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琢古妻
友人朱青谷述一事:有林甲者,素有心疾,心之所向,魂輒隨之。
一日,仰視飛雁,見其翱翔自得,心羨之。入宣而病,忽覺魂游舍外,旋有一人導(dǎo)之去。見一王長(zhǎng)頸鳥噱,旁立者皆肖其形。王謂甲曰:“聞?dòng)歇{天之志。凌云之想,寧欲羽化乎”因命一人持羽衣衣之。甲方遜讓,自視其身則已雁矣。遂與群雁俱翔,海碧天青,唯其所向,寫彭蠡之姻沙,宿瀟湘之蘆葦。忽有持弓挾彈、追而弋之者,群雁皆善避,唯甲不習(xí),遂中左翅,嗷然而墜。
昏痛之際,倏已魂返,呻吟床褥,躍然而起。問諸家人,言已死半日,唯氣尚未絕耳。猶記弋者為族子某,急使人告其故,則主人之雁,已為其不嗚而烹之矣。
又一日,臨淵羨魚,既歸而魂離,遂往浴于淵。有一魚頭人引之至一處,宮殿皆水晶所構(gòu)。其中人語曰:“子非魚,何以知魚之樂今當(dāng)使?fàn)枮轸~也。”甲已懲羽族之苦,不欲更為異物,急辭不愿。忽一人持一衣覆之,投之深池,覺五官百骸都非其故,悟己身已魚服矣。游泳清灣,依躍淺渚,侶蝦蟹而戲萍藻,乘風(fēng)雨而駕波濤,頗謂潛鱗差勝飛翼。然苦饑無食,唯淰水吞沙耳。間遇岸上垂綸,綸端之物芳香可味,熟視猛省,知其餌也,即掉尾不顧。后饞甚垂涎,聊一吞之,則鉤掛其腮,已上七尺竿頭矣。
視垂釣者,乃鄰人之仆,因大呼:“舍我我乃林某也。”仆略不顧,欣然有喜色,脫其鉤,以楊柳貫之。復(fù)大呼“勿貫”,即又不聞,提之以歸。遇鄰人于門,遂呼“公速救我”。鄰人殊不識(shí),但曰:“尚鮮尚鮮,速剖而烹之,可用佐飲膳。”甲窘甚,大罵曰:“我與爾比鄰有年,今不相救,反烹我乎何兇殘若此!”亦無應(yīng)者。乃取以畀其妻。甲又連呼曰:“我也!奈何烹我!”其妻即又不答,乃攜之庖廚。百端呼號(hào),皆不省。既被刃,大叫一聲,乃從床上驚覺耳。視諸鄰人,魚固儼然在釜也,云:“向見魚口唼唼不已,實(shí)不聞聲。”
甲因自思,一心之動(dòng),便已易形,致受弓刀湯火之苦,以后遇物,絕不敢生歆羨想。然而化龜化鶴化牛化犬,仍不一而止,蓋用心既滑,略動(dòng)則應(yīng)之,不必羨也。而所化無不被禍者,被禍乃得返。唯無知之物,雖羨之亦不能化。家人知其如此,每見其淹淹欲絕,亦殊不經(jīng)童。因是或數(shù)日,或數(shù)月,似死非死,而卒亦不死。
其友人章琢古妻陶氏,麗色也。以病死,經(jīng)日忽活,親愛有加,而驗(yàn)其性情嗜好。聲音舉動(dòng),絕不類向時(shí)。閨閣中多作友朋契闊語,而床笫之情或寡。章每謂重訂三生,便成隔世也。妻亦言不自知其故,并不記有向時(shí)情事者。時(shí)或束帶加冠,作男子容狀,見賓客常不避,或見他姓女流,反避焉。章頗患之。
一日,甲之弟乙來訪章。妻見乙,急前抱持痛哭,呼:“吾弟無恙”乙甚駭。而章甚怒,意其病狂也,牽而閉之室中。妻仍呼不止。乙恐犯嫌,即辭去。妻慟哭至暮。章素憐之,尋常不敢忤其色,至是怒其辱已,切責(zé)之,聲色俱厲。妻略不悔,亦不辯,唯求死不已。章無如何也,反以溫言慰之。妻曰:“我死志已決。欲我不死,須共如林氏,乃可。”詰其故,仍不肯言。章不得已,從之。既至林氏室,妻忽僵仆于地,氣已絕矣。章驚悼而呼,觀者環(huán)集,共相嗟訝。章既不知其妻暴死為何故,眾又不知暴死之人為何人,莫不以為奇絕矣。
