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刻震川先生全集序
《震川先生文集》流傳海內百有余年,識文藝者皆知珍藏之。先大夫舊藏兩集,一集二十卷,一集三十二卷,寇變失去。余從陳百史相君,見其所點閱二十卷,博為搜求,二集復存余架上矣。
二十卷者,乃先生從弟道傳所刻;三十二卷,先生之嗣君子祜、子寧所刻也。有無參互,或疑有雜訛于其間。且聞于錢牧齋宗伯云,先生遺文尚多。余曩與其裔孫雪庵同事禮部,雪庵以重刻道傳集相貽。既而余年友刑部公裔興之子孝儀公車來都下,惠以裔興新刻之集。覽其跋語,乃偕先生孫文休與其子玄公編輯,為牧齋先生所次第,《正集》三十卷,《別集》十卷,《余集》存之家塾。而是集仍止二十卷,或尚未盡刻,未可謂全集也。
余夙向往先生之文,今老矣,雖不能讀,竊思得覽其大全。間與汪戶部苕文、計孝廉甫草論及,而惄如也。亡何,董黃洲正位令昆山,乃屬其訪求先生遺文于玄公,遍匯諸刻,勒成全集,亦官其地者所應為,不獨為藝林美談。黃洲唯唯而別。
嗟乎,先生之文,自歿時即流傳至今,王文肅公稱引于當年,錢牧齋、吳梅村諸前輩昌明于后,非若昌黎之文,歷久遠遇永叔而始顯也。矧先生賢子孫比肩接踵,咸能褎輯遺文,傳之遐邇。因嘆海內文人如晉江王遵巖、平涼趙浚谷皆有遺集。晉江之集尚有存者,平涼則未之概見。頻與宦其地者言之,平涼則馬學使之駛先獲我心,為之修輯。晉江雖再屬衡文使者,尚未見有馬君其人也。
夫士大夫宦游所至,誠訪前賢之遺文,不致散亡磨滅,有如所謂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者,亦華國之瑞事也。黃洲乃能識余言,從玄公謀,集已刻、未刻,合牧齋定本,匯為四十卷;而一時士大夫宦其地者間助剞劂之資,遂居然為先生全書。黃洲之志行,殆非俗吏也已,是則可感也。
玄公寓書命序于余。先生之文,照耀今古,何待于序,況余豈能序先生之文者哉?聊述與黃洲之語以復玄公,玄公其有以諒余矣。
康熙癸丑仲夏,宛平王崇簡題。
歸震川先生全集序
古來文章家,代不乏人,要必以卓然絕出,能轉移風氣為上。唐之中葉稱韓子,而與韓子同時者,有柳子厚、李習之。宋時稱歐陽子,而先歐陽為古文者,有穆伯長、尹師魯輩。然言起八代之衰者,必曰昌黎,變楊、劉之習者,必曰廬陵,則以其學之深、力之大也。明三百年,文章之派不一。嘉靖中,有唐荊川、王遵巖、歸震川三先生起而振之,而論者又必以震川為最,豈非以其學之深、力之大歟?
余自少知誦法震川先生之制舉業,長而得讀其古文辭,信乎卓然絕出,能轉移風氣者也。自承乏昆山,敬哉王夫子以重梓先生集為囑。會從先生之曾孫莊玄公氏得其未刻遺集,簿書之暇,時一披覽,殆所謂縣圃積玉,無非夜光,殊惜舊刻之多遺珠也。玄公因出錢宗伯選本,匯萃已刻未刻,總計四十卷,欲授之梓人,而貧無力,謀之于余。余遂首捐俸,為刻數卷。同寅吳無錫伯成、趙嘉定雪嵊,及遠近士大夫聞風繼之,協助成事。玄公又以舊刻多烏焉魚魯之訛,勘訂累年,悉已是正。較之舊本,頓爾改觀,誠快事也。
余讀先生之《易圖論》《洪范傳》,知其經學深邃;于《馬政志》《三途并用》諸議,知其世務通達。而浚吳淞江、三吳水利諸書,今方行其說,殆東南數百年之利。至其自述令長興時,以德化民,又漢代之循良也。今國家偃武修文,廣厲士子以通經學古,而科目之士亦將學而后入政,則是集行世,其亦昌明文運,造就人才之一助乎?
