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野錄
客溪樵隱編
永歷十二年(戊戌)正月,詔以原督師兵部尚書程源為禮部尚書、都御史錢邦芑掌院事,賜故輔臣吳毓貞、范礦等贈恤。
礦總督云貴,駐札黔省時,孫可望兩使李定國、一使白文選將兵赴黔與礦盟,共申信義扶明之約。礦因從容為定國、文選聞陳大義,且曰:萬一可望渝盟奈何?定國曰:可望扶明,我則奉之;若其渝盟,我則殺之,無難也。迨后帝蹕安龍,可望強橫自恣,無人臣禮。文選燕見,礦有慚色。邦芑巡撫四川時,文選與忠國公王祥盟于烏江,邦芑為執牛耳。后可望襲遵義,王祥走死。文選晤邦芑,亦汗愧不能仰視。邦芑曰:非公賣國,仍他人賣公耳。因時閑燕言帝在安龍,主辱臣死;兩人泣數行下也。于是,文選對邦芑折箭自誓,必殺可望。會定國自粵西入安龍擁帝而南,居間調護,文選之力居多。可望疑其有陰謀,奪其兵權,幽之別室;而礦已憤卒,莫有為之解者。可望脅程源為兵部尚書時,邦芑為僧矣,亦傳云至授詹事府正詹。兩人遂密連行在舊臣,皆交歡可望鎮將。此輩樸魯武人,酒酣耳熱,輒志可望罵曰:剝一張賊皮,又生一張賊皮耶!源又乘間言于可望,文選驍勇可用,使功莫如使過,文選以得還兵權。迨交水戰勝,文選、馬寶雖為功首,而開導于平日與離間逆黨、奮發忠義于臨時,礦、源、邦芑其功咸不可泯。至是,帝皆旌之。時馬吉祥用事,頗忌源、芑之來。源功名自許,入朝即發吉祥奸狀。吉翔嗾言者劾源曾臣事可望,非純臣;源發憤杜門不視事。芑雖掌憲,而督理晉王李定國之軍事者為金維新,秩左都御史,位在芑上。以故都御史待命閣下不發,芑亦郁郁浮沈,朝請而已。毓貞與吉翔仇也,礦亦非吉翔所善,贈恤皆不副望,公論惜之。
二月,清師取湖南,入武、靖、沅、辰,遂至貴陽、安順,巡撫冷孟飪死之。
于是,粵西之南太、四川之川南、川東皆失。自可望敗走,朝廷論功行賞,夸官設吏,率皆宴飲恬愉、爭功修怨,絕不以國事為念。部官二人(一名金簡,字禹藏,人越人(囗);后死蠻中。其一人惜失其姓名焉)次第進諫,謂內患雖除、外憂方棘,伺我者方雁行頓刃待兩虎之一斃一傷以奮其勇,而我酣歌于漏舟、熟睡于積薪之上,能旦夕否乎?二王老于兵事者也,胡亦泄泄如是!定國疑其劾己,遽于帝前激切陳訴,帝擬杖二臣以謝之。朝士交論,共執不可。移時未決,失陷之報踵至;定國始逡巡引罪,二臣乃得免。
四月,蜀王劉文秀薨。
文秀之追可望至貴陽也,盡收其潰兵可三萬人,練以備邊,漸有成局矣。而晉王不悅,請召之還,并召諸將之在邊者與從可望之南犯者。論功罪,為分兵多寡之地。是以邊警猝至,兵火其將、將不得兵,迄于大潰。文秀先以正月還滇,抑郁不自得;每屏人語曰:退狼進虎,晉王必敗國。至是病革,上遺表曰:我怯,國事可預知。臣精兵三萬人皆在黎、雅、建、越之間,嘗窖金二十萬,臣將郝承裔知之。臣死之后,若有倉猝,臣妻操盤匜以待、臣子御駕靮以備〈執上目下〉御,請駕幸蜀,以十三家之兵出營陜、洛,庶幾轉敗為功也。乃薨。晉王惡之。
七月,晉王李定國秉黃鉞出師。
令李承爵出左路,壁黃草壩;祁三升出中路,壁雞公背;白文選出右路,壁遵義之孫家壩。自三方告急,屢促定國師期,輒方有待;蓋隨妖人賈自明之惑也。自明善幻術,多大言。言上帝助兵,當以某日下為木偶人數百,皆長丈許,執幡幢為行陣。久而無驗,時已初秋矣,定國怒而斬之而諱其事。乃出兵,帝授以鉞。鉞,凡古命將之禮,無不備。先由中路出關嶺后,李承爵告急,乃移師黃草壩。有以兵事諫者,曰:守石關,一夫之力能制勝。久之,踰石關,營于遮炎河。祁三升壁雞公背之絕頂,糧少運艱,士不宿飽。孫家壩孤懸滇、蜀之表,聲援不及,識者俱以為憂。
十月,晉王李定國告遮炎河之捷。
十二月,晉王李定國兵潰于遮炎河。
于是,雞公背、孫家壩之師俱大潰。
十五日帝出奔。
