,將肚帶摸了摸。尾生笑道:“我們從這兒起,到才在那里的茶棚為止,差不多也有五里多了,只我們兩個人跑著不太寂寞?盡有人在這兒,何不請他們一起來玩一回呢!”馬回子拍手道:“不差,不差。”將手一招,七八匹馬便一齊放轡奔來。
尾生見那些人都是短縛的惡少,便將馬一扣,扣(落)后幾步,讓他們鉆在前邊道:“放轡罷!”說沒有完,幾十個馬蹄,翻云踏風而起。先是一匹黑馬搶在前邊,第二便是馬回子那匹青馬,尾生按轡徐行,慢慢的跟著,讓群馬一齊過去。看看第一匹馬離茶棚只有半里多路了,尾生將兩腿一夾,放松一轡。那馬長嘶一聲,一束馬尾抖了幾抖,直搶上去。前邊的七八匹馬一掠眼便落在后邊。追到第二匹馬時,那黑馬已漸漸支持不住。馬回子的馬與那黑馬頭頸相錯,差不多趕出頭去,不覺大笑道:“燕先生再不趕便要有僭了。”尾生笑道:“來了。”說沒有完,馬已沖回子過去。
回子故意讓他過去,卻向尾生的馬臀上狠命一鞭。那馬吃著痛苦,便直向健齋坐的椅子撞來。尾生不防他這一來,要扣也扣不住,“唿啷”一聲,把健齋身旁的桌兒椅兒碗兒盞兒一齊撞倒。健齋被怒馬鼻孔中的熱氣一噴,把眼鏡住了,要避也來不及,兩雙馬蹄便直踹上來。
尾生知道闖禍了,顧不得危險,從馬背上飛將下來,提著健齋領根向旁邊一擲,大喊一聲,搶住嚼口。那馬已發(fā)了性,吃尾生拉住,掀起前蹄亂撲。尾生狠命凝著全身氣力,鎮(zhèn)住了,那馬才長嘶一聲,兀然不動。
馬回子見大功已成,霍的跳下馬來,扶起健齋道:“這廝可惡得很!竟撞起大公子來。”健齋的家人見尾生撞倒了主人,早已一邊一個扭住了尾生罵道:“好大膽的王八,在公子面前撒起野來,這還了得!”尾生想這原是自己差的,便擺脫了兩人,要上去扶健齋。卻吃馬回子攔住,瞪著眼冷笑道:“你好!馬已到了,還使著死勁的一鞭,不是有意要撞人?大公子須不是同你有什么大仇,你這一來,多管是受了誰的指使,特地來尋事的呢。”說時,舉著手直揪上來。滿意健齋說一聲可惡,立刻有那些家將并預備下的一班兄弟們一擁而上,便不把尾生打個半死,也挫折了他數(shù)載的威風。
那知健齋先前見尾生時,見他舉止軒昂,顧盼甚偉,早已合了意。如今見他力控奔馬,越發(fā)羨慕了。自己又沒有傷,經這一來,正好做個由頭來結交他,那里肯受馬回子的播弄,正色向馬回子道:“你少發(fā)昏罷!誰沒見你將這位的馬夾臀一鞭,才出起趟來。我還沒問你,你倒尋上別人來哩。”一壁說,一壁笑向尾生道:“好襠勁,要不是足下,兄弟便難保了。”
說完,又問尊姓大名,寓在那里。直把個馬回子弄得吐了舌頭伸(縮)不回去,自己鑿著爆栗,偃旗息鼓,帶著一群黨羽低頭縮頸的去了。
這兒健齋見尾生既擅神力,又富文采,越看越愛,硬教家將替他拉著馬同到自己家里。說不盡的酒滿金樽,香浮玉碗,曼歌緩舞,綠倚紅偎。尾生到此時候,不覺歡然酬對。想平日求而未得者,不圖翻被馬回子玉成了。從此推襟送抱,尾生的蹤跡,沒一天不在健齋左右。一時衣服也華麗了,舉止也闊綽了,應酬也圓到了,一班故人像荊漁陽等也日漸疏遠了。
別人不打緊,只有那荊漁陽是常同尾生一起,平日直心快口,全沒一點城府的。如今見尾生變了一個人一般,不覺自己也不信自己起來,想:“難道眼珠兒生在前門石獅子頂上去了?”
