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聶玉言樹底哭親 王長山旅中慰友(1)
- 春阿氏謀夫案
- 冷佛
- 4611字
- 2015-11-24 19:28:17
話說聶玉吉看到阿氏慟哭,心里好生害怕。想欲自首,自己又出首不得。一來是阿氏母家的人,我們是自幼姊妹,二來聽旁人說,她為著婚姻一事,發了幾回瘋。迎娶之日,欲在轎上尋死?;亻T之日,要在家中自盡。這樣看起來,我若不避嫌疑,慨然自首。倘若官場黑暗,她再一時糊涂,受刑不過,認成別樣情節,這便如何是好。想到此處,站在人群中,不寒而栗,當時站立不住,急忙走出。心中暗暗祝告道:“神天有鑒,不是玉吉不義,作事不光明。我若出頭投案,死何惜足。但恐牽連姐姐,落個不貞不淑之名,陷入同謀殺夫之罪。但愿神天默佑,由始而終,那么叫姐姐抵了償,好歹保存住了名譽,我便即時死了,也是樂的?!弊8嬉旬叄驹谖募议T內,淚在眼眶內,含了許多,此時方才滴下。遲了一會,心里悠悠蕩蕩,不知去往何方才是正路。
正疑念間,忽想起昨日高僧點悟的幾句話,不覺于人世紅塵,頓為灰冷。轉身便出了胡同,迷迷離離,走出安定站外。抬頭一看,見有一片松林,正是自家墳墓。玉吉本來至孝,今又有無限傷心的事?;叵敫改冈谌?,如何疼愛。不免走人松林,撫著父母墳墓。慟嚎起來。正哭得死去活來,沒個勸解,后面有人拍打,連說大少爺不要傷心,這是從哪里來呀?玉吉止淚一看,是自家看墳的,奴隨主姓,名叫聶生,一手掖著玉吉,死活往家里勸解。玉吉也不謙遜,收住眼淚,到了看墳的家中,只說偶爾出城,心里很不痛快,要上墳地里,住十幾日。聶生聽了此話,極為歡喜,隨著就沽酒作菜,殷勤款待,口口聲聲,只怕玉吉委曲。說老爺太太在日,少爺怎樣享福。到了奴才家中,就是自己家,有什么不合式的,視奴才力之所及,盡管說話。將來少爺作了官,奴才一家子還要享福呢。玉吉點了點頭,看著聶生意思,出于志誠,隨即在他家內住了數日,把自己心里事家事,一字不提。料著聶生為人,極其誠樸,梁媽、蕙兒一時也不能來找,樂得多住幾日,避避災禍呢。主意已定,就在此處暫避,并不遠出。有時叫聶生出去,找幾本破書來,閑著破悶。有時也繞著墳塋,看看莊稼。直至中秋將近,并不見有個來打聽蹤跡。
這日聶生進城,聽來一件新聞,說鑼鼓巷小菊兒胡同,有個謀害親夫的,此人才十九歲,娘家姓阿,外間傳說,不是她自己害的,因為她婆婆不正,勸著兒媳婦,隨著下混水,媳婦不肯答應,婆婆是羞惱成怒,使出野漢子來,暗把兒子殺死,打算一箭雙雕,誣賴兒媳婦謀害親夫,就把旁人耳目,全都掩住了。不想神差鬼使,露了馬腳,兇手把行兇的菜刀,放在她婆婆屋里了,你說是合該不合該?玉吉聽了此話,暮的一驚,當在眾人面前,不好酸心落淚,只隨聲贊嘆,說現在人心鬼域,不可懸揣。將來定案,必有個水落石出。一面說,心里啾啾咕咕,甚不安靜。本想等阿氏完案,或生或死,自己放心之后,好尋個方外地方,按著高僧指引,削發為僧。誰知過了三月,得了這宗消息,由不得傷感起來。背著聶生,自在暗地里流了回淚。到了次日清早,決計要進城探詢。先到自己家里,探望一番。剛一進門,遇見梁媽出來,驚問道:“大爺你哪里去了?叫我們這樣急?!庇窦獓@了口氣,未及答言,自己光滴下淚來。蕙兒亦流淚迎出。述說哥哥走后,急得我要去尋死,逢親按友,已經都找尋遍了??峙履惘偗偘d癲,不顧東南西北,沒有下落了。說著,淚隨聲下,凄凄慘慘的哭個不住。玉吉亦大哭一場,連說哥哥糊涂,不該拋了妹妹,一去三月,如今回來,真是無顏相對。說著,又要流淚。蕙兒亦嘆息道:“你說這些話惹我酸心,你心里的事,若不實告我說,便是對不過我?!彪S說著,叫過梁媽,取出兩個名片來,遞與玉吉道:“這兩個人,你認得不認得?”玉吉聽了一愕,接過名片一看,一個姓何的,號叫礪寰,一個姓項的)號叫慧甫。玉吉想了半日,很為詫異,當時想不起是誰來,隨放下道:“這兩個人是誰?我不認得?!?
