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氏當勝國末造,為遼左巨族。本朝開國之初,首先效順,旗常鐘鼎,賞延奕祀。今以《牧齋集》考之,則佟氏在當日,未嘗不效忠于明。特朝中黨人,以其為熊襄愍所用,欲傾襄愍,不得不坐佟氏以謀叛之罪。迨佟卜年以私拜金世宗墓坐罪死獄,而佟氏舉族東奔,襄愍以遼人復遼地之策,遂成畫餅,而東事乃不可為矣。此事關系興亡大局,而諸書俱不詳其始末。牧齋《幽憤集序》一篇,其文亦慷慨激昂,不可以其人而廢之也。序略云:「《幽憤錄》者,故登萊僉事觀瀾佟公絕命時,自著幽憤,先生傳其子(今閩撫國器),集錄以上史館者也。東事之殷也,江夏公任封疆重寄,一時監司將吏,皆桅言蠟貌,不稱委任。佟公為諸生,籌邊料敵,慨然有掃犁之志,江夏深知之。當是時,撫清(撫順、清河兩堡)雖熸,遼沈無恙。以全盛之遼,撼新造之建,以老羆當道之威,布長蛇分應之局。鷸蚌未判,云鶴相疑,傳箭每一日數驚,拂廬或一夕再徙。公將用遼民守遼土,倚遼人辦遼事。赦脅從,招攜貳,施鉤餌,廣間諜,肅慎之矢再來,龍虎之封如故,經營告成,豈不鑿鑿有成算哉?天未悔禍,國有煩言,奸細之獄,羅織于前,叛族之誅,瓜蔓于后,而遼事決不可為矣。嗚呼!批根黨局,假手奄官,借公以螫江夏,又因江夏以剪公,此僉人要路,所為合圍掩群,惟恐或失者也。殺公以錮佟氏之族,錮佟氏以絕東人之望。于是乎穹廬服匿之中,望窮甌脫;椎結循發之屬,目斷刀環。翕侯中行說之徒,相率矯尾厲角,戮力同心,以致死于華夏,蓋自群小之殺公始。」國器以開國勛臣,出據使節,牧齋為之撰文,顧略不顧忌諱如此,亦可藉觀當時漢軍之心理矣。
香冢鸚鵡冢
都城南下洼,陶然亭之東北,有香冢焉。孤墳三尺,雜花繞之,帝豎一小碣,正書題曰:「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胡蝶。」無姓名題署,不知為何人。或曰:「曲妓有茜云者,與某生情好綦篤,已誓白頭之約。生素貧,鴇貪甚,無以為聘。一大腹賈見茜云,艷之,以千金啖鴇,將納為側室,鴇羨其貲,受之,茜云遂自剄死,碑即生所豎也。」或又謂「某生素負才名,數應京兆試,不得一第。憤而絕意進取,舉其歷試落卷,瘞之于此,而系之以銘。」碧血香魂,悉寓言耳。香冢之北,有鸚鵡冢,視香冢略低,亦有碑,作八分書,為粵人某君作。某君宦京師,自粵中攜一白鸚鵡,慧甚,能誦詩歌曲。死而瘞諸香冢之側,從其類也。其詞亦哀艷,惜未錄存。
夢異
周禮有占夢之官,其術不傳。雖神話時代之舊術,然必有精理奧義,為哲學家所當探索者。吾國人向以夢之休祥,為后事之征驗。自西士腦筋留影之說出,而舊說遂絀。然以蒙所聞,實有能見未來事者,精神上之作用,必有其所以然。今魂學尚未昌明,故莫能言其故耳。癸已夏,余旅居京師一夕忽夢覆車,驚而寤,心血猶跳蕩不止。次晨入城,果覆于正陽門外,車旁所見,宛然夢中景象也。腦筋留影之說,豈足以概之乎?吾國人向以科第為第一事,故夢之屬此類者甚伙。然大抵小說家附會緣飾之辭十八九非實錄。惟有兩事,最為翔實。徐尚書用儀、錢尚書應溥,咸豐朝同直軍機,同應京兆試。場后,徐匿其稿,錢數索觀,終不肯出示。一夕錢忽夢讀闈墨,徐名在焉,夢中讀其文而識之,醒后竟一字不遺。次早入直,為徐述之,徐大駭。或曰,是必錢君竊窺君稿,故以為戲耳。然徐自言場中實自焚其稿矣。數日榜發,果如錢言。同治乙丑會試,吾師蘄州李百之先生士彬,中第三名。榜前有丁士彬者,夢觀榜禮部門外,已名在第三,惟其姓字獨小,且較他人略低半字,不解其故。及榜發,竟落第。十余日后,入城經禮部門,榜猶在。因趨近觀之,則第三名李字之上半,為雨所淋,僅存其下半之丁矣,乃大駭。丁與師故不相識,次日乃尋至師寓所,以夢告之,相與嘆咤不置。前一事聞諸徐尚書之戚某君,后一事則吾師自言之。
