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伯
遼東王公某,少應(yīng)童子試,自郡歸,值日暮。使奴子策馬先行尋旅店,王按平轡于后。過一第宅,甚閎敞,有數(shù)人侯于門外,叩馬而請曰:“姑娘待公子久矣,”王訝然不識,下馬入宅。既見,則一少女也,序世次甚洋,乃王之姑之夭死者。王憶果有是,然殊忘其死,遂以從子之禮見。坐言別后事,辭色凄惋
已聞有貴官至門、騶從呵叱聲,姑曰:“爾姑丈歸欠,可暫避內(nèi)室?!惫盟罆r,年方二八,實未字人,蓋死后匹配者。王亦忘之。潛于壁穴間窺之。俄而姑丈入,面黝黑而貌猙獰。甚可憎畏。忽以手探面,則皮殼頓落,類今梨園中面具,以付其從者收之,則翩翩然美丈夫矣,而年亦少,與姑齡上下。問姑曰:“其人來否”姑曰:“來矣。”呼王出見之。戚誼其殷勤,不啻王導(dǎo)之待何充也。少頃,設(shè)飲食,酒饌豐備。王素不勝杯杓,姑強之,王勉為盡觴焉。
旋有書吏呈一牒,令共觀之,內(nèi)書王姓名籍貫,臚列其科笫及事行,體例似年譜。有一頁大書六字曰:“承宣布政使司”。姑丈取筆,下注一酒字。審閱未盡數(shù)頁,遽付吏持去藏之。不令見。酒罷,引之就寢,帷榻茵席亦華煥非常。
天明視之,乃空山之冢上耳。王自是遂善飲酒,厥后仕至方伯,以事伏法死。其所未見數(shù)頁內(nèi),殆書其犯事當(dāng)誅之狀,故不令見歟
鄧生
新城鄧生暮行,道逢一人。與語,甚相得。其人曰:“先生至家尚遠,何不過舍下一宿,明日再行”鄧自意交淺,托言有要事,堅卻之。其人拽鄧衣,強之行。至則廣廈高墉,巍然華屋。主人禮意殷渥,酒肴洊至。女樂雜陳,率皆姝麗婉孌,柔聲媚態(tài),奔注于鄧。鄧素誠謹,略不為動,然漸覺沉醉,初不知身之在魅鄉(xiāng)也。
次日天明,有荷擔(dān)者過,見泥淤中有物蠕動,就視,乃鄧也。魔語含糊,不復(fù)可辨。亟援之出,則耳目口鼻皆為泥所塞,命在呼吸矣。急去其塞,掌摑其面而后蘇。蓋其所食者,皆土羹塵飯也。幸不為麗鬼所動,不然死矣。
東倉使者
金溪蘇坊有周姓丐媼,年五十馀。夫死無子,獨處破屋。忽有人于耳畔謂之曰:“爾甚可憫,余當(dāng)助爾?!被匾暡灰娖湫?。頗驚怪。復(fù)聞耳畔語曰:“爾勿畏。爾床頭有錢二百,可取以市米為炊,無事傍人門戶也?!比缪?。果得錢。媼驚問何神,曰:“吾東倉使者也。”媼察其意,非欲禍己者,竟不復(fù)畏怖。自是或錢、或米?;蚴澄铮罩掠谕?,亦無多,僅足供一二日之費;費盡則復(fù)致之,亦不缺乏。間又或為致衣服數(shù)事,率皆布素而無華鮮。媼賴之以免饑寒,心甚德之,祝曰:“吾受神之澤厚矣!愿見神而拜祀焉!”神曰:“吾無形也。雖然,當(dāng)夢中化形示爾。”果夢中見之,皤然一翁也。久之,頗聞東鄰人言室中無故亡其物,其西鄰之人亦云,媼乃知神之竊鄰以貺己也。鄉(xiāng)鄰有吉兇美惡事,輒預(yù)以告媼,囑以勿泄。自后驗之,無不中。如是者數(shù)年。
初,鄰人訝媼之不復(fù)丐也,即其家伺之,則所亡之物在焉;乃怒媼,將執(zhí)以為盜。忽聞空中人語曰:“彼何罪我實為之。損有馀,補不足,復(fù)何害若猶不舍,將不利于爾!”言甫畢,而瓦礫擲其前矣。鄰人懼而棄,一里傳以為怪。往觀者甚眾,與之婉語,殊娓娓可聽。語不遜者,輒被擊。惟媼言是聽,媼言勿擊則止。
一日,有諸生乘醉造媼所,大詈曰:“是何妖妄作祟不已,敢出與吾敵乎?”詈之再三,竟無恙而去。媼詰神曰:“何獨畏
彼?”曰:“彼讀圣賢書,列身庠序,義當(dāng)避之。且又醉,吾不與較。”生聞,益自負。數(shù)日,又往詈之,則空中飛片瓦擲其首,負痛而歸。媼又以話神。曰:“無故詈人,一之為甚,吾且柔之,則曲在彼夫。又不戢而思逞,是重?zé)o禮也。無禮而擊之,又何怪焉!”
