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耳食錄
- 樂鈞
- 4214字
- 2015-12-03 16:38:21
何徐徐步入,遽行至內,則曲室銀眞,熒熒發碧,黼帳中有呻而嘆者,小鬟前白,曰:“至矣?!眲t聞鈴聲鏘然,帳徐啟,有麗人擁衾而坐,神韻酸楚。何逡巡審視,女也。女見何,訝然色喜,已而躍然起,問:“奚以能來?”何告以故。女顧侍者曰:“此必了奴也?!笔陶呓渣c首微笑。頃之,了奴自外入,紅衫翠笠,落花滿身,鴉鬟楚楚,已勝雀翹矣。女彈其頰曰:“妹子召客,何得不告我?”了奴笑曰:“吾為姊病甚,趣召之,故不及關白。”女默然低首,已謂何曰:“妾相天下士,每不留盼。云翔電邁,頗亦自豪。不圖為君纏綿至此。”于是與何為夫婦。
何以失劍告,女責之曰:“吾贈君飛劍,為君能用之,乃秘藏為弄具乎?彼乃神物,豈長處匣中?宜其亡耳。顧此物怪變非常,非得了奴,莫能收攝也?!焙喂虒僖饬伺苏埮c之俱。女初不聽,何固請,女笑曰:“察君之意,殆非為劍也。”何不能隱,以情告。女曰:“吾固欲之,然事不可驟,當說之,以偵其意。”乃謂了奴曰:“郎劍遁,是物不易馴,須妹子一往,使郎佐汝?!绷伺唬骸懊米宰懔水敚我宰魹??”女曰:“雖然,亦使郎一睹其狀,聊試勇怯耳!”了奴許諾。女竊教何曰:“君與妹子求劍,見有物青色如龍者,劍也,毋怖毋卻,然且偽為怖恐者,而匿就妹子,彼為君畏故,將不忍拒也?!?
遂同行,至萬谷之間,風聲肅肅。了奴顧何曰:“劍在是矣?!惫形镩L五六丈,蜿蜒于層崖之巔。了奴招以手,物即投下入手中,遽已縮小,依然小劍耳。何憶女教,乘其舉手,佯驚呼,走抱了奴腰,作戰栗狀。了奴大笑曰:“姊亦大憒憒,如此薄膽郎,何必教來。”因以劍授何,何故故畏縮不敢受,而抱持益力。了奴兩頰漸發赧,若不自持者,何凝睇送意,迫懇之,遂及于亂。
及還,女既曰:“妹子嘗為吾蹇修,吾今報稱焉?!庇谑橇伺鄽w何。了奴謂何曰:“吾姊妹皆紫蘭宮捧劍侍者。與姊竊戲西圃中,拔劍對舞,誤傷守宮之鶴,故謫墮人間,使主游俠之事,遇鏡而圓,幸托于君。及瓜而代,又將去汝。此后落花明月,萬古相思,殆無相見之期矣!”何大悲,二女亦泣。女謂了奴曰:“妹子故善笛,今盍為郎奏之?”了奴硋笛,為悲涼促遏之音,一時風吼霜飛,肝腸盡裂。乃投笛于地曰:“離緒填胸,安有佳音?不如且已?!彼齑髴Q而別。
何獨還鄉里,亦能通白猿之術,每為人旁雪不平?;蛴醒龖{魅祟、空宅不靖者,何以劍往,立罻服。
偷兒
某生夜讀制藝,往復數百遍猶不熟。漏四下,誦聲益喧,意且達旦矣。有胠篋者,伏床下躁甚,突起摑之,曰:“爾非生鐵,何頑鈍若此?余焉能待?”遽趨出門外,鼓掌而去。
柏 秀 才
鄧州柏生,授館他郡。歲晏歸其里 ,道逢婦人攜幼子哭于水濱,問其故,曰:“妾夫博而負,其儕索資,將鬻妾以償。妾寧死不愿,因將溺也,而不忍其子,是以哭?!卑刂怪埰浣饠担唬骸拔迨??!卑赜嬆抑薪疬m足,見其夫,使召諸博徒,代償而去。
坐是稽遲,不及村店,已曛黑,乃宿野廟中西階之下?;秀币妰勺渥谄渥?,其一曰:“柏秀才,何人也?乃令吾二人守候,為呵禁蛇虺。夜寒衣薄,不得休息,心竊不甘?!逼湟辉唬骸鞍⒘?,爾又作醉語。頃褚虞侯言:彼乃文人,又新有盛德事,故將軍敬之。而不聞耶?幸勿多言,言將笞爾!”于是寂然。心知為鬼役,亦殊不畏。既而門外呵異聲甚嘩,云“有貴使至?!狈Q之,見一神蛾冠盛服,儀衛赩赫,皆古時裝束。一神甲胄迎入內,語少時,使者旋去。則聞鼓角轟震,士馬奔集,旌旂鎧仗,行列嚴整,略如人世行師狀。傳呼而起,頃刻已遙。
復聞前二卒相語,其一曰:“失馬安知非福?吾二人守護柏秀才,乃不與此役,豈非厚幸?”其一曰:“不然,師出而功成,猶可博一頭銜,為儕輩不耀,今則已矣!”其一笑曰:“沙場危險,還者幾人?爾醉中憒憒,已算定入凌煙閣,大是異事!”其一怒曰:“兄縮項如龜,亦太畏死!男子頭顱如許珍重耶?”爭攘久之。忽有數騎馳還,遙問曰:“柏秀才尚在此否?”卒應曰:“在?!币卉姽傧埋R趨入,致禮于柏曰:“將軍薦秀才于帝君矣,遣余奉迓。”柏詫曰:“人神異道,何得相干?”軍官曰:“帝君命,不可違也!”即請登道,強掖之上馬。
俄至一山,殿閣宏峻。前將軍者候于門,引伯進謁。帝君坐于上,豐頤秀髯,顏色和霽,謂伯曰:“迷同國犯境,將加撻伐,或曰降之便,宜先檄之。帳下無能秉筆者,敬授簡牘,敢以勤先生。招攜服叛,惟先生之賜!”柏謝曰:“宣播威德,義尊辭順,但書生柔翰,當此鉅制,覆 弗勝,恐辱明詔。”帝君曰:“幸勿謙讓!”
