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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1984
  • (英)喬治·奧威爾
  • 4642字
  • 2015-12-28 14:19:40

當時快到十一點了,在溫斯頓所在的檔案司,人們開始從小隔間里往外拉椅子,擺在大廳中間,正對著大電屏,這是為兩分鐘仇恨會做準備。溫斯頓正要在中間一排某個位置就座,有兩個他只是面熟,但從未說過話的人出乎意料地來了。其中一位是個女孩,他經(jīng)常在走廊里跟她擦肩而過。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在小說司工作,可能——因為她有時兩手都沾著油,還拿了個扳手——她負責(zé)某部長篇小說寫作機的機械維修工作。她是個樣子大膽的女孩,差不多二十七歲左右,一頭濃密的黑發(fā),臉上有雀斑,動作像運動員那樣敏捷。一條窄窄的鮮紅色飾帶——那是青少年反性同盟成員的標志——在她工作服的腰帶上纏了幾圈,松緊程度剛好能顯現(xiàn)出她臀部的優(yōu)美線條。從第一次看到她的那刻起,溫斯頓就討厭她,他也知道是什么原因:因為她隨時隨地營造的那種代表著曲棍球場、冷水浴、集體遠足和完全心無雜念的氛圍。他幾乎仇恨所有女人,特別是年輕貌美的。女人——特別是所有的年輕女人——總是黨最死心塌地的信徒、輕信宣傳口號的人、業(yè)余偵探和異端思想的包打聽。但這個女孩給了他一種印象,就是她比絕大多數(shù)女人更加危險。有一次,他們在走廊里擦肩而過時,她迅速瞟了他一眼,那眼神好像刺進他體內(nèi),并注入一種黑色的恐懼感。他腦子里甚至想到,她有可能是思想警察的特務(wù)。不過事實上,這種機會微乎其微,但每次只要她在附近,仍會讓他感覺特別不自在。這種感覺混合了敵意,還有恐懼。

另外一位是個男的,名叫奧布蘭,是名內(nèi)黨黨員。他的職務(wù)重要而不可測,溫斯頓對其性質(zhì)只是略有感覺而已。看到一名身穿黑色工作服的內(nèi)黨黨員走過來時,椅子周圍的這群人中出現(xiàn)了片刻的肅靜。奧布蘭高大結(jié)實,脖子很粗,面容粗糙,為人幽默而又冷酷。雖然外表讓人望而生畏,但他的舉止有一定的魅力。他有一招,就是推一推架在鼻子上的眼鏡,這個動作很奇怪,能讓人解除戒心——說不上為什么,但是奇怪地給人以文質(zhì)彬彬的感覺。如果還有人這樣想的話,這個動作也許能讓人想起一位十八世紀的貴族在邀請別人用他的鼻煙。十幾年來,溫斯頓見到奧布蘭的次數(shù)可能差不多也就是十幾次。他感到奧布蘭對他而言很有吸引力,不僅因為后者溫文爾雅的舉止與職業(yè)拳擊手塊頭的反差讓他覺得很有趣,更因為他有個秘密信念——也許根本不是信念,而是一絲希望,即奧布蘭在政治正統(tǒng)性方面并非完美無瑕,他的表情無疑說明了這一點。話又說回來,也許他臉上表現(xiàn)出的根本不是非正統(tǒng)性,只不過是智慧。但不管怎樣,從外表上看,他是那種可以談?wù)勑牡娜耍绻修k法躲過電屏跟他單獨在一起的話。溫斯頓從未付出一點努力去證實這種猜測,確實,也沒辦法證實。那時,奧布蘭看了一眼手表,看到馬上快十一點了,顯然決定留在檔案司,直到兩分鐘仇恨會結(jié)束。他跟溫斯頓坐在同一排,中間隔了幾張椅子,一個黃紅色頭發(fā)的矮個女人坐在他們中間,她在溫斯頓隔壁的小隔間工作。那個黑頭發(fā)女孩正好坐在溫斯頓身后。