怎便認識了這半截英雄。”初還含忍著,后來見尾生與健齋出必同車,入必接席,整兩三個月不到寺里,簡直安心貼意做大公子門客去了,便再也忍不住。發(fā)一回狠,將胸脯一拍道:“戒什么鳥酒!他的話也值得聽?”從此每日大醉著。一天正喝得醉醺醺在路上撞,忽見迎面一輛汽車,風一般駛到眼前便停了。車中走下兩個人來,不是尾生隨著健齋還有誰?真是:氣節(jié)輕于春柳絮,一經吹拂便猖狂。
第十回 六姨娘作遺產公用燕尾生以一怒動聽
卻說漁陽見從汽車上下來的正是燕尾生,心里想:“今天找到了,看他有什么嘴臉給我。”
便努出眼珠,挺起肚子,立在當路,專等尾生來招呼。這原是漁陽的不是,他自己也不向身上看看,穿些什么衣服,也值得坐汽車的人來招呼他。怪不得尾生正眼也不瞧一瞧,高視闊步的隨著健齋跑進個漚釘獸環(huán)的大門內去了。漁陽經這一來,不覺像背上澆了一鏇子冷水般,血脈都氣得險些兒停住了。停了一回,才看著大門罵出聲來,咬緊著牙齒道:“看以后罷,我總認得你呢。”說著,自走開去了。
且說健齋、尾生今天所訪的不是別人,是他父執(zhí)閣老南海瞿傲秋先生。這位瞿閣老平生沒有別的奇才,只不發(fā)標勁,不計笑罵,不近新人。這三個不字的工夫,是獨一無二的。所以揚歷中外四十余載,盡經過了幾次喪師割地,國破家亡之慘,他老先生卻還是一人之寵,萬人之望。有人送了他個綽號叫“改良長樂老”,也算是謔不傷雅的了。
他與健齋、韜庵的父親方大將軍原是至交。方大將軍的脾氣是最古怪不過的,發(fā)起牛性來,別人上去包管碰了一鼻子灰下來,只有瞿閣老會一陣嬉皮笑臉,能將他牛性按住。便是韜庵、健齋在方大將軍面前是取得兒子資格的,講到信用,還不及瞿閣老。所以他們弟兄有不開交事,總拉著閣老去婆婆媽媽充調停使的。這天健齋同尾生匆匆來謁,眼見得又有事來煩這位老人家了。
這時瞿閣老正監(jiān)督著幾個門客,寫生日做壽送往京內各門生故舊的請柬兒。一個個按著上年送禮的簿子計算著,說:“這是記名的道尹,前兒虧我一封信便補了潮循,是有數(shù)的肥缺兒,應該給他一個請柬的。”又說:“那是最沒良心的混帳東西,兩三重世誼不算,便是前年那得賄縱匪的一事,沒我疏通著,看他還有腦袋?去年的生日,他竟好意思送了四幅壽屏、八壇紹酒就完了。今年還送這些堆不了的東西來,叫門子摜上街去,說請他自己用著罷。”
正嘮叨著,忽聽得院子里兩個人直笑進來道:“誰冒犯了老伯,又獨自抱怨著哩。”閣老見進來的正是健齋同尾生,不覺老面皮上一紅,登時放出憂國憂民的態(tài)度來道:“那里是抱怨人呢。你想國家今日憂患正多,內有號寒之蟲,外有負隅之虎,我們做官的宵旰憂勤,還怕無補國運,那些小孩子們燕安鴆毒的勸老夫做起生日來,那得不令人聞而嘆息。咳,人心如此,天道可知。便有我瞿某一人撐持風義,怕也難挽狂瀾呢。”說完,頹然在一張醉翁椅上坐了,指著兩個椅子給兩人,居然有天道茫茫,予欲無言之概。健齋想:“這老頭兒多怕又三日沒受炭敬,所以發(fā)起牢騷來哩。”