李定國與清師戰于遮炎河之右,小勝,遂不設備。清師驟至,壓其營而壘。明日決戰,南兵鎗炮、北兵弓矢,日中不決。忽大風北來,金鎗失火,其地山茅野草,煙焰障天。北兵乘風馳射,定國驚懼,棄眾先奔,遂大潰。十三日,變服還滇,請帝出幸;言戰守計者,以為書生不足聽也。十四日,帝大集諸臣,共議所之。蜀王劉文秀之將陳建等舉文秀遺表,請幸蜀。定國曰:蕞爾建昌,何當十萬人之至。不如南楚,緩出粵西,急入交趾。難之者曰:清兵乘勝逾黃草壩,則臨沅、廣南道路中斷;且喪敗之后,焉能整兵以迎方張之勢?不可。黔國公沐天波進議曰:自迤西達緬甸,其地糧糗可資;出邊,則荒遠無際、無一。追勢稍緩,據大理兩關之險,猶不失為蒙段也。帝可其議。明日,駕遂滇,官兵、男婦、馬步從者數十萬人。從古乘輿奔播,未有若此之眾者。時定國以大兵殿后,國勢既搖,人心思叛。艾能奇之子承業糾狄三聘等數人,以驍卒千余伏大寺中,謀劫定國而北。定國覘者知其謀,以告。十八日晡時,定國遽率兵千人嚴隊西走,承業等不敢追。
永歷十三年(己亥)正月初四日,帝至永昌。
帝發滇時,百官護從、軍民泣隨者,日行不過三十里。其后兵士乏食,恣取民間;以至所在逃避,御前供頓缺而庶僚貧病,扈蹕離次不前者甚眾。崎嶇過大理,而定國亦至。明日,帝行,定國請堅守大理,許之。后數日,白文選以孫家壩南潰之兵至,列陣下關,眾尚萬余。定國以數百騎赴之,文選憤涕,叱定國曰:人主以全國、全師畀王,一旦至此,誰執其咎?定國慚,南向叩首曰:帝幸赦臣!謂文選曰:上既赦我,愿身一死以贖前罪。文選收涕謝曰:王許幾人,死敵何益!王行矣。定國遂行。又數日,清師平西王吳三桂追文選及之,戰于下關、又戰于丁當山。文選敗,南走入山。
晉王李定國敗績于磨盤,棄其軍走;清師引還。
先是,定國聞文選敗,遂渡潞江(即古怒江)。至磨盤山下(即古羅泯山,蠻云高麗貢),諸將他趨者皆會勝兵萬人。因設三伏以待之,以泰安伯竇民望為初伏、廣昌侯高文貴為二伏、總兵王國為三伏。令曰:須敵至三伏舉炮,首尾橫擊之。清師至山下,得降者盧桂生言其計,清師乃釋馬而步搜。伏者望菁莽叢積中矢失炮雨發,民望不得已,舉炮出戰,三伏亦發炮趨下救之;戰于山下,短兵相接。自卯迄午,僵尸堵壘。民望血戰不已,中流矢死。南兵氣沮,猶踞險而守;及聞定國走,將士失望,半夜散去。定國當日坐山顛上,聞信炮失序,大驚曰:兵敗矣!遂先走。既逾險,問帝安在?知者曰:帝西行去,去騰越已百里,路界茶山、緬甸之間。定國曰:我焉從彼蹕!而追者及之,君臣俱死,無益也。姑他往,以圖再舉。遂棄帝而奔。二十四日,帝南行,尚未知磨盤之潰。野次未定,而總兵楊武至,言定國遠逃、追者將及;帝遂接淅而行。時漸昏黑,行數里,失道途大榖中,時距故處僅一望耳。宮人竄失,公私囊橐多為楊武劫奪。
二十五日,扈將孫崇雅劫擄殺害尤烈。
二十八日,扈衛靳統武引其眾叛去。
帝以從臣多叛,決意入緬,遂出鐵壁關;關外即緬地矣。緬酋使使迎之,自稱于國也曰金樓白象王。蓋處則樓居,出則乘象,足不履地也。進表天朝,則稱緬甸宣慰使臣某,國人稱之則曰某某法。此言而公道主人也。至是,奉迎具表如常儀;復奏曰:天王遠臨,百蠻驚畏,請從官以下勿佩戎器。馬吉翔傳旨從之。諸從臣皆諫曰:猛虎所以威百獸者,以有爪牙故也。奈何自棄其防以啟戒心!不聽。是日,帝至芒漠,緬人執禮甚恭,并進衣衾、食物。華亭侯王維恭謀擁太子還入關,由茶山出鶴麗;不果。
二月初一日,帝至水次。
緬人艤四舟以待,帝一、后及太子一、司禮監李國泰一、文安侯馬吉翔一,浮水東下,即大金沙江。其南與海接,古稱黑水,此其一也。從官無舟,或水或陸,聽其為計。先在騰越,從官以下及婦寺數尚四千;及至蠻漢,止一千四百五十余人。至是,僅六百四十六人而已。
十八日,帝至井梗駐蹕。
因緬人奏宮室未備,故暫憩也。
二十日,緬酋迎大臣議事。
帝遣馬吉翔弟雄飛及鄔昌琦往。及至,酋亦不見,令通事傳話,所問者皆神宗時事。二人未習中朝典故,竟不能答;緬人哂焉。最后出神宗時敕書相示,其寶文較今微異,以為偽。又以黔國公沐天波征南將軍印驗之無異,遂不言。是役也,行人不才,遂開遠蠻以不恭之漸。
三月,黔國公沐天波等謀奉帝往就晉王李定國之師,不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