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間歌嘯,義形詞色,侍者莫不發(fā)指沖冠。迨五月,富春竊渡,士卒不戰(zhàn)而潰,于穎疾馳留方國安,王之仁固守,不可。煌言與張國維護魯王過曹江,歸別父母妻子,從駕石浦。越日,孫、熊、鄭三家繼至,聞于穎以船溺,微服去。魯王至舟山,黃斌卿曰:“臣受先帝命守舟山,主上猶的也。的所在,思射之矣。”乃幸補陀。夏夫同王有功、孫勇,間道歸。戊子,越中鄉(xiāng)兵復起,夏夫使魯恂至舟山,候定西,肅北二藩進止。煌言以定西護軍,同肅北護軍曹從龍,將軍黃朝先入三江。煌言復大會諸將于駝峰。亡何、二藩構隙,阮進護魯王至閩,曰:“迎定西至林亹。”曹從龍大掠而歸。煌言不得已,上會稽山,列營平岡,與王完勛、王虎等唇齒,以書招夏夫。會魯恂被胡錦首死獄中,不果行。庚寅夏,魯王至舟山,有旨召煌言歸山中,諸將以不相統攝,散亡。
辛卯,吳淞定關分道入海,煌言同定西護魯王親行先退大軍于崇明。以阮進守大泥灣,劉世勛守舟山。陳錦、田雄覘知精兵北去,乘霧而出,進不之覺。及至接戰(zhàn),倉卒擲火球,遇桅,反擊自焚。下水被擒,輿之以說城中。進至,言煌言等已大捷,旦夕凱旋,令城中死守。被圍十日,炮火俱盡,定西中軍金允彥逾城降,具告虛實,遂百道攻城。夜分,星隕如雨,九月二日,城遂破。定西太夫人全家自焚,定西聞報急返,至,火燒門,止隔兩潮,無及。遂護魯王入閩。
明年春,討舟山,守將巴臣興降。乘勝入長江,煌言同英義將軍阮駿,先登陷陣,崇明、鎮(zhèn)江二戰(zhàn),俱捷。為文望祭孝陵,二軍縞素,哭聲雷震徹城中。會以閩師被撤,無援而退。
大軍以巨艦鐵鎖橫金山遏之,大戰(zhàn),沈舟截鎖而出。是役也,以少擊眾,士氣百倍。明年,復統師入江,江北豪杰聚眾來歸者接踵。適諜者閑于鄭,撤回閩,來歸者俱慟哭,別事遂不可為矣。及至,與鄭極陳利害,諜不可信,和不可從,鄭韙之。
乃再引兵北上,駐舟山以圖恢復。密檄四出招徠,人必響應。
乙未,馬信以臺州降。值定西以卒,信聞訃,大慟以煌言在鰥,挾陳木叔女奉之,曰:“忠臣之裔,不可以辱。且室人董為我陷獄,義不再娶。”厚贈而遣之。葬定西舟山之沈家亹,由是權歸陳六御,而將士解體。
煌言屯鹿頸頭,以書招夏夫,田臨山航海至,咨以軍旅宜帥出海。八月二十四日,大戰(zhàn)于蛟亹。阮駿恃勇輕敵,陷陣失水,自辰至未,大軍番休疊戰(zhàn),遂不支,并喪劉永錫、張晉爵、陳六御、張弘德降,顧忠王有才,舟山復破。夏夫從煌言,至沙埕而還。
◎葉羅二客傳
越有志節(jié)士曰葉振名,字介韜,山陰湖塘里人。小方迂,行六,人呼六腐氣。獨喜自負,家貧,居壞室,敝帷結席,不能拒蠅蚋。旁一土壚,嘗冷不燃,欲幾朽,雜疊爛編數本。目不遠矚,行持一短橛,藉鄰火煨柏葉代茗。僦餅啖客,不廢酒,客不飲則自盡之。外扉粘心喪謝客,實無喪也。柱上署聯,大約以死為樂,擇死之最首者迅雷。事親孝,母吳垂革時,泣曰:“使名終身困窮可也,否則此心之痛何如耶!”嘗娶婦,婦逝即不續(xù)。過人即索酒,取架上書遍讀,讀竟輒哭。能古文,謂自周秦至今,不八九家,而自詡充其數。書法解學士,前無古人,已書足紹之。冠道士冠,行道上穆穆如無人。