柏乃坐于旁,草檄云:“蠢爾迷同,棲非巖邑,庇在坰疆。廣圃遺芽,天廚剩臠。是以邊桑聽守,貢茅不徵,惟滄海之容鮞,豈泰山之讓卵。邇聞囚首,肆啟戎心,螳斧思攻,蜂芒恃螫,踐我草木,觸我戈 。將驅虎奮之軍,立掃鼪藏之穴,關弓尚掛,磨盾先聞。果其風鶴知驚,沙蟲自化,仁能大宥,義不窮誅。尚全杵血于降城,毋藏輿尸于京觀。”帝君覽之,甚嘉嘆。
檄下,迷同猶弗順。帝君震怒,命將軍徂征,以柏參其軍政,大選車徒,決機進剿。摧銳搗虛,云飛電掃,不及旬日,迷同破陷,親屬黨羽,盡俘以還。帝君命將軍磔其長,余悉斬以徇。其長有女絕姣好,頻頻顧柏而泣。柏憐之,說將軍曰:“太公斬妲已,高腛誅張麗華,雖曰剛正,亦殊殺風景,況此乃其息女,非禍水之比,罪人不孥,惟將軍憐愍。”將軍笑曰:“秀才有愛于彼耶?當為秀才留之。”乃白帝君免其女,即以女贈柏,更欲授柏顯秩。柏辭曰:“某雖從帷幄,寸策未獻,敢冒爵賞,況游鱗散羽,志在池藪,置之樽俎,反為不詳。至于俘女之救,情良不忍,亦非辭封侯之印,而覓愛卿者,歲暮思歸,幸即放還,受賜多矣?!钡劬P躇曰:“既先生志行恬退,亦未敢強留?!泵唏R乘送柏歸。
及于里門,柏忽墜馬下,乃如夢覺,人物烏有矣。倉皇至家,若忘若遺。妻問之,秘不以告。夜夢女來曰:“兒之軀命,由君再造,請于帝君,誓從君子,而身形渺茫,不能明奉巾櫛。方自悼痛。帝君仁恩,不可思議,使兒附夫人之體,而轉移其間。久而俱化,所以酬君之高勛,報君之善行,而慰兒無窮之情也。故特來相就?!毖砸?,遂登床而滅,覺而異之,始縷述于妻,妻弗信也。妻貌故平平,自是乃漸妍麗,不及半年,則神姿逸態,宛然肖迷同之女,見者皆驚。妻往往窺鏡,亦自失也。
柏后謁某官,乃絕類廟中將軍,探以前事,茫然弗知。及柏歸,某官厚贐之,皆神明假借,以彰報施云。
龍虱
有童男女兄妹者戲于庭??罩袎櫼晃?,狀類魚。共烹食之。明日,男婦皆暴長丈余,瘦如木,遂廢不能起,或以所食龍虱也。
華廣
華廣病,夢徐生來謂曰:“頃遇趙君某,言近為魚梁之游。漁梁,海內勝跡也。趙君招我,囑我更致君,君盍行乎?”華素爽邁,欣然往。
至深谷之間,溪水黝黑,鑒人無影。漸行漸廣,有飛橋跨空,袤延矢矯,莫知所屬。橋上行人如蠅,累累不絕。乃見趙俟于橋側。相揖數語,徐、趙乃登橋,華亦繼之。甫舉踵,旁一卒叱曰:“勿過!”即橫棒攔之,華怒,奮臂與爭。卒終不聽其前,而徐、趙已去遠矣。不得已,拂袖而返,意甚怏怏。道遇偉丈夫,籠群鳥,鳥鳴聲甚哀。華惻然,止而說之曰:“羽族志在霄漢,何故籠之?”丈夫曰:“不籠則飛去?!比A笑曰:“天傳之翼,因當飛去也?!闭煞蛟唬弧肮恢朔区B也,皆罹罪罟之人耳,然公意甚仁,今為公縱之?!蹦舜蔚陂_其籠,獨留一大鳥不放。華曰:“何故?”丈夫笑不答,攜之而去。
鳥既出,皆化為人,其一,華故族兄也,泣謝曰:“幸弟援我,然弟亦宜亟歸,此不可留也。見我家人,乞為我寄聲。”華諾之,別而行。