玄公以序見屬,末學何能贊一辭。顧以夙仰先生,既欣睹全集之流播海內,加惠后學,而玄公亦工詩古文,能世其家學,又喜先生之有后也,故不辭而為之書。
康熙癸丑仲春,文林郎知昆山縣事上谷后學董正位題。
重刻震川先生全集序
歸子玄恭刻其曾大父太仆公集,未就若干卷而卒。余偕諸君子及其從子安蜀續成之,計四十卷。初,太仆集一刻于吾昆山,一刻于常熟,二本不無異同,亦多紕繆。玄恭懼久而失傳也,乃取家藏抄本與錢宗伯較讎次第之,編定四十卷。然后訛者以訂,缺者以完,好古者得以取正焉。
太仆之文,宗伯論之詳矣。然宗伯惡夫裨販剽賊、掇拾涂澤之流,而余獨謂夫文章之遞變,非一世之積也。宋之推經術者,惟曾南豐氏,然以較于程、朱之旨,不侔矣。南渡后,諸儒之說盛行,于是學者莫不擬之而后言,隨其所見之分量淺深大小以發之于文,則莫不有所合。自南宋歷元,以及于明之初年,其所稱大儒之文皆是也。然至其風格苶萎,益頹而為老生學究之習,若是者雖大儒不免也。負才者思有以易之而不得其說,則不難一切抹摋理學之緒言,反而求之秦、漢以上,虛氣浮響,雜然并作,至欲遠駕于古之作者。夫天下豈有離理而可以為文者哉?故文之病而幾至于亡者,亦相習而相矯以然也。太仆少得傳于魏莊渠先生之門,授經安亭之上。其言深以時之講道標榜者為非,至所論文,則獨推太史公為不可及。嘗自謂得其神于二千余年之上,而與世之摹擬形似者異趨。故余謂文至太仆,始稱復古。非太仆而言文者,明中葉之病于剽竊者也。由明初以溯之宋、元以前之文,其不為剽竊而猶未盡乎文之極致者,時代壓之,風格苶萎者是也。欲知太仆之文,必合前后作者而觀之,則文章之變盡此矣。
太仆久困公車,屏居絕跡,淹綜百代,始成一家之言。其曾孫玄恭負盛才,既窮且老,日抱其遺書而號于同人,醵金而刻之,垂竣身沒,不見其成。此予之嘆夫文之難如此,其傳之難又如此,后之讀者,宜如何其愛惜之也。
康熙十四年乙卯春三月,同里后學徐乾學謹序。
新刊震川先生文集序
往余篤好震川先生之文,與先生之孫昌世訪求遺集,參讀是正,始有成編。昌世子莊,游于吾門,謂余少知其先學,摳衣咨請,歲必再三至。既而與其從叔比部君謀,重鋟先生全集,而比部君以讎勘之役屬余。
余老而歸佛,舊學蕪廢。輟禪誦之功,繹累日,條次其篇目,淘汰其繁芿,排纘整齊,都為一集。既輟簡,喟然而嘆曰:余服膺先生之書,不為不專且久,喪亂廢業,忽忽又二十年,乃今始旋其面目,曠然知先生所以為文之宗要,豈不幸哉!