閣老停了一回,待門客等把請柬收拾了自去,才轉過顏色來,向著尾生道:“你是讀過書本子的,替老夫想想,該氣也不該?”依尾生前日的性氣,見了這丑態(tài),早拂袖離座,大罵而出了。此時卻也嘆了一口氣道:“士風澆漓,于今為甚。只天下之重,寄于老大人一身。大將軍方有事于國,倚老大人如筮卜,還望達觀通變,慰蒼生斯人之望呢。”瞿閣老聽得這幾句話可得意了,捻著幾根鼠須嘆息道:“老夫呢,原也目擊瘡痍,不忍高蹈。只這班后生小子官還沒做大,先學了這一種下流習慣,不得不令人聞而嘆息呢。”
接著回頭向健齋道:“昨天承你不忘,又送了許多東西來,我竟老實不客氣照單全收了。”
健齋笑道:“這也值得你老伯說起的?前兒家大將軍還說起老伯是人倫之表,吩咐侄兒時來親近著,多受些教益哩。”瞿閣老撫掌笑道:“算了,算了!老夫不知道你們父子都是天下第一等有心計人?提得起,放得下,把我當作堆子上泥人般,在你們掌上轉著玩的。昨天送那份東西來,我早知父子兄弟間又闖了什么亂子,將木梢輦上肩來哩。今天果然來了。誰來信你這些話兒,有事快說罷!”說完忽的變了顏面,將眼睛閉著,抽了袋旱煙兒,放出一種堂皇聽受的把式來。健齋不覺也笑了。尾生暗地向他努嘴兒,健齋才吞吞吐吐的道:“前天家大將軍又聽了三弟的話了,說侄兒……”說到這兒,便漲紅了臉說不下去了。瞿閣老閉著眼睛道:“說你怎樣呢?”健齋囁嚅道:“說六姨娘……”說到這兒又停了。瞿閣老道:“六姨娘又怎樣呢?”健齋又囁嚅道:“說燕兒呢。”
瞿閣老原是燮理陰陽的大臣,聽了不覺將旱煙袋擊著椅背道:“老夫知道了。可是說你同六姨娘搶餑餑兒吃,被燕兒瞧見了,告訴給韜庵聽了。韜庵幫著六姨娘說你尊長前無禮,上了個彈章。老子動了氣,要把你一頓皮鞭子,打個臭爛么?不要緊,不要緊,老夫來使個釜底抽薪的妙策,叫六姨娘代你辯白。說那個餑餑原是兩個人互喂著吃完的,正嘴對著嘴的當兒,被燕兒瞧見了,誤認是搶不勻,狠命的相咬著呢。這一來可不是你沒事了么?”健齋聽了這一篇天外飛來的話,不覺駭然,停了一回,才掙出一句話來道:“不是這樣的。”瞿閣老睜開眼來道:“不是這樣的,我想不過是這樣的罷了。既不是這樣的,我的妙策用不著了。再來,再來,你也須說得明白一點兒。”說時,那眼睛又閉了,那旱煙袋又在嘴里了。
健齋要他幫助,沒法兒只得直說出來道:“侄兒弟兄間原是互相督責慣的。”瞿閣老點頭道:“不差,不是傾軋,是督責,好氣象啊!”健齋道:“現(xiàn)在因老人家上了年紀了,保不定一旦歸天,那身后的遺產是應先支配好的。”瞿閣老嘖嘖贊嘆道:“謀患未然,虧賢昆仲有這一片孝思,難得,難得。”健齋道:“只他老人家卻像要自己帶著走的一般,從沒講到這事過一句。侄兒便等得有些不耐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