張煌言屯軍鹿頸頭,渡海訪之。煌言曰:“比年無一端人至,君來,吾輩其有興乎?”攜之觀射,酌以大觥,因嘆息人才難得,振名謂煌言,取人當以守為尚。煌言曰:“軍中須才智,不須道學,道學何與兵事?”振名曰:“患道學不真耳。
真道學必善用兵。且昔烈皇帝尚才,劉子尚守。其后國破君亡,未見才者之效。諸殉難者,悉有守清節(jié)士,豈非明鑒?”時振名以煌言委信非宜,左右或緣奸偽,故語及之。煌言作留侯李陵論,譏切時輩。又欲作陶潛論,以斥逍遙泉石,無意當世者。
振名曰:“人心胥溺,幸二三遺民,高尚其事,留此面目。公論出,無乃激使往乎?”乃止。
己亥夏,候煌言金堂,陳三策,大約欲暴延平之罪,擒斬之奪其兵,以圖興復。言多闊迂,不可行。其秋,師潰安廬,島上未得煌言消息。符文煥遣官延請振名,暫護視師之署,振名至,會煌言返,晤于鹿頸。辛丑正月,又謁煌言林門,至秋而歸。
其后鄭氏東入臺灣,煌言竟被執(zhí),死杭州。振名持只雞黍酒,獨登越王嶺哭祭,為文六千五百余言。時京口羅子木,隨侍煌言,同殉節(jié)。君為作《行略》。振名官翰林修撰,兼兵科給事中。生萬歷戊午,卒年六十有八,無子,友人王某為之殮葬。
羅綸字子木,鎮(zhèn)江丹徒人,或曰應天溧陽人。性尚義,家貧,授徒蘇州。一日,讀史可法安攘疏,大慟不止。延平王朱成功師度金焦,亟往觀變。謁張煌言于儀真,一見器之,命草檄諭江南北。煌言欲留之。子木曰:“親在,未敢許人也。”
族叔羅蘊章,時為成功左鎮(zhèn),乃入其營。不數日,成功東奔,子木在金山,猶疑陽敗。已,望見大 宗過焦山,乃乘小艇徑奔成功船,大呼曰:“我羅總兵侄也。”超登曰:“公何以費十年之力,辜天下望?”成功不答。子木大慟曰:“公兵勢尚強,奈何以小衄挫志?彼戰(zhàn)勝而惰,轉帆復進,南都必破。失此事機,后欲再振,其可得乎?”持成功手頓足號慟不已。成功默然,竟令左右扶去。
乃急入鎮(zhèn)江,扶父隨蘊章至溫州,尋到廈門中所。知成功不可恃,復奉父北行,至三山,父被執(zhí)去,慟哭。詣林門叩煌言,告難,請邀成功北出。煌言曰:“彼力憊而神眊,不來也。”子木曰:“小子以書請,何如?”煌言曰:“可。”遂自作書奉成功,不報。
在煌言帳中,遇事直言,左右皆忌之。會遷界,禁下餉絕,佐煌言開屯南田。甲辰,煌言移桃花山,賓佐多散,子木朝夕敬護,不去左右。已同被執(zhí),入定關,常進功款宴,問子木曰:“海上知我名否?”曰:“但識張司馬,何知常進功?”他有問,大笑,不為語。至杭城會議府,不跪,次煌言席地坐。
煌言與總督趙廷臣語次往復,子木抗聲曰:“公先后死耳!何必與若輩絮語?”煌言初欲絕食,子木笑曰:“大丈夫死忠,任其處置可也。”飲啖如平時。九月七日,死于弼教坊。
論曰:張公恭以禮士,士不憚險阻歸之。然所得客,獨葉羅二人為最。羅之從死,天下業(yè)見之矣。葉先生無日不以死自處者,偶不死也。余三過先生湖塘,被其容接,出濁醪酌。語及興亡之際,言隱而慮深,同坐者不知也。朝議方事臺灣,先生輒上姚督書,勸其緩攻。事雖不行,然于故國之義,亦已盡矣。附舟人遙示書稿,署其函曰“葉六腐氣”受而展之,滔滔萬言,不可窮竭,其意氣之盛,固與羅生同其壯哉!