蕙兒道:“你走之后,隔了一個多月,姓項的那人,便來找你。你同他什么交情,我哪里知道?”玉吉想了想,仍不知項某是誰,因問蕙兒道:“此人什么模樣?哪類打扮?找我為什么事?你沒問問嗎?”蕙兒道:“兩人找你,都為一樁事。姓項的那人,年約三十以外,虎背熊腰,面上有麻子,說話聲音很亮,聽著很爽快。我說你中了瘋魔,出外已久,他問你往哪里去了?說吏部衙門,有極要緊極要緊的事,前來找你?!庇窦牭酱颂?,連聲吸氣,怪問道:“這事怪得很,這人我并不認得,吏部里我也沒事,這真是突乎其來?!闭f著,又問姓何的什么模樣?蕙兒說了一遍。玉吉悶了半天,仍不認得。蕙兒道:“來的人說是三蝶兒姐姐從法部帶來的信,叫他面見你來,又說你若不去,叫我去一趟。我想空去一趟,也是枉然。后又跟人打聽,都說南衙門北所,規矩很嚴。姐姐在監里收著,誰也不能見面,你若在家呢,還可以去瞧瞧。那時你又不在家,我去作什么去呢?當時我跟梁媽商量半天,她說這個何某,必是你的至友。咱們親友里,沒這么個姓何的。后來又過了幾天,有一個姓鈺的,還有個姓黃的,前來找你。他說在左翼當差,推門就進來啦。我說你沒在家。他們不肯信。進屋坐了半天,直眉瞪眼,問你現在何處?”蕙兒說到此處,驚懼萬分,望了望院內無人,悄聲道:“他說小菊兒胡同春英,是你同姐姐害的。他在翼里聞知,特來送信,叫你千萬躲避。又拿話來試我,怕我知道下落,不肯實說。臨行那姓黃的說,你要這幾日回來,叫你別出去,死活在家里等他。我問你這些事,都是怎么鬧的?父親死后,本想跟哥哥享福,你怎么這樣胡鬧,難道把爹媽的遺言,也都忘了不成?”說著,掩面大哭。嚇得玉吉渾身亂顫,半晌答不出來。梁媽道:“姑娘不用哭,大爺三姑娘,斷不是殺人的人。必是文光家里,花錢走動的。你沒見洋報上說,三姑娘太冤枉嗎?”剛說著,玉吉往前一撲,梁媽一手揪住,幸未栽倒。只聽哇的一聲,吐了一口血沫。嚇得梁媽驚慌失色道:“姑娘別哭了,大爺又犯起陳病了,這是怎么說呢?”蕙兒擦著眼淚,過來相扶,一面仍慘慘切切的問道:“你把實話告訴我,你惹下禍,打算遠走高飛,也要告明了所去的地方,然后再走。你別的不顧,難道同胞骨肉,你連一句實話都不肯說嗎?”梁媽聽了此話,噯喲一聲,連向蕙兒搖手。又扶起玉吉頭來,細看臉上顏色,已如銀紙般。嘴皮嘴唇,顫成一處。蕙兒看此光景,嚇得沒有主意,隨手把玉吉放倒,自己坐在一旁,直直愕著。梁媽亦手忙腳亂,有意抱怨蕙兒,卻又不肯。忙著熱了一壺開水,沖了一碗白糖,悄向玉吉道:“起來喝一點兒水,定定神就好了。大爺這個病根兒,實在要命。”說著,眼辣鼻酸,一手端著碗,一手抹著眼。
玉吉昏沉半日,睜開眼睛一看,蕙兒、梁媽兩人,俱在一旁抹淚。當時心頭如刀割一般,只得爬起來,呷了口水。蕙兒百般勸解,梁媽亦沒得話說。只問三月之久,大爺往哪里去了?怎么大舅太太道謝來,說你幌了一幌,就家來了呢?莫非道兒上,遇什么邪魔外崇,糾纏住了?不然,怎么一日一夜,天亮你才回來呢?玉吉嘆了一口氣,因恐蕙兒著急,不敢實說,只好胡謅亂扯,說了一片假話,心里打定主意,但能把蕙兒勸住,然后把一切事情,告明梁媽。明日我到官投案,也就完了。當下以閑言散語,遮飾一遍。到底蕙兒心里,知識無多,又兼玉吉為人,極其誠篤,素常素往,并沒有半句謊語,所以蕙兒聽了,深信不疑。不過骨肉情重,倒用些開心話語來勸玉吉,惟恐與三蝶兒相厚,今遭此不白之冤,哥哥一動怒,難免出事。梁媽亦婉言勸解,說年頭不濟,衙門里使臟錢。雖說不干我事,究竟也得躲避。倘若牽連在內,事情一出來,很是難辦,再者文光家里,有的是銀錢,好歹托托弄弄,就許把大爺饒上。圖什么擔名不擔利,鬧這宗麻煩呢。咱們以忍事為妙。大爺的運氣低,千萬以小心為是。說完便向蕙兒籌劃明日玉吉往哪里躲藏的好?玉吉躇躊半晌,想著有人來訪,必非好意。定然是阿氏過部后,因為受刑不過,供出實話來了。