鄉(xiāng)人頗患之,謀請符于張真人,輒為阻于途,不得往。一日,媼聞神泣曰:“龍虎山遣將至,吾禍速矣!”媼曰:“曷不逃?” 曰:“已四布羅網(wǎng)矣,將安之?”言罷復(fù)泣,媼亦泣。越翼日,果有鄰人持符詣媼家,蓋托其戚屬潛求于上清,故神不知而未之阻也。徑入臥內(nèi),懸之壁。媼怒,欲裂之。忽霹靂一聲,一巨鼠死于床頭,穴大如窗,向常行坐其處,勿見也。自是媼丐如故矣。
卜疑軒
褚青,馀杭人,年少負才,跌宕不羈。從其舅氏馬公官山左,每為狹邪游。馬知之,召而切責(zé),褚遁不敢歸。薄暮將投逆旅宿,遙見騶從甚盛,呵叱而來。褚避立道左,一貴官坐車中,問曰:“是何少年?”褚以姓名告,官驚曰:“是褚先生耶?愿乞相過?!奔从躐R來載先生,褚漫從之。
須臾,至其第,閈閎高敞,閥閱家也。主人下車,肅客入。曲欄洞室,不知幾落。竹林花徑,曲折數(shù)重。達一書齋,窗幾精潔。西偏小室,匾曰“卜疑軒”。揖褚坐其中,曰:“久耳先生名,幸不交臂相失,可舍此以為東道主。一日之積,一宿之衛(wèi),不足道也。”褚遜謝,叩問姓名。主人笑曰:“詠于《詩》,系于《易》,雜見于百氏之書,先生何問焉?”竟不告。褚甚疑之。
既而設(shè)宴享客,水陸具陳。諸妓行酒,眾樂并喧,繁音靡曼。褚素善音律,竟不知其為何曲也,詢于主人。主人曰:“佳客在坐,安用舊曲?皆妮子輩自制新腔,不識中聽否?”褚贊賞不已,請其曲名,則有《九尾醮》、《夜篝紅》、《玉面娘》、《繹繒囊兒慢》之屬,皆新奇詭異,莫曉其意。為誦《玉面娘》一闋云:
“如孤洞,今夜月華云涌。東瓜棚側(cè)犬初眠,北斗垣中星欲動。你莫西,我莫東。大家看看,大家拜拜,大家送送。青翰被, 與誰共?也則待掠鬢梳頭,學(xué)那些顛鸞倒鳳。帳鉤正掛。燈影偏紅。不管小夭娘指尖兒濕破窗縫,睡也么濃;怕則怕,曉鳥數(shù)聲,啼斷一林幽夢?!痹圃?。
樂既闋,一女前而歌曰:
“張家阿姊趙家姨,同向春山學(xué)畫眉。
更抹櫻桃唇一點,檀郎頰上印胭脂?!?