先生鉆研六經,含茹雒、閩之學而追溯其元本。謂秦火已后,儒者專門名家,確有指授。古圣賢之蘊奧,未必久晦于漢、唐,而乍辟于有宋。儒林、道學,分為兩科,儒林未可以蓋道學,新安未可以蓋金豨、永嘉,而姚江亦未可以蓋新安。真知獨信,側出于千載之下,而未嘗標榜為名高也。少年應舉,筆放墨飽,一洗熟爛,人驚其頡頏眉山,不知其汪洋跌蕩,得之莊周者為多。壯而其學大成,每為文章,一以古人為繩尺。蓋柳子厚之論所謂“旁推交通以為之文”者,其他可知也。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穣梁》以厲其氣,參之太史以著其潔。其暢也,其厲也,其潔也,學者舉不能知,而先生獨深知而自得之。鉤摘搜猘,與古人參會于毫芒杪忽之間。旋觀裨販剽賊、掇拾涂澤之流,如秦越人診病,洞見藏府之癥結,辭而辟之,劈肌中理,無所遁隱。以毷氉舉子,羈窮單只,提三錢雞毛筆,當熏灼四戰之沖。馴至霜降水落,草枯蘼萎,而其為之渠帥者,卒以吁嗟嘆伏,而自悔其降心之不蚤。嗚呼,此豈徒然也哉!
先生以幾庶體貳之才,好學深思,跋邪抵偽,刊削苶敗,障斯文之末流。輇材小生,鹥聞目學,易其文從字順,妄謂可以幾及。家龍門而戶昌黎,其訛謬滋甚。先生嘗序沔人陳文燭之文,諷其好學《史記》,知美矉而不知矉之所以美。學先生之學者,無為沔人之知美矉,則幾矣。
先生儒者,曾盡讀五千四十八卷之經藏,精求第一義諦,至欲盡廢其書。而悼亡禮懺,篤信因果,恍然悟珠宮貝闕生天之處,則其識見蓋韓、歐所未逮者。緒言具在,余非敢援儒而入墨也。
余少壯汩沒俗學,中年從嘉定二三宿儒游,郵傳先生之講論,幡然易轍,稍知向方,先生實導其前路。啟、禎之交,海內望祀先生,如五緯在天,芒寒色正,其端亦自余發之。今又承比部君之命,論次斯集,得以懷鉛握槧,效微勞于簡牘,有深幸焉。日月逾邁,老將智而耄及,無以昌明先生淑艾之教,譬諸螢火熠熠,欲流照于須彌之頂,亦自愧其微末已矣。而比部君大雅不群,能表章其家學,南豐之瓣香,不遠求而有托,斯可喜也。
歲在庚子五月晦日,虞山年家后學錢謙益再拜謹序。
先太仆震川公集,最初閩中有刻。既而公之子伯景、仲敉刻于昆山,先伯祖泰巖刻于常熟。閩本地遠不傳,昆山、常熟本互有異同。然公之遺編剩簡,尚余十之八九。牧齋先生與公之孫文休,旁求廣采,得公藏本,幾倍于刻本。先生手自校勘,珍如秘書。無何,絳云之災,盡毀于火。賴文休副本存,余從玄恭得而錄之。念文章顯晦有數,恐遂湮沒無聞,為請于先生,求壽諸梓。而先生以刻本位置多訛,意象尚隔,乃為合并而次第之,得《正集》三十卷,《別集》十卷,《余集》存之家塾,未能悉出也。
蓋嘗論之,不讀《史》《漢》,不知《左》《國》之所以為文也。不讀韓、歐,不知《史》《漢》之所以為文也。今繇公之文,可以知韓、歐;繇先生之選,可以知公之文。異哉!海內之士從事于古之文章者,必自此而求之矣。
然而公豈求工于文而已哉?其學術則辯《易圖》之宗旨,究禹疇之法象,與夫作史之志,議禮之言,有以啟先儒所未發。其經濟則條水衡之事宜,悉太仆之掌故,以及用人之方,御倭之議,有以裨當世所宜行。聞貞孝之事,則奮袂攘臂,不欲令弱質俠骨受誣于豪強;修族姓之譜,則赍咨涕洟,必欲使遠祖近宗盡歸于敦睦。他如贈送慶賀之文,吊祭悲哀之作,靡不折衷于法度,歸本于端良。不以浮詞諛人,不以綺語加物,則公之修辭立誠,蓋可知矣。
讀是集者,因公之文以得公之為人,斯先生所以教我子孫不替先型之至意,而亦所以嘉惠后學之盛心哉!