洪大全遺事
洪秀全之黨,才略以洪大全為最。楊秀清號善用兵,然遠遜大全。秀全未出粵西,而大全遽就擒伏誅,天也。大全籍湖南衡州,與洪逆本非同族。幼絕慧,九齡能背誦十三經,兼工詩詞。長益自負,屢應童子試,輒被黜,遂落拓懷異志。自趙金龍平后,粵湘間盜賊并起,大小數十股,大全遍謁其魁,陰察無可與言者。聞秀全起金田,所為與群盜殊,因往謁之,與聯宗誼。秀全亟加倚任。且大全乃為之定營制,整軍律,陷永安而守之。而楊秀清忌其才,積不相能。會官兵攻永安急,大全一日微服出城,遽被擒,大帥張其事以奇捷奏,令隨營主事丁守存獻俘于京師。城賊出悍卒千人謀奪之,廣西撫臣鄒鳴鶴飛書促守存兼程前進。行七日抵全州。丁以大全衡產,必有賊黨謀篡取者,乃陽稱將舍舟登陸,檄諸州縣驛站撥兵護送,而陰由水路晝夜兼行,置大全內艙,塞其窗,無少隙,又八日而抵長沙。大全不知船行之速,日語兵役曰:「某日當抵衡,便可遵陸矣。」兵役漫應之。至是乃紿之曰:「已到衡矣。」大全欣然出艙四顧,駭然曰:「此長沙也,不謂汝輩竟能紿我至此,吾其休矣。雖然,秀清豎子,不從吾言,終亦成擒耳。」
石達開之日記
洪秀全諸將,兼資文武者,洪大全而外,惟翼王石達開。其上曾文正七律五首,前已載新民叢報中。達開之入蜀也,意欲由川南襲成都。寧遠府萬山中,有一鳥道,亙古榛蕪,未通人跡。由此北行,出山,即在成都南門外矣。達開偵得此路,輕騎趨之。會輜重在后,迷路相失,士卒皆餓莫能興,遂坐困,致為土司所獲。達開在獄中,述其生平事跡,及洪逆作亂以來,與官軍相持,始終勝敗得失之由,為日記四冊,紀載最詳。今其書猶存四川臬司庫中,藩庫亦存副本。官書紀載用兵時事,率多為官這回護,掩敗為勝,迥非當時實錄。昔李秀成被獲后,手書供詞,凡七八萬言,為曾軍幕下士刪存十之三四,計其關系重要之語,已芟剃盡矣。達開此書,倘有人錄而傳之,其有裨史料者,當不少也。
吳三桂之逆跡
吳三桂之請援于我朝也,與其父襄書曰:「父不能為忠臣,兒自不能為孝子。」豈不皭然大義之言?今觀明內監王水章陷賊中所著《甲申日記》一書,中載三月十九后三桂與襄諸書。置君親于不顧,唯拳拳于陳妾一人,真所謂狗彘不食者。乃知世所傳前書兩語,皆亂賊矯誣文過之辭耳。記云:「四月初一日,吳襄繳到三桂廿二書云(按此時襄已降闖)所謂繳到者,即繳之于闖也:『聞京城已陷,未知確否。大約城已被圍,如可遷避出城,不可多帶銀物,埋藏為是。并祈告知陳妾,兒身甚強,囑伊耐心。』第二書云:『得探報京城已陷,兒擬即退駐關外,倘已事不可為,飛速諭知。家口均陷賊中,只能歸降,陳妾安否,甚為念。』第三書廿五日發云:『接二十日諭,知已歸降,欲保家口,只得降順。達變通權,方是大丈夫。惟來諭陳妾騎馬來營,何曾見有蹤跡?如此輕年小女,豈可放令出門?父親何以失算至此?兒已退兵至關,預備來降。惟此事實不放心。』第四書廿七日發云:『前日探報陳妾被劉宗敏掠去,嗚呼哀哉!今生不能復見。初不料父親失算至此。昨乘賊不備,攻破山海關一面,已向清國借兵,本擬長驅直入,深恐陳妾或已回家,或劉宗敏知系兒妾,并未奸殺,以招兒降。一經進兵,反無生理,故飛稟問訊。』第五書云:『奉諭陳妾贍養在宮,但未有確實之說,究竟可來?太子既在宮中,曾否見過父親?既已降順,亦可面奏說明此意,但求將陳妾太子兩人送來,立刻降順』云云。」以此諸書觀之,梅村所謂「沖冠一怒為紅顏」者,真詩史之言也。