一女繼歌曰:
“吳王宮柳醉春煙,阿姊腰肢二八年。
昨夜伴郎郎未慣,今宵珍重向嬋娟?!?
又一女向主人歌曰:
“元邱校尉太風(fēng)魔,漫使佳人斗艷歌。
斗柄欄干天欲曙,須防華表照雙娥?!?
主人笑曰:“褚先生非其人也。雖然,先生醉矣,可扶先生睡。吾與東城君閑話去矣?!眲e褚徑出。
時褚己被灑,神飛目眩,形骸都非。諸女引入臥室。即擁一姬與狎,諸女顧之而笑。有頃而褚已頹矣,諸女以次嬲淫,俱覺夢寐中交融歡洽,非復(fù)人道之常也。
次日夢覺,體不勝憊。開目瞪視,乃臥叢薄間,宛轉(zhuǎn)細思,蓋狐所為也。卜疑軒者,狐性善疑也。其語言詞曲,皆狐隱語也。狼狽歸舅所,臥不能起者數(shù)月。
亦若公
族祖亦若公,為邑諸生。一日病甚,覺其氣自口出,遂離形飛于窗外,但見云霞麗天,長空萬里,意所欲到,身即隨之。飄飄然,泠泠然,乘云御風(fēng)不逾其樂也。既而身在極西,見陽烏入于虞淵。日暮徘徊,欲歸不識路。忽有數(shù)鳥東還,因與俱飛,疾乃倍于鳥。
少選到家,見己身僵臥室中,而飛入者又一身也。妻、子環(huán)臥身而哭,己從旁慰止之,妻、子略不顧。乃大聲叱喝之,即又不問。始悟己為異物。猶憶氣從口出,因以首觸口,試入焉;豁然兩身合為一體,呻吟而蘇,彌覺滯重,不復(fù)如向者之翱翔自得矣。
后三十年卒,公之始蘇也,謂人曰:“死為極樂所。吾今始悟莊生‘決疣潰癰’之說?!?
田賣鬼
有田乙,素不畏鬼,而尤能伏鬼,遂以賣鬼為業(yè)。衣食之需,妻孥之供,悉賣鬼所得。人頗識之,呼為“田賣鬼”云。
年二十馀時,嘗夜行野外,見一鬼肩高背曲,頭大如輪。田叱之曰:“爾何物?”鬼答言:“我是鬼,爾是何物?”田欲觀其變,因紿之曰:“我亦鬼也。”鬼大喜躍,遂來相嬲抱,體冷如冰。
鬼驚疑曰:“公體太暖,恐非鬼。”田曰:“我鬼中之壯盛者耳?!惫硭觳灰?。田問鬼有何能,鬼曰:“善戲,愿呈薄技?!蹦巳☆^顱著于腹,復(fù)著于尻,巳復(fù)著于胯,悉如生就,無少裂拆。又或取頭分而二之,或三四之,或五六之,以至于十?dāng)?shù),不等。擲之空,投之水,旋轉(zhuǎn)之于地,已而復(fù)置之于項。奇幻之狀,摩不畢貢。既復(fù)求田作戲,田復(fù)紿之曰:“我饑甚,不暇作戲,將覓尋紹興市,爾能從乎?”鬼欣然愿偕往,彳亍而行。
途次,田問曰:“爾為鬼幾年矣?”曰:“三十年矣?!眴枺骸白『嗡??”鬼言:“無常所,或大樹下,或人家屋角,或廁旁土中。”亦問田,田曰:“我新鬼也,趨避之道,一切未諳。愿以教我?!鄙w欲知鬼所喜以誘之,知鬼所忌以制之也。鬼不知其意,乃曰:“鬼者陰屬也,喜婦人髪,忌男子鼻涕?!碧镏局?。
方行間,又逢一鬼,癯而長,貌類枯木。前鬼揖之曰:“阿兄無恙?”指田示之曰:“此亦我輩也?!瘪彻砟藖恚钋⒀桑嗯c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