○黃斌卿
黃斌卿,字明輔,福建莆田人。其先以御倭功,世千戶。
父奢,死崇明之難,又晉世襲。崇禎末,為舟山參將。福王時,升九江總兵,改廣西征蠻將軍,未赴。唐王即位,擢水陸官義兵馬招討總兵官,封肅魯伯,太子太師,賜尚方劍。治兵舟山,王御門親餞,鄭鴻逵解玉帶以贈,敕書曰:“一統未全,即朕不孝;三吳未復,即卿不忠。”斌卿乞周崔芝自副,至舟山,益募丁壯,營田。故臣遺民南來者,皆護導入閩。凡北方出兵,及吳中有建議,輒先奏消息,一時倚斌卿為重鎮(zhèn)。然性貪墻,而崔芝慷慨得士,由是二帥不合。崔芝去,別領水師。
是年八月,斌卿敗于崇明,以周瑞救還軍,奪伯爵。會定西侯張名振,自錢塘歸石浦,斌卿與昏,為通表福州。及名振奉魯王如舟山,不納。既又誘擊定海總兵王鳴謙,并其眾。張國柱因是藉言為鳴謙復仇,攻舟山,大戰(zhàn)三日夜,斌卿不勝。
名振裨將阮進,以四舟沖國柱,乘濤舉炮,所向糜碎,國柱大敗以身免。斌卿得其樓船,軍益振。
阮進者,故海中小盜,名振拔領水營。斌卿計間進,取戰(zhàn)艘數十,軍資數萬,脫歸閩海,名振以故望斌卿。魯王次長垣,封進蕩胡伯,與名振并列五等。進亦薄斌卿暗大義,復與名振
合,松江吳勝兆謀歸,以蠟書請援島上,斌卿猶豫未決。時斌卿已晉威魯侯,其肅魯伯印故在,名振議即用封勝兆,率舟師抵崇明為援。值海嘯,踉蹌歸。勝兆事泄,及陳子龍等皆死,遠近失望。其冬,寧波諸生華夏,使人走舟山,約內應,斌卿不時發(fā),事又泄。島師泊桃花渡,聞寧城舉炮,遽退。夏等被殺,收及親黨,甬人皆咎斌卿。
斌卿故無攻取圖,徒以嗜利諾夏約。既返,悔其一出,愈急計保聚。配民年十五以上皆為鄉(xiāng)兵;男子死妻不得守制,田即入官;六十無子,收其產,別給口食;內地大戶,不敢渡海,盡籍其田為官田。合計舟山之田,二屬官,一屬民,并欲收其一如土司法,為不侵不叛之島民。而已喜戕賊氣類,內無親信。
初年,殺荊本徹,是年,賀君堯來自溫州,利其貲使盜殺之中途。名振喪師歸,每事侮之,又失歡于平西將軍王朝先。名振去屯南田,朝先屯鹿頸,兩人皆恨斌卿,以孥帑在舟山,未得間。
戊子秋,魯王自沙埕還泊健跳,令阮進以百艘叩舟山,告乏食。斌卿不應,亦不使人詣健跳,于是名振、進,朝先上疏,合軍討舟山。斌卿累敗,求救于安昌王恭 梟及大學士張肯堂,上表謝罪。又謀和諸營,曰:“彼此王臣,無妄動。”九月二十四日,會于海上,各斂兵待命。斌卿部將陸偉、朱玖,背約出洋。進謂斌卿遁去,遂縱兵大掠,斫斌卿,投之海中,二女皆死。王始移蹕舟山,賞名振等有差。
○周崔芝
周崔芝,字九元,福清榕潭人。少年讀書不成,去為盜于
海,嘗往來日本,以善射名,與撒斯瑪王結為父子。日本三十六島各有王,如諸侯,其國主曰京王,在東京,而大將軍主國權。撒斯瑪雄諸島,首尾大將軍。崔芝既熟日本,故在海中,無不如意。微行至家,為有司跡捕,系獄三年,賄吏得解,變姓名為盜如故。
久之,就撫,授黃華關把總,稽察商舶。乙酉秋,以水軍都督副黃斌卿,屯舟山。其冬,即遣入人撒斯瑪,訴中國喪亂,愿假一旅,以齊之存衛(wèi),奏之存楚,故事望之,將軍許諾。約明年四月,發(fā)兵三萬,一切戰(zhàn)艦軍資器械,自取其國之余財。