庚子長至日,從孫起先拜手敬識。
與歸起先書
謙益白:荒村僻遠,伏承親枉玉趾,命較讎《震川先生文集》,不敢以荒落為辭。尋繹舊學,排纘累日,乃告成事。應酬文字,間有率易冗長者,僣以臆見淘汰四分之一。披金揀沙,務求完美,以一生師承在茲,良欲效攻王之勤于遺編也。
編次大意,略序梗概,以求正于法眼。或召玄恭詳審商榷,如有未當,不妨改正。
編次之法,略仿韓、柳、蘇三集。古今文體不一,亦不盡拘。
先生覃精經學,不傍宋人門戶,如《易圖論》《洪范傳》是也。故以經解為首。
次序、論、議、說,皆議論之文也。韓集總屬雜著,今依各集,略為區別。凡四卷。
次贈送序、壽序,凡六卷。贈送序考論學術吏治,皆非茍作。壽序古人所無,先生為之,則皆古文也。舊本別置外集,今仍次贈序。
次記三卷。舊有紀行諸篇,今取陸放翁、范石湖例,入別集。
次墓志銘、墓表、碑碣、行狀、傳、譜、世家,凡十二卷。志墓之文,本朝弘、正后,靡濫極矣。先生立法簡嚴,一稟于古。移步換形,尺水興波,直追昌黎,不問其余也。今所汰去者,十不得一,他文不爾。
次銘、頌、贊,一卷。祭文、哀誄,一卷。書三卷。以上諸文,汰者四分之一,亦有存其半者。
歐、蘇集是二公手定,外制、奏議別為一集。今集中才數篇,故居別集之首,而策問附焉。
次《宋史論贊》一卷。先生有志重修《宋史》,存論贊以見其志。
歐、蘇集俱別載小簡。古人取次削牘不經意之文,神情欬唾,仿佛具焉,故錄為二卷。寒喧駢偶之詞不載。紀行一卷次之。
次《馬政志》一卷。先生邢州入賀時,留纂修寺志,故有此作。既有關于國故,其文則自謂仿《史記》六書也。取昌黎《順宗實錄》例,系之別集。
公移吏牘,各有格式,委悉情事,雅俗通曉,乃為合作。非老于文筆者不能為,亦不能知也。錄而存之,略為一卷。水利、賦役、御倭諸書議,散在集中,可以參考。
唐人編李、杜詩,以文為別集,比興著述,從其所重也。今取其意,錄古今詩一卷。
先生為舉子,即以論策擅場。今所存者,場屋帖括及科舉程式之文。然其議論慷爽,行文曲折,蓋二蘇、秦、晁降格而為之也。今取二蘇《應制集》例,錄論策一卷。
右編次《震川先生文集》三十卷、《別集》十卷、《余集》不分卷,約三百余篇。先生于詞章,刊落皮膚,獨存真實。雖其牽率應酬,或質而少文,或放而近易,有識者精求之,可以窺見先生擺脫流俗,信心師古之大致。余以管見,僣有去取,蓋猶未能免俗,規規然以時世心眼測量前哲,有余愧焉。輟簡之余,愾然三嘆,并識之以訊于智者。
庚子五月二十八日,謙益白。
新刊震川先生文集凡例五則
一、選定。
此集舊嘗三刻。復古堂本止分上下卷,不備可知。昆山本文三百五十余篇,常熟本篇數略少,而昆刻所無者殆半。未刻藏本,又二百余首。錢牧齋先生嘗合已刻、未刻諸本,總選得五百九十余首,而尺牘、古今詩在外,合計四十卷。今大率從其選本,但未刻中之不收者,已刻中之被汰者,莊以為尚有遺珠,又自以己意增入十有余首。今自尺牘二卷、詩一卷之外,總計文六百有五首,悉付諸梓人。其外二百余首,則依錢宗伯名為《余集》,而藏于家。
一、編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