忽一人自內(nèi)鼓掌而出,曰:“吾友欺人太甚!乃使友人薦枕耶”視之,乃甲也。章亟叩其說,甲笑曰:“君妻久死,其復(fù)活者,乃我也。我向嘗見君妻,心驚其艷。一日晝寢,略憶之,則魂已離殼,直至君家。見其尸在地,遂憑之而起,至為君帳中人數(shù)月,亦宿緣也。向所以不自言者,懼相對(duì)懷慚衾影,且惑吾友耳。今乃得免是役矣。”言訖大笑,章亦失笑。時(shí)甲死已數(shù)月,至是復(fù)蘇云。
章聞其向有是疾,信其言之不謬也,舁妻而歸。是夜妻乃見于夢(mèng)曰:“妾死之后,不知竟有替人。雖身有生死之分,而人無新故之別。妾亦克領(lǐng)其情,故久不欲泄。今行與郎長(zhǎng)別矣!”慟哭而去。
身沒數(shù)月之后,始賦永訣,亦可異也。甲疾自是亦頓愈,以他疾終。
青巾儒士
昔鄉(xiāng)人某生,以名士自負(fù)。白謂能讀萬卷書,而最小服艾千于,至焚毀其遺集,唾罵不已。他人置之案頭,見之亦必?cái)S之地、投之火。每為人言:“時(shí)無英雄,使豎子成名。脫千于遇我,當(dāng)奴仆命之,猶懼其無能為役。”
一日,有青巾儒士來訪,談?wù)摴沤裎墨I(xiàn),辯若懸河。生舌戰(zhàn)屢屈。最后及艾千子,生作色曰:“此仆平生所最惡,奈何齒之”儒士曰:“古今才人如海,支派不同,安能盡投吾所好但隨其性之所近、才之所逮,以為宗尚耳。安見溯江者必廢河,渡淮者必輕漢哉!千子即不足學(xué),置之可耳。滅裂詬詈,毋乃不廣”生復(fù)攻擊不已。
時(shí)案上有《春秋》一部,儒士因指而問曰:“子之學(xué)贍矣。《春秋》見于經(jīng)傳者一百二十四國,能枚舉以相示否”生茫然,轉(zhuǎn)叩儒士,儒士因歷數(shù)如指諸掌。生亟稱其博,儒士笑曰:“此特艾公之馀事,君已不能。由此觀之,古人亦末可輕也。”即拂衣而出,欻然不見。
生且慚且驚,遂得狂疾,七竅流血死。
阿惜阿憐
蕭生者,詞人也,僦居金陵。有拉胡媚娘,甚麗,與生素好。生為賦《媚娘曲》,有
“南國佳人嬌于玉,擺亂風(fēng)前腰一束。
娥眉輕點(diǎn)黛螺新,照得秦淮春水綠。”
“小樓西角斷云飛,豆蔻春香猶在衣。
東風(fēng)乍起庭鶯喚,楊花一曲送郎歸。”
云云。
一日,有少年造訪,飄巾麗服,豐采翩然。自言胡姓,盛稱生此詩之佳。坐談久之,頗相契洽。少年謂生曰:“君獨(dú)處無緒,敝廬伊邇,屈往住幾時(shí),早晚促膝,更為深幸。”生慨然從之。既至,房宇不甚高敞,而繚曲精雅,頗稱幽居:有一園,屋數(shù)十楹,不施丹堊;而花木之盛,幾與平泉金谷埒。處生其中,設(shè)供具甚備。少年日至生所,劇談酣酌,風(fēng)雅橫生。亦能詩,詩多俊語,生由是益愛之。
一日,有小婢詣生,出片紙書曰:“愿錄《胡媚娘曲》一讀。”
字畫端麗。生問此何人書,婢笑曰:“主人之妹阿惜也。年十七,愛詩詞。朝來主人探親城南,故命至此。”生喜極,取碧箋亟書以進(jìn)。且附一律云:
“落拓單衫客,羈棲小玉家。
遙情牽旅夢(mèng),舊句感春華。忽聽能言鳥,來傳解語花。愿調(diào)湘水瑟,彈和洞庭霞。”
付婢持以去。頗為縈念,延頸至暮,音耗不至。
次日,午窗獨(dú)坐,遙聞窗外低吟,潛步出聽。見緋桃花下,一女郎背花而立,手折花枝而嗅之,且嗅且嚀,聞末二語云:
“英夸顏色好,能伴阮郎無”
生戲謂曰:“誰家玉人在此羞花乞以手中一枝見贈(zèng),看他能伴阮郎否”女郎回身,斜睇微笑,即以花擲之,低鬟轉(zhuǎn)避。生索狂蕩,徑前持其衣,曰:“阮郎非桃花可伴,伴阮郎者,乃卿也。”遂曳以行,女雖拒之,而步已姍姍移矣。詢之,即是阿惜,遂成眷屬。