這時,大廳那頭的電屏里突然傳出一陣令人難受的刺耳講話聲,如同一臺巨大的機器在缺少潤滑油的情況下運作時發(fā)出的聲音,這種聲音能讓人咬牙切齒、義憤填膺。仇恨會開始了。

照例,當伊曼紐爾·戈斯坦因——這個人民公敵的面孔閃現(xiàn)在電屏上時,觀眾發(fā)出此起彼伏的鄙夷之聲,黃紅色頭發(fā)的矮個女人帶著恐懼和厭惡發(fā)出一聲尖叫。戈斯坦因是叛徒和蛻變者,很久以前(誰也記不清有多久)是黨的主要領(lǐng)導(dǎo)人之一,幾乎跟老大哥平起平坐,后來參加了反革命活動,被判處死刑,然而又神秘地逃走并藏匿起來。兩分鐘仇恨會的進程每天都不一樣,但無一例外,每次都以戈斯坦因為主角。他是頭號賣國賊,是最早破壞黨的純潔性的人,所有后來對黨所犯的罪行、變節(jié)、破壞活動、異端邪說以及越軌行為都直接出自他的煽動。在某個地方,他仍活在人世并策劃著陰謀:也許在大洋彼岸,在豢養(yǎng)他的外國主子的保護之下,也許甚至——時不時會傳出這種謠言——就潛伏在大洋國本國的某處。

溫斯頓感覺胸口發(fā)悶。每次看到戈斯坦因的面孔,他都會有百感交集的痛苦感覺。這是一張瘦削的猶太人面孔,頭頂有一圈濃密的白頭發(fā),毛茸茸的,下巴上蓄著一小撮山羊胡——這是一張聰明人的面孔,但不知為何,從本質(zhì)上讓人覺得可鄙。靠近他又細又長的鼻尖處,架著一副眼鏡,給人一種年邁昏庸的感覺。這是一張類似綿羊的臉,就連聲音也像綿羊。戈斯坦因在一如既往地惡毒攻擊黨的各種教義——這種攻擊夸張而荒謬,連小孩子都能看穿,但又剛好貌似有理得會讓人警惕,即其他頭腦沒那么清醒的人有可能上當受騙。戈斯坦因侮辱老大哥,譴責(zé)黨的獨裁,要求馬上與歐亞國和談,他鼓吹言論自由、出版自由、集會自由、思想自由,他歇斯底里地叫囂革命已被背叛——全是以快速和多音節(jié)的方式講出來,是對黨的演講家那種慣常風(fēng)格的拙劣模仿,甚至也包含新話——沒錯,比任何黨員在日常生活中通常使用的新話還要多。而且自始至終,為避免人們可能對戈斯坦因那貌似有理、嘩眾取寵的講話所掩蓋的事實有所懷疑,電屏上他的腦袋后面,有無數(shù)排著縱隊的歐亞國軍隊在前進——那是一排又一排長得很壯實的人,有著缺乏表情的亞洲人面孔。他們涌現(xiàn)到電屏上,然后消失,代之以其他長相完全類似的軍人。單調(diào)而有節(jié)奏的沉重軍靴聲成了戈斯坦因那咩咩叫聲的背景聲。

