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夜,與諸昆弟坐談,忽假寐。既醒,則稱曰:“蘇州燈戲頗隹。”眾嗤之曰:“汝夢游耶”真人曰:“即真去亦何難!”眾試求與俱。真人曰:“欲去則當如吾教。”乃肩一傘,令昆弟閉其目,坐于上,共三人。戒之曰:“慎勿開目,開則墮矣。”其從兄素黠,真人于其左掌畫一錢,曰:“呵之則錢出。”遂啟行。
三人坐傘上,如坐椅桌,略不搖撼,但聞耳畔風聲呼呼,如百萬金甲銜枚赴關,巨浪洪濤洶涌而澎湃也。俄頃已至,便令開目。果見鯨鱗雁足,綺樹繒樓,輝煌爛漫十馀里。妙女踏歌,游人如蟻,語言嘈雜,皆作吳音。真人曰:“揚州天津二處,亦不減此盛。宜并觀之。”亦次第攜之而至。風景不同,語音亦異,賞心悅目。使人忘返。
時夜漏將殘,真人笑曰:“可以歸矣,”復令閉日,坐傘上如前。從兄中途私計:必騰空也。試開目下視,則已墮地矣。宛轉至曉,乃在廣信人家茅屋上,扳緣而下。將乞食,忽記掌中畫有錢,如真人教,每呵之,輒得一錢以市食,得不饑。五日至家,而畫錢乃滅。后有人自蘇、揚返者,叩其所見,果不謬也。于是昆弟各異之。
又嘗游鄰耶,大署居停之門曰:“出賣風云雷雨。”見者駭焉。
時五月之交,數郡旱甚。太守聞而召之,真人曰:“野人安可召”
竟不往。使者反報,守怒曰:“妖人惑眾,猶敢爾”欲捕之。或勸守姑就之,買雨不效,乃治之。守諾,往見焉。真人命結壇郊外,官吏齋戒,后三日午初當致雨。守歸,遵其言,禁內外屠宰。
其日辰牌,真人不至。使二胥視諸其旅,竟不知所往。遍索之,得于東門之酒肆,則燒刀一壺,犬一器,飲啖將盡矣。胥訶曰:“野道不潔如此,乃使官長齋戒耶!當嗚于宮,懲爾罪狀。”真人以犬耳二枚啖二胥,求秘之。既至,胥以告,守怒甚。真人曰:“是何傷哉”乃張口吐出一犬,缺其兩耳,守問耳安在,真人曰:“二胥食之矣。”守乃笞二胥。
將午,真人命官吏拜壇下,戒之曰:“雨至亦勿起。”復取片瓦,覆縣令之頂,然后暢快登壇。時赤日當天,晴空萬里。真人向東而噓,則黑云一片起于東。復向西、南、北三方噓之,云皆隨其噓而起。須臾四合彌天,雷電交作,雨集如矢,自午迄未,甘霖三尺矣。真人拍掌高歌,壇上聲乃高于雷。官吏長跪泥濘中,俯伏不敢起,起則雷聲震足下。縣令以片瓦之覆,周身方丈,雨竟不及焉。蓋諸吏多貪刻,惟縣令廉明,故真人以瓦相庇也。已而眾歡呼“雨足”,真人舉袖一揮,則滂沱頓止,陽烏躍出,更無纖云。下壇作別,衣冠灑然,略不沾濡。
守大服其抻,將酬以金幣,飲以酒。真人曰:“風云雷雨,不須價也。”掉臂徑行,追之莫及。
又嘗客金陵書肆。市中一人過其前,真人拱之曰:“公何來”其人曰:“來散布紅鹽。”真人曰:“吾所居乞相庇。”其人諾而去。聞者詢其說,真人私語曰:“此熒惑星也。金陵火矣!此宅當無恙。”已而萬家焦土,惟書肆巋然。