雖說是阿氏情屈,然自己思前想后,又經高僧點悟,早把一段癡情拋在九霄云外去了。此時只惱恨阿氏,不該把實話吐出,若把我拘去抵償,原不要緊、士為知己者死,死亦無恨,只可憐你的名節,從此喪盡,教我如何能忍。這是玉吉心里,憐惜阿氏名譽,不肯自投的苦哀。哪知此時阿氏,收在北所女監,情極可憫。每逢提審的日子,不是受非刑,就是跪鐵鎖。堂上訊詰,只合她索問奸情,倒底他姓甚名誰,哪里住家?用盡了諸般權變,誘取供詞,怎奈她情深義重,受盡無數非刑,跪百數余堂鎖,始終連一字一聲,均不吐露。問到極處謀害親夫的罪名,情甘一死,有時因受刑太過,時常撲倒堂前,昏迷不醒。有時因跪鎖的次數多了,兩膝的骨肉碎爛,每遇提訊日子,必須以簸籮抬上。到堂之后,由上午問至日落,總不見有何口供。鬧得承審司員,無法可施。
傳了德氏來,一同苦打,一齊下獄。因為阿氏純孝,好叫她痛母傷心,招出實話來,了結此案。不想連行數次,仍無口供。德氏為受刑不過,自己因于囹圄,看著女兒如此,實覺傷心。常勸女兒說,有何情節,只管招認。若是范氏、普云兩人所害,你尤其要實說了。我看你日日受刑,委實難忍。你哥哥兄弟聽見,也要傷心。不如以早認的為是。難道你孝順母親,還忍令年老母親同你受罪嗎?阿氏哭天抹淚,投入母懷,告訴母親道:“女兒只有一死,別無話說,若認出一個人來,女兒的貞節何在?孝又何在?女兒的事小,又女兒一人,敗壞家聲事大。”說罷,大哭不止。引得監中難友,俱各淚下。這是當時阿氏獄中的慘狀。有時亦想起玉吉來,不知此時此刻,究竟是生是死,因此長吁短嘆?;蛟诤谝估?,獨醒暗泣??蓱z你絕頂聰明,怎么就做這傻事,哪里是敬我愛我,分是前生冤孽,該下你的性命,到了今生今世,惹下這么大禍,叫我還債嗎。你若是有情有義,怎不早行設法,偏等著大事已去,你才出頭。我若是忘情負義,扯你到案,何致你姨媽合我,這樣受屈。因想你前程遠大,來日方長。總是我母親作錯了,才至如此??蓱z我這片心,縱然死于刑下,你也不知道??梢娢业男?,一時一刻,受的這樣委屈,全都是顧全你。你的行為,都不是顧全我了?!逼鋵嵱窦睦?,也是這個意思,不過與梁媽、蕙兒等,不能實說??磥?,人在兩處,心是一樣設想,較這尋常兒女的愛情,大有不同。那玉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么樣,俱無不可,只要姐姐如了心,那才是姊妹情意呢。阿氏心里,又想著你不負我,只管破除死命,為我出氣。哪知道氣不能出,反給我添了禍。我若是糊涂女子,供出你來,豈不反負了你。如此看來,兩人是姊妹情重,斷不是有何私見,像是無知兒女,那等癡情。合算比癡情兒女的傷心,尤覺慘切。難得這兩個人,自幼兒朝夕聚首,耳鬢斯磨。成年時候,又有兩家父母,戲為夫婦,而竟能發乎情止乎禮,不隱于兩小無疑之嫌。這樣知己,莫非愛情真切,道德高尚的人,萬難作到。一個是父母死后,原議已消,恐怕阿氏心里,傷心難過,所以處處般般,極力疏遠。一以免姨母猜疑,二可使阿氏灰心,免得違背母命,落個不孝之名。心里頭虔祈默祝,看自己品學才貌,無一處可配阿氏。只盼阿氏出閣遇著個品學兼憂,像貌出眾,和樂且耽的快婿,再能夠衣食無缺,安享榮華,這才快意,豈知向日所望,都成夢想。請問他的心里,焉得不憤,焉得不怒。慢說是平素敬愛,最親切,最關心的妹妹,就是尋常人,偶步街頭,遇見個丑夫美妻,劣男才婦的事情,還要暗里不平呢。何況幼年兒女,父母曾有過婚姻之議,如今往事如煙,既不能抗違母命,又不能忘卻夙好。事到無可如今,只可怨天由命,存心忍受而已。過門之后,常自心香暗祝,盼著終身至死,不與玉吉相見。自己心里事,更不愿玉吉知道,以免惹他煩惱。誰知事有湊巧,竟鬧出場天大事來。此時自己只有隱住原兇,殉夫一死,想不到心心相印的人,坐在家里,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