仇恨會進行了還不到半分鐘,房間里有一半人發(fā)出了不可遏制的怒吼。那張自鳴得意、綿羊臉一般的面孔以及這張面孔后面歐亞國軍隊那可怕的力量令人無法忍受,再者,看到或甚至想到戈斯坦因,就能讓人們不由得感到恐懼和憤怒。他比歐亞國或東亞國更經(jīng)常成為仇恨對象,因為大洋國跟這兩大國中的一個進行戰(zhàn)爭時,一般跟另一大國處于和平關(guān)系。然而奇怪的是,盡管戈斯坦因被所有人仇恨、鄙視,盡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的理論每天上千次在講臺、電屏、報紙、書本上被批駁、被粉碎、被嘲笑、被一般人認為是可鄙的垃圾,然而這一切似乎從來沒能讓他的影響降低過,總會有一些新的上當受騙者在等著被他誘惑,每天都有奉其指令的間諜和破壞分子被思想警察挖出來。他是一支巨大的影子部隊的司令,那是由力圖顛覆國家的陰謀制造者所組成的地下網(wǎng)絡(luò),這個網(wǎng)絡(luò)的名稱據(jù)說叫兄弟會。另外,還有一些悄悄流傳的說法,是關(guān)于一本可怕的書的。它匯集各種異端邪說,由戈斯坦因所寫。這本書到處秘密流傳,沒有名字,人們在不得已提到它時,簡單稱之為“那本書”。不過人們都是通過不清不楚的謠言得知這些事情,凡是一般黨員,都會盡量避免談及兄弟會和“那本書”。

進入第二分鐘,仇恨會達到了狂熱狀態(tài)。人們在座位上跳上跳下,用最大的嗓門叫喊著,想蓋過電屏里傳來的發(fā)狂的咩咩叫聲。黃紅色頭發(fā)的矮個女人臉色通紅,嘴巴一張一合,像條離水的魚。就連奧布蘭那張嚴肅的臉龐也漲紅了。他在椅子上坐得筆直,健碩的胸膛氣鼓鼓的,還在顫抖,似乎正在忍受波浪的沖擊。溫斯頓后面的那個黑頭發(fā)女孩開始喊:“豬玀!豬玀!豬玀!”突然,她撿起一本厚厚的新話詞典擲向電屏,打中戈斯坦因的鼻子反彈回來,但那個聲音仍然無情地響著。很快,溫斯頓發(fā)現(xiàn)自己在和別人一起呼喊,用腳后跟猛踢所坐椅子的橫檔板。兩分鐘仇恨會的最可怕之處,并非在于你被迫參與其中,恰恰相反,避免參與才不可能。過上二十秒,任何裝扮都變得毫無必要。一種出于恐懼和報復(fù)心理的可怕情緒,一種去殺戮、拷打、用大錘去砸人臉的渴望像電流般通過整個人群,將一個人甚至是違背其意愿地變成面容扭曲、尖叫不止的瘋子。但他們感到的那種憤怒是種抽象而盲目的感情,因此有那么一陣子,溫斯頓的仇恨根本沒轉(zhuǎn)向戈斯坦因,恰恰相反,而是向著老大哥、黨和思想警察。那一刻,他的心向著電屏上那個孤獨的、被嘲笑的異端分子,他是在充滿謊言的世界上真理與理智的唯一守護者。然而就在接下來的一刻,他跟周圍的人們站到了一起,對他來說,他們所說的關(guān)于戈斯坦因的一切全都屬實。那些時候,他對老大哥私下的厭惡變成了崇拜,而老大哥好像高高屹立,是位所向無敵、無所畏懼的保護者,巖石般矗立著,對抗亞洲的群氓。而戈斯坦因,盡管他孤立無援,甚至他本人是否存在都尚存疑問,但他仍像個陰險的巫師,僅僅憑借話語的力量,就能將文明的架構(gòu)摧毀。

有時,甚至有可能故意為之地將個人的仇恨目標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突然,就像在噩夢中猛然用力把頭從枕頭上扭到另一邊,溫斯頓成功地將對電屏上那張面孔的仇恨轉(zhuǎn)移到他身后那個黑發(fā)女孩身上。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生動的幻覺:他會用膠皮警棍把她毆打至死,會把她脫光衣服綁到一根木樁上,然后向她射滿一身的箭,正如那些人對圣塞巴斯蒂安所做的[2];他會強奸她,然后在高潮之際割斷她的喉嚨。另外,他也比以前更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為什么會恨她。他恨她,是因為她年輕漂亮卻毫不性感,因為他想和她上床卻永遠無法做到,因為她那可愛的柔軟腰部——像是在請人去摟——圍著的卻只是一條可惡的鮮紅色飾帶,那是代表貞潔的咄咄逼人的標志。