真人從母貧,以賣酒為生。素愛真人,真人感之。家有井,投以米七粒,令汲之,則酒也。賣之三月,得錢數百千。真人問曰:“獲利否”從母曰:“善則善矣,惜無槽滓以飼豚耳。”真人嘆曰:“白水為酒,猶憾無糟,甚矣,人心之無厭也!”復投米七粒,而井水如故。
人以其種種奇幻,咸知其為仙,多以“仙”呼之。真人終托術士以自晦,平居孝父母,畜妻子,和協鄉里,不失乎人道之常,故人卒莫得以仙名之也。
一日無疾而死,家人殯而葬之矣。適有友人自成都返者,造其家訪之,聞已死,恍然曰:“彼殆真仙矣!前日晤我成都市,謂我曰:“尊慈壽期已近,曷不歸”吾以為道遠莫及,則笑曰:“果欲歸,已買舟候君。但去,保無誤。”吾素聞其術,慨從之。黃昏解纜,比天曉,已達文昌橋下矣。不掛席,不蚊棹,舟過萬重山,直如天上坐,不謂從水中行也。登岸相別,今來致謝耳。夫神妙若此,而豈其死哉”急發其墓,果空棺而己。
后蛻化于武夷山。牧童每出其蛻戲弄之,忽大風攝蛻而去。幼時牧牛山中,偶以雞卵擲石上,黃白相間,歷久彌鮮,鑿之不能去。又嘗與諸仙試法游戲,或以網兜風,或以籃盛水,或以紙包火,真人以茅擔石,其跡猶在焉。武宗召使求雨,輒稱旨,封為真人。自稱囦默道人云。
今其村有神仙樓,禱祀不絕,其故宅也。嘗遺一求雨牌,族人寶之。遇旱面禱,無不立應。后為鄰村郭氏借而易之,遂不應。郭氏出真牌禱雨,風雷之中,牌亦不知所在。
吳士冠
吳生杰,字士冠,豫章人。僦居沈氏別業。院有小池,池上桃柳各一株。淡日微風,吟詠其下,帳然有碧云日暮。佳人未來之思。
一夕,鏡月初懸,遙見人影徘徊桃花下。促視之,乃一麗人,云鬟霞臉,衣淺繹衣。見生,欲避去,生引其裾曰:“天風吹來,復任其吹去耶?”絳衣曰:“妾西鄰某氏之女也。愛此夜景彌佳,故來游賞。”生求與俱。至室中,絳衣曰:“妾非能無意宋玉者。然此時羞顏所不能及,且恐家人見跡,當俟諸他日。”生不得已,與之盟而縱之去。自是日掃榻整裀,以待佳期矣。
越三日,夜初,有扣環聲。急啟門,一女郎徑入,綠衣翠袖,并非前日所期者,面容態冶艷不相下。生訝之,方欲啟問,而女郎遽駭曰:“此非阿姨之家耶吾誤耶”即欲去。生持之,笑曰:“誰為卿阿姨即此是也。”女且怒且笑曰:“此真冤苦!”生閉門迫之,女不得已,從焉,謂生曰:“妾家去此伊邇,因阿姨遣嬸相召,誤至君所,殆亦夙緣。今當赴阿姨招矣。”生請后期,女答以伺便當至,遂送之出門。時生僦居未久,且足跡不甚出門戶,固未悉鄰氏之誰何也。但覺馀情剩馥,描寫中懷,竟不成寐。
少頃,又聞扣環聲,竊意綠衣復至,喜而納之。映燭而觀,則宛轉低鬟,絳衣長袖,向者之花下人矣。生益喜,私心竊謂一時頓得兩玉人,從容撫之曰:“侍卿日久,今夕乃來,然真信人也。”繹衣不語,而眉黛間微有愁怨之色。叩之,亦不言,終宵而去。
次夕,綠衣者復至,曰:“昨得恃君于,歸而心醉,因成拙詩一首以志幸,可呈教否?”生狂喜索觀。綠衣袖出一碧箋,字畫端麗,詩曰:
