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至市,天欲曉,二鬼行漸緩。田恐其隱遁,因兩手捉二鬼臂,牽之左右行。輕若無物,行甚疾。二鬼大呼:“公不畏曉耶?必非鬼。宜速釋手,無相逼也。”田不聽,持愈急。二鬼哀叫,漸無聲。天明視之,化為兩鴨矣。田恐其變形,乃引鼻向鴨噴嚏。持入市賣之,得錢三百。
后每夜挾婦髪少許,隨行野外索鬼,鬼多來就之,輒為所制。或有化羊豕者,變魚鳥者,悉于市中賣得錢以市他物。有賣不盡者,亦自烹食之,味殊甘腴。
非非子曰:機智之能賣人者,人咸謂之鬼,謂其吊詭有似于鬼也。似鬼者若此,真鬼當何如?而世更有賣鬼之人也,然則鬼之詭亦烏能及人之詭哉?當以鬼之似人者為鬼之詭耳。
紅紗燈籠
陶生訓蒙本里,每夜自塾中歸宿。妻輒知之,使婢預啟關以待。陶以其常然,謂臆揣之也,亦不問其由。
一夜,陶歸而門闔,呼之。其妻訝然曰:“殆非郎君也,何其異乎?”審聲而后納之入。其妻見之,熟視而無言,若有不懌之色。
陶怪之。妻曰:“今日何所為?必有損德事。不然,何以君至而妾不知也?”陶愈怪之,問其故。妻曰:“妾每夜倚樓盼君,君歸,或囊火,或步月,或暗中彳亍,然必有紅紗燈籠二檠前行導引,及門然后滅。妾知君未嘗自見,故久不敢泄。此誠非常之兆也。今夕君歸而紅燈不見,妾是以訝之。敢問致此者曷故?”
陶默然久之,瞿然汗下,曰:“有是哉?吾過矣。——鄰人之嫂今將嫁,使我作婚帖,吾漫為作之。鬼神怒我,其是故乎?”妻驚曰:“然矣。過莫大于破人節,而文書為憑。君不熟籌。
肩此過矣。然速往視之,若猶未行,尚可餌也。”
陶即造鄰人之室,問婚帖去否,答言其期在明日。陶乃詭曰:“宰甚幸甚!是有誤,當改作。”鄰人以為信,因出帖。陶即于燈上焚之,拂袖出門外。鄰人大駭,追而詰之。陶正色曰:“公嫁嫂已不義,吾豈助公為不義者乎?”鄰人愧而返。其嫂竟以無人作婚帖,事不諧。
陶自是每夜歸,紅燈之見如初矣。后仕宦,屢歷清顯之職。
非非子曰: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春秋》之書,賢者為重。甚哉,神明之可畏,而士君子之宜自惕也,陶生以不知慎微之道,幾遭冥冥之譴而貽士林羞。然即能悔咎自省,泯其過于終食間,君子稱之。乃其妻者,深心遠識,亦豈尋常巾幗哉?昔樂羊子捐遺金于野,激于其妻之一言,陶生之事近之矣。
攬風島
有粵賈,浮舶入南海。至一島,見桑黮纂纂,上岸摘啖之。味逾常黮,懷數枚欲遺同舟。俄而風作,舶已離岸去,頃刻不見。海波洶涌,山林杳冥。獨立叫號,凄苦萬狀。宛轉至暮,慮逢豺虎蛇虺之族,欲赴海中死。轉念身無生理,復何所畏懼?不如且窮其境。
初行蓁莽梗路,趁趲欲踣。逾里許,漸覺平坦。復前三四里,見遠燈甚明,似有村落。竊喜身入人境,尋燈而往,乃聞人語聲自茅屋中出也。
叩門呼之,一老人啟關問曰:“客何來?”賈具告以故,且求寓宿。老人曰:“夙緣也。此地名攬風島,惟有仙緣者能至,居此者三人,皆昔乘舟入海。遺于岸上者也。今與子而四矣。”
言罷,復有老人自內出。道骨仙風,衣冠瀟灑,謂賈曰:“爾識我乎?吾,爾十九世從祖也。”挽以入室,指中坐一老人曰:“此為元邱公,先我來此七百年。”指啟關者曰:“此最后至,亦三百馀歲矣。”
視其室。無器量,亦無床榻。壁間懸燈,非膏非火。老人曰:“此萬年脂也。晝則無光,夜則自燃。吾三人者,不飲不食,亦不夢寐。爾初至,或饑,則山果皆可食;或渴,則西澗有泉,味如醇酒,就而飲之,可已渴而不醉;或倦困,則陸地可眠,安于衾枕。睡或十馀日。或數月而后覺,久之,俱不復須矣。”賈聞言甚樂,以為遇仙,頓忘世慮。
又問何名攬風島,老人曰:“風起必過此,從而攬之,頃刻可以游六合、躡太虛。然足跡所遍,山水景物,視此島多不及焉,不幸為世塵聽攖,反數日不寧,是以常不愿往也。”
次日,三老人引賈登小邱。遙望海波,想見飛旆大纛,簇擁一人,危冠廣袖,鬚髪戟張,身騎青虎,凌空而過。老人曰:“是為風伯,即《山海經》所謂折丹者也,主天下雄風。凡鳴窮揚波,卷塵飛石,觸物暴猛,皆彼為之。”果見巨浪楮天,海水皆立,而老人衣袂不少動,即賈亦不覺其風之沖拂也。