由是得閑即至,綢繆婉孌,恩情日新。偶語及媚娘之事,生問:“卿兄妹何以知之”惜曰:“媚娘乃吾從女兄。比來音問雖絕,彼處舉動(dòng),未嘗不知。”生因笑曰:“媚娘非媚,惜娘真有媚珠耳,”惜不覺慍見曰:“何相譏也?”從而謝之,猶未解。少年忽至,見之,怒曰:“相待不薄,何亂吾妹?”生慚伏不敢言,少年亟呼:“將吾拄杖來”惜前批其頰,曰:“但許爾臥榻上抱阿郎睡耶”少年笑,因謂生曰:“戲耳戲耳吾妹憐婿太甚,便以妹歸君。”
于是開正室,進(jìn)麗服,焚香蓺燭,設(shè)五色氍毹,令行交拜之禮。美婢成行,諸姑畢至。開筵列宴,酒肴絡(luò)繹,琴瑟鏗鏘。引至洞房,椒蘭四壁,錦帷繡幞。衾枕既具,舊事新翻,愈覺歡洽。
生謂惜曰:“今日之事,可謂轉(zhuǎn)敗為功。但卿“抱郎”一語,使令兄前倨后恭,此何故也”惜笑而不答。生愈疑,詰之再四。惜曰:“今辛托絲籮,當(dāng)不復(fù)以異類見擯。妾兄妹皆狐也,婢及諸姑亦皆狐也。兄亦能為女,我亦能為男。有李郎者,兄曾夫之,今已溘逝。妾所言,觸其舊事耳。”生以情親,竟不懼,乃更戲之曰:“卿試為男。”惜曰:“是何難但以被覆我,我呼乃啟之。”如其言,果作翩翩孌童也,施雙角髻,衣綠羅衫,淺絳吳綾褲,美如冠玉,楚楚動(dòng)人。生撫之曰:“古所稱奉馀桃、泣前魚者,殆不子過。”惜曰:“是何足道!但犬子輩所為,每不屑耳。彼既具男子之形,復(fù)享婦人之奉,陰陽淆亂,雌雄倒置,莫此為甚。妾之以女見,不以男見者,誠羞恥而賤惡之也。欲以信君,姑為此態(tài),固已辱矣。愿還本形。”生然之,覆被如前,復(fù)成阿惜。
翼日晨起,少年來揖,曰:“夜來吾妹漏言,惟君盛德,勿棄為感!”生指物矢心焉,且附惜耳曰:“爾能教若兄作女耶”惜因謂少年。少年笑而頷之,趨入帳中。須臾而出,花顏雪鬢,淺黛低顰,立于惜旁,瑩然雙璧。生因浼阿惜媒之,并妻焉,比于歷戴。字之曰阿憐,因惜名也。閨門之內(nèi),頗稱柔淑。
生每偕兩女出游,臨雨花,渡桃葉,見者羨慕之,以為神仙攜偶,下瞰塵寰也。有道士見之,引生私問曰:“君擁此,寧不懼乎”生色變,問其故,道士曰:“君妖氣賊神,不治將死。”生固疑二女或害己,乃以實(shí)告。道士書一符與之,令持歸,系于私處,交接之際,乃能勝之,則妖氣可除而元?dú)饪蓮?fù)。言罷,飄然竟去。
生信之,夜將寢,懸符于兩股之間。二女已知,故詰之,不以告。惜怨怒曰:“久同枕席,何太無情,而使妖道竄入閨中乎”阿憐笑曰:“妹勿怒,當(dāng)擒此野豬,遲則無及矣。”亟令生解符。符已不可解。令臥而燭之,則豕鬃蠕動(dòng)著胯下,將啖其勢(shì)矣。生大恐,乃亟呼“二卿救我”。阿惜口:“郎君負(fù)心,合受此禍。然我輩芳潔,安肯作烏將軍婦哉”阿憐已袖刀,即胯下割之。生楚極昏寐,有傾而蘇,見道士反縛于庭柱,二女指以問生曰:“是此物教爾否”生方怨道士賣己,起而撻之。道士低頭不語。二女曰:“此野豬魅也潛以隱身符授郎君,欲作郎君胯下物犯吾姐妹,而飲其元精,淫狠極矣!當(dāng)令復(fù)其形而宰割之,為郎君取酒。”道士哀求,二女以水澆其首,倏已化為一豕矣。命婢殺而烹之,味殊甘腴。
生飲酒既醉,求二女與寢。二女曰:“郎體己為豕氣所中,妾等義不可再辱,請(qǐng)從此辭矣。彼媚娘者,為淫媚過多,為神所怒,責(zé)令受生女體,墮入煙花,不復(fù)能自變化,竟失本來面目。此吾前車矣!”生聞言慘然,深自悔恨,并問此后能見否。二女凝思久之,曰:“三十年后,相見于少室山下,所以報(bào)伉麗之情也。”言罷灑泣,舉家望空而去。
生坐至天明,視所居,乃牛首山也。松柏蔭翳,人跡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