三桂初猶有擁立太子之議,所謂義興元年者是也。暨聞闖以圓圓侍太子,大憤,其議遂罷。此即梅村詩所未嘗及,而國初諸老逸史,亦未有能言其故者。今悉在永章日記中。其時目擊所錄,必得其真。亟錄傳之,亦足以廣異聞也。記云:「三月二十日,賊在田皇親家搜得太子、定王以獻,闖令入宮。廿一日封太子為宋王,定王為安宅公。四月初六日發檄與三桂云:『太子好在宮,汝莫想借他為由,朕已封為宋王,將爾等妻女與他奸淫,以泄崇禎之忿。』初九日下偽詔親征三桂,十二日起程,太子、定王、代王、秦王、漢王、吳陳氏、吳氏、吳氏、吳李氏、偽后妃嬪皆從行。吳陳氏即圓圓,兩吳氏皆三桂妹也。廿五日戰于一片石,闖大敗,退入關。太子與圓圓遂皆至三桂軍中。廿六日闖又為誓書與三桂云:『大明朝義興皇帝,使監國大學士平南王吳三桂,尚義伯總兵官唐通,大順朝永昌皇帝,使兵政府尚書王則堯、張若麒,于甲申四月廿二日立誓于山海關。自誓之后,各守本有疆土,不相侵越。大順朝已得北京,準于五月初一日交還大明朝世守,財貨歸大順,人民各從其便。如北兵侵掠,合力攻擊,休戚相共。有渝此盟,天地殛之。』廿八日牛金星揭吳三桂告示兩通,一列監國大學士平南王吳銜,下書義興元年四月廿四日。一列平西親王吳銜,下書順治元年四月廿六日,印文亦兩歧。闖曰:『大約我勝則與我和,清勝即與清合。彼誘得太子陳氏,便爾背盟,實非人類。』立擒吳襄及家口十六人斬于市。廿九日闖登極,三十日率諸賊退出京師。五月初一日接太子手敕,以初三日入都為大行皇帝大行皇后舉行大事,末署義興元年四月廿六日。正擬具本,明日入奏,忽傳太子已至城外,王德化亟備車駕鹵簿,至朝陽門迎駕,永貞在內預備」云云。此下遂無一字,其如何變局,則不可得而知矣。按諸書皆言闖挾太子二王西走,未嘗有歸諸三桂之說。果爾,則北都公主所見,與南都所謂王之明者,信哉其為依托矣。然亦安知非闖賊以是系三桂及中原士大夫之心,而偽封一人以亂觀聽乎?逸民某君所為《木居士憤言》,謂方太息此舉之不成,而致慨于有明一朝興廢,實系圓圓一人,則非惟墮三桂之欺,抑且為闖所笑矣(圓圓本姓邢,生時有群雉集屋,眾因呼為野雞。其姨陳氏,俗所謂養瘦馬者,圓圓母歿遂依陳,因從其姓。此亦諸書所未及者)。
戈登遺言
英將戈登,曾立功中國,隸李文忠麾下者十余年。后歸國,死事埃及。吾國士大夫,語及戈,以為不如華爾。然華不過一戰將,弋則具有文武才略。且其人實忠于吾國,不可沒也。其歸國時,當光緒六年,嘗上書文忠,論外交軍事甚悉,皆犖犖大端,使早從其言,何至有后來喪地失權之禍?不幸而戈所深戒者,吾事事莫不蹈之。今距戈去時,甫三十年耳。而每下愈況,遂至此極。戈登有知,應亦自嘆其言之不幸而中也。戈所陳十策,為撮其要于下:
一、中國與外國議約,當在中國開議。按吾國與各國立約,蹈此戒者,實不可勝數。馬關一約,尚不在內。
二、與外國議約,須多用文字,少用語言。文書以簡明為貴,或先將其意暗詢別國。因各國互相猜忌,若某款吃虧,必為指出。按此策十年以前猶可用,今則均勢之局已定,協以謀我,雖此策亦無所用矣。
三、中國一日不去北京,則一日不可與人開釁。因都城距海口太近,無能阻擋,此為孤注險著。按,此條蒙頗不謂然。雖然,旅順、威海之不守,戈因先見之矣。
四、陸軍無勁旅,則水師無退步。今宜先練陸師,再練水師。
五、所購船炮,甚為失計。當時若以購船炮之款,盡購新式槍,較為有益。俟陸軍練成勁旅,再購船炮。按,此二條,今之海軍大臣聽者。
六、中國有不能戰而好言戰者,皆當斬。
七、應多方幫助華商出洋,徑向制造廠購貨。
八、總稅司宜駐上海,專管稅務,不令擅越他事。若與外國公使議事,不宜令局外之洋人干預。按后來赫德權力之膨脹,孰實使之?袞袞諸公,不惟負國負民,抑且無以對戈登矣。文忠在總署時,不喜與赫德商榷國事,殆猶未忘戈登之戎歟?
九、當責成出使大臣,承辦外洋軍火,如與各國公使談論,有不諧之處,當令出使大臣,在外商辦。按,十條中惟此條無關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