巳而笙簧低奏,一少女跨白鳶曳紈扇,婀娜而來,從以曲蓋,護以長斿,有香氣襲人甚烈。賈不覺昏沉仆地,臣久始蘇,老人笑曰:“封姨信虐也!”賈問何故,老人曰:“封姨年少夭斜,主天下雌風,名行柳堤花徑、輕煙細雨間,習習飄飄,柔而善入。其撓人甚于風伯。頃者襲人香氣,皆攝百花之精也。自非道力素定舌,鮮不為所中。爾之仆焉,宜矣!須經受此香三四千日,則不復畏。又數千日,始可以攬之而游。”
賈乃日于海上候其過,久之,漸不仆,然心搖神眩,每不自持。又久之,乃少定。亦漸不飲食,不夢寐矣。
一日,老人謂之曰:“自爾來此,爾家人以爾為死,今日建道場度魂,吾攜爾往觀之。但既至家,見家人,慎勿聲!否則,不利。”賈應諾。頃之風至,三老人令賈閉目,共挾之行。
須臾,果至其家。方建壇設供,因共坐壇上。人皆莫之見,數僧鳴鐃振錫,拜伏壇前,口宣梵唄吒婆,不可辨。賈顧之竊笑,老人掩其口而止之。既而妻子縞素而出,搶地哀慟,賈不覺心動淚零,亟下壇撫之曰:“我固在此!”妻子驚走。回視三老人, 已失所在。悔不可追,遂以故告其家。與妻子相處,飲食夢寐如常人。
蔣氏女
有富翁洪氏,一子甚聰秀。年十五,出就外傅,離家五六里。一日自塾歸,過蔣氏之門。忽有自內傾盂水濕其衣履者,視之,婉然好女子也。生不為忤,笑而去。他日過之,女子復傾水向生,蓋亦適然。而生甚疑其有意,遂狂惑。抵暮,徑入女室,而女及父母皆坐于堂中,殊未之見也。
是夜,女闔戶搴帷,忽見男子橫眠其榻,大驚欲呼,生遽起掩其口,脅之曰:“吾兩過卿門,卿兩以水澆吾衣,是誨我來也。吾有辭矣,復何畏?”女大冤苦,而莫能設辯也。生擁之共枕,誓以山河。女亦心動,弛衣昵就。時新秋,殘暑未退,恣情歡狎,狂蕩中宵。生渴甚,向女求漿,女以夜深,顧無由得,憶床下有西瓜一枚,剖以食之。既盡,昏然就睡。
天將曙,女推之使去,則已死矣。女彷徨無策,掩袂幽咽,至午而門不啟。父母怪之,破關而入。得其狀,且怒且懼,曰:“洪翁繼三妻、納數妾,惟此兒,愛護若掌珠。今斃于此,奈何奈何!”馳告之。
洪哀憤,訴于邑宰,言蔣女誘殺其子。宰覽其詞,頗疑惑,謂惡有少年處子鐘情所歡而復殺之于床者乎?庭鞠之,女具訴本末。至食瓜之事,宰笑曰:“是矣,猶戰斗甫息甲,盜賊入其室而刺之,惡能不死哉?”
時女已受聘李氏,生亦締婚寧氏,宰遂判以寧配李,而以蔣歸洪守節焉。女已有身,遺腹生一子為洪后。
方伯孌童冢
有武人獵山谷中,得雙兔,系之馬后。時日已昏黃。過松檜之林,忽有物攫雙兔以去。索之不得, 且怒且怖。前行數十武,遙見山角宿莽中一物甚白,隆起二尺許。瞪視久之,辨有雙腳拄地,狀如聳臀。武人知為鬼物,引弓射之,正中其竅。
有聲呋然,帶羽而沒。遂馳馬而歸。
次日至其處,得箭于小冢上,已半折矣。詢之居人,言某方伯一孌童三年前葬于此。
黃衣丈夫
村人林某偶行河畔,見一浣衣女子容態殊絕,因訪其姓氏里居,以厚幣娶之。女子賢且慧,事舅姑頗孝謹,處諸姑娣姒間,性甚和柔,各得其意。惟待其夫,乃過于悍戾之婦。梳冼飲食,必其夫進巾櫛、奉匕箸,少不如意便撻之。夫惟順受不敢敵,亦不敢逃。甚或令長跪榻下,以火烙其面,錐刺其體;雖至于焦爛瘡痍身無完膚,而婦怒猶未已也。舅姑奔救,則少止,既去,則復虐之。慘毒百端,莫可名狀。而婦家兄弟,無賴若狼虎,不可理喻,故舅姑欲治以官,而卒不敢也。他人見之,每為不平。以故詢其夫,則答言不知。或教以宜自振奮,不當為婦人所制,則惟俯首長嘆而已。
一日,有黃衣丈夫,形容魁偉,至婦家而謂婦曰:“君虞固薄幸,然數世以來受玉娘之凌折,亦可以己矢。浪泡無檠,落花自好,盡可釋然。胡不歸鄭曲,而頻此與愚物較乎?”婦笑而頷之。
家人怪其言。黃衣曰:“此唐李益、霍小玉數世業也。凈持夫人使我迓玉娘,今與俱去耳。”家人以為詭詞,將呵擊之。黃衣撫掌大笑,須臾風起,云霧迷空,婦與黃衣俱失所在。
非非子曰:余讀蔣防所為《霍小玉傳》,至李生負心之際,未嘗不怒髪上沖也。及觀長洲尤太史判有“撲殺此獠”之語。且妝點其事入《鈞天樂傳奇》中,心甚快之。既又聞此事,乃恍然于天道好還,而忍人之不可為也。書罷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