自長崎島至東京三千余里,馳道橋梁,驛遞公館,重為修葺,以待中國使臣之至。崔芝大喜,益?zhèn)渲榄^玩好物,遣參謀林籥舞為使,期以四月十一日東行。
籥舞將解維,斌卿止之曰:“大司馬余煌書來,此吳三桂乞師之續(xù)也。”崔芝怒而入閩,斌卿秦崔芝多盜火器舟楫南來,有詔趣還舟山,歸斌卿軍實,諸鎮(zhèn)皆不平。會張肯堂復薦崔芝善用海,有兵千人,船五十余號,乞隸臣麾下自效。乃如崔芝平海將軍,分統水師,以趙玉成、朱永祐監(jiān)其軍。
大清兵入福州,鄭芝龍將降,崔芝泣諫曰:“崔芝海隅亡命耳,無所輕重。所惜明公二十年威望,一朝墮地,為天下笑。
請得先死公前,不忍見公之有此也。”抽刀欲自刎,芝龍起而奪之。
丙戌正月,魯王次長垣,崔芝以兵來會,封平魯伯,復鎮(zhèn)東海口二城。以籥舞及總兵趙牧守海口。四月,海口陷,籥舞牧死之。崔芝退保火燒岙,更遣義子林皋,從安昌王恭 梟,如日本乞師。秋,從魯王攻福州,張名振、阮進等已破黃斌卿,迎魯王居舟山。崔芝亦引而北,與周瑞率樓船三百艘,分屯溫州之三盤。二將不協,王命杭人吳明中往解之。明中返,益構
隙,瑞遂南依鄭彩、崔芝去北依進。崔芝,進怨瑞,乃會名振擊破彩于沙埕。舟山既陷,諸從魯王者多潰散,崔芝不知所終。
○張名振
張名振,字侯服,囗囗囗囗人。崇禎末,為石浦游擊。從魯王戰(zhàn)錢塘,加富平將軍,命率兵規(guī)取海寧。不進,竟歸石浦。
因黃斌卿拜表福州,加捧日將軍。后以舟師扈王,投斌卿,不納,乃更與斌卿有隙。王南入閩,次中左所,名振留舟山。丁亥正月,自舟山引兵朝王于長垣,封定西侯。大學士熊汝霖等以舟山指崇明,當金焦北門之管,非名振不可,趣還舊鎮(zhèn),再出兵援松江。值海嘯,亡失樓船。翰林張煌言,御史馮京第,間道得脫,斌卿因其敗,侵侮之,名振去,移軍南田。會鄭彩殺熊汝霖、鄭遵謙,閩地盡陷,名振與阮進共迎王至南田,尋復健跳所居王。
大清兵圍健跳,進率樓船數百至,金鼓動天,大軍解去。
九月,名振、進及鹿頸屯將王朝先,會師同討斌卿,沈之海中。
斌卿據舟山凡五年,自以福州所授,不稟奉王約束。既與名振為兒女婚,更懷虞詐,故及于難。
朝先故土司,嘗受調立功塞上,后從王之仁出海,斌卿留之麾下,失職郁郁,自請南詢地。至奉化之鹿頸,聚兵得數千人,請命健跳,封平西伯。
斌卿喜收海盜,資其剽掠。有王大振者,善掠,獲番舶數萬金以饋斌卿,未饜,逃匿朝先營,用危言悚朝先,其謀始合。
名振等于是合疏,奉魯王居舟山。尋周崔芝前議,復乞師日本。
遣澄波將軍阮美,載普陀山寺慈圣李太后所賜藏經為質,卒不
定約。
鄭彩與朱成功爭中左所,大敗,泊沙埕,具表舟山請援。
名振以彩殺汝霖,遵謙,罪大,且欲結歡成功,遂擊破彩之余兵。庚寅,名振襲殺朝先。初破斌卿,阮進收其水師,朝先收其步卒,獨名振無所得。及伐鄭彩,朝先不會,至是,名振由南田猝至舟山,值朝先散兵居民舍,不及集,手格殺十余人而死。
秋,大清兵攻舟山,松江張?zhí)斓摮鰸r闕,金華馬進寶出海門,陳錦出定海。名振南御進寶,使張煌言等斷北洋,當天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