過高臺之下,梯而登焉。俯見城郭室廬,櫛比鱗次,村墟煙火相續,樹木叢萃,不知是何處。惘然下臺。過一市,覺渴,就酒肆呼酒獨飲。興發哦詩曰:“酒魄詩魂落半天,肘生楊柳舌生蓮。長松瘦殺千年鶴,飛入春城萬灶煙?!焙鲆娮逍种?,驚曰:“汝尚飲酒吟詩耶,宜亟亟歸,緩則無及矣!”華笑而起,傭保索酒錢,無以應,則持華袂不得行。族兄呵曰:“安得爾?”亟為償之,送華歸。至門,推之入,霍然而蘇。
已死逾日,將斂矣。病尋愈,惟胸間悶然者數日,乃以酒故也。徐、趙皆華舊識。時趙死月余;數日,徐訃亦至。
陳著
陳著,富室子也。少時,家遭疫,惟著僅存,一老仆執炊而已。著嘗從蒙師受學,頗識字,仆因勸之讀,且曰:“他日當不可量。”著深然其言,出錢使市書。
仆至書市,盡買肆中書以歸。著乃鍵戶下帷,無寒暑晝夜,挾冊呻吟,幾破千卷,然略不解文義,雖邸抄公檄與盲辭稗說之類,諷誦如經史。終歲不出戶庭間,出則低頭背誦,刺刺不休,往往頭觸墻壁,覺痛則大叫,叫已復誦?;蚋`竊聽所誦,乃顛倒拉雜,音瀆訛舛至甚,訕笑之,不顧也。年二十余,未嘗與人通酬酢,牛馬菽麥不辨。
一日誦書門外,有少婦過之,著未之見也,且行且誦,竟抵其懷。婦大駭且怒。著惶惶恐,遽前撫之,為摩挲其兩乳。婦愈益羞怒,面發赤,詬詈而去。著謂人曰“彼何為者?一怒遂不可解乎?”人憐其礸,諭之曰:“男女有嫌,奈何辱之!”著愕然,徐悟曰:“彼殆書所稱女子者耶?!比诵︻h之,著乃狂喜叫躍,以為得解。
他日讀《毛詩》,至“女子善懷,亦各有行?!秉c首嘆曰:“書言之矣,昔者女子 行而我觸其懷,宜其怒耳。書義深遠不可背如此?!比龔筒灰选S墒亲x書,每冥索其解,解多類是。
又日坐門外,遇物輒咨訪于人,冀博識其名與狀,似佐證其所讀。有豕觸藩,出視之,不識也,懼而去走?;蚋嬖唬骸柏i耳,何畏?”著誤以為珠,迫而視之,恍然曰:“物不經見,固難懸揣。始吾以珠小物耳,今而知珠能行也?!奔磫栐唬骸板骱??”或為質主人。主人故昂其值,乃以三十千市之。著竊喜,以為書言珠價之貴,今乃賤獲焉,大利也。于是譎者利其值,競以豬來售,至則買之,無論大小準前價。老仆力諫,卒不聽。期年得豬數百頭,欄柵不能容,穢籍縱橫室。傭數人飼之,日不暇給。豕聲囗囗然,晝夜與書聲相亂。著亦漸不能堪,幡然曰:“昔人寶珠,殊不可解。”命悉逐去之。計所耗費,殆累數百千。家以是少傾焉。
著年齒既壯,仆恐其斬嗣,勸之娶妻,著默然良久曰:“汝言良是。書固有之曰:“娶妻如之何?”但不知娶妻如何耳!”仆曰:“公讀書,豈不聞‘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著曰:“此與娶妻何與?且何以言后耶?”仆恨其愚甚,乃笑曰:“姑依書為之何害?”著許諾。仆遂乞鄰里為之媒定。迨吉,軺碪至,有贊于堂者曰:“拜!”著愕眙木立,問:“何為?”仆相之跪起,乃得成禮。著笑曰:“我知之矣,娶妻乃如此?!变┖蠋劇J煲曅聥D曰:“汝亦女子邪?”心懲前事,執禮甚恭。夜雖共寢,絕不敢復觸其胸。久之,婦不能忍,私教以人道所在。著不覺暢言曰:“此大樂事,而書中略不及之,讀之何為?”次日盡焚其書,不復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