“小院春愁聽子規,風前舞斷小腰肢。
韓郎忽走章臺馬,炯散紅樓月上時。”
生贊賞不已,笥而藏之,若獲至寶。
是夜綢繆繾綣,倍覺風流。綠衣臨去,謂曰:“妾父母頗不戒,得恣往來。然恐過擾君子,當定期而至。”生正念兩女頻來,必且相值,豈得晏然乃訂以越宿一至。
次夜絳衣復來,妖嬈諧謔,不復如前之緘默,而舌鋒铦利,多含譏刺,若知有綠衣之事者。雖百端隱秘,終不釋。將曉,臨去,亦請期。生陰幸其言,因偽請連夕。而女不許,遂亦訂以越宿,蓋奇日也。而綠衣之約乃偶日,故偎紅倚綠無虛夕,而竟不相值。
生一日晝坐無聊,出綠衣詩觀之,即于紙尾屬和。既畢,壓置硯匣下。是夜絳衣至,談次,屢翻閱案頭書冊,復玩弄其筆墨不休。生曰:“美人亦解吟詠乎”絳衣曰:“誠恐貽羞大雅。然鄙人之志,不可默也。”遂索箋書二絕云:
“鎮日無言憶玉真,天臺明月是前身。
芳聲孤負襄陽賦,偏讓靈和殿里人。”
“為誰消恨助誰嬌紅雨丹霞自寂寥。惆悵劉郎并阮客,斷魂翻在灞陵橋。”
生覽之,雖覺諷己,而驚其才藻,乃雖贊曰:“雅有唐音,真掃眉才子矣”絳衣笑曰:“謬賞所不敢當,第比章臺柳何如”生愕然曰:“何謂也”絳衣即于硯匣下取綠衣詩讀之,曰:“謂此耳。”生不勝慚,遂告之,巳求相容。絳衣曰:“非有他意,直以此賦詩者非入耳。恐傷郎君,宜遠之。”
生猶未信。忽有排闥而入者,乃綠衣也,指絳衣罵曰:“汝本妖妄,乃間我乎!”絳衣亦罵曰:“顛狂婢子,只合向長安道上,牽行人衣袂,何得撞入武林源誘人漁郎耶”綠衣曰:“吾先人九烈君好獎士類,曾以藍袍贈李秀才,李遂登第。詞人學士往往稱之。即清風亮節如陶彭澤,猶心折焉。安所謂顛狂,為汝輕薄隨流者口實也?且即有是,于汝何與而妒若此,豈猶謂阮宣之婦劍鋒不利耶”
是時生意驚魄駭,莫所知云,但曰:“不佞之罪,不佞之罪!”
二女爭辯殊不息,久之,乃相謂曰:“郎君何罪!皆汝我之孽。既已言泄,安可復留自后當相戒絕跡,再至者,宜嘗斧刃!”生凄然曰:“二卿何相軋之深也?鄙人方田聯芳,乃遽作此斷腸語,吾將何以為情哉”二女曰:“君勿戀,緣盡矣。世間繁華,無不撒手,而況嬌花弱絮乎”遂趨出,俱失所在。
后微叩鄰人,并無所謂二女者。但見桃花帶雨,狼藉殘紅,柳線含煙,飄搖慘綠,尚有灑淚含顰之態,二女殆桃柳之精也。嘆息永日,禱請終宵。每當淡月微風,雙影搖動,輒疑嬌魂麗魄翩然而來,卒亦無有搴簾而入者,而生亦自此病矣。思念之誠,至于心死,乃賦《醉春風》一闋以自傷,云:
“柳外倉庚喚,花間蝴蝶散。東風吹老艷陽天,嘆嘆嘆!前度劉郎,當年張緒,一般凄斷。獨倚雕欄畔,情根誰剖判相思相見定何時算算算!除是來生,現身花柳,才完公案。”
久之,移疾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