仇恨會達到了高潮。戈斯坦因的聲音變成真正綿羊的咩咩叫聲,有那么一陣子,那張臉也變成了綿羊臉。接著綿羊臉漸隱于一個似乎在沖鋒的歐亞國士兵形象之上。他身材高大,面目兇惡,手里的沖鋒槍在吼叫著,整個人似乎要從電屏里跳將出來,以至于前排有幾個人真的在座位上往后縮。然而正當此時,每個人都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敵軍形象隱沒在老大哥的面孔里,黑頭發(fā),黑色八字胡,充滿力量和神秘的安詳感,它大得幾乎占據(jù)了整張屏幕。誰都沒聽見老大哥說什么,無非是幾句鼓舞士氣的話,這種話在一片嘈雜聲中說出來,人們聽不清都說了什么,然而僅僅說出這些話,就能恢復(fù)他們的信心。

然后老大哥的面孔又漸漸隱去,黨的三條標語以醒目的大寫字母出現(xiàn)了:

戰(zhàn)爭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無知即力量

但老大哥的面孔似乎在電屏上又持續(xù)出現(xiàn)了幾秒鐘,似乎對每個人的眼球所造成的沖擊過于強烈,不能馬上消失。黃紅色頭發(fā)的矮個女人撲在她前面的椅子靠背上,雙手向電屏張開,嘴里還咕咕噥噥地顫聲說些什么,聽來似乎是:“我的大救星啊!”接著,她用手捂住臉,顯然在祈禱。

就在此時,整群人發(fā)出了低沉緩慢而又有節(jié)奏的呼喊:“B—B[3]!……B—B!”一遍又一遍,非常緩慢,兩個“B”中間有長長的停頓,不知為何,很奇怪,有點野蠻的味道。在這樣的背景聲中,似乎能聽到赤腳跺地和手鼓的咚咚響聲。在大概有半分鐘的時間里,他們一直這樣呼喊著。這是種情緒極其強烈時經(jīng)常能聽到的壓抑聲音,從一定程度上說,它類似對老大哥的智慧和威嚴的頌歌,然而更重要的是,這是種自我催眠行為,是制造有節(jié)奏的噪聲以失去知覺的故意行為。溫斯頓似乎感到五內(nèi)俱寒。兩分鐘仇恨會時,他無法控制住自己不和大家一起瘋狂,但這種不似正常人所發(fā)出的“B—B!……B—B”的呼喊聲總讓他十分驚駭。當然,他也跟別人一起呼喊,不這樣不可能。掩蓋自己的感覺,控制自己的表情,做別人在做的事,這些都屬于本能反應(yīng)。然而有那么一兩秒鐘,他的眼神有可能泄露了感情,這可想而知。正好就在那一刻,那件具有重要意義的事情發(fā)生了——如果說它的確發(fā)生過。

就在那時,他和奧布蘭四目相望。奧布蘭已經(jīng)站起身,剛才他把眼鏡取了下來,那時正以他特有的動作戴眼鏡,然而就在他們四目相望的不到一秒鐘時間里,溫斯頓就在那一刻知道了——對,他知道了!他知道奧布蘭在跟他想著同樣的事。一個確鑿無誤的信息已經(jīng)傳遞過來,似乎兩人的大腦都打開著,通過眼睛,思想從一個人的大腦流入另一個人的大腦。“我跟你一樣,”奧布蘭似乎在對他說,“我完全了解你的感受。你的蔑視,你的仇恨,你的嫌惡,我全知道。不過別擔心,我站在你這邊!”接著那心領(lǐng)神會的片刻轉(zhuǎn)瞬即逝,奧布蘭的臉色變得和別人的一樣,不可測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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