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玉吉聽著梁媽所勸,教他暫為躲避的話,很是有理。次日別了妹妹,帶了幾件衣服,不敢往墳塋再住,只好遠走一遭,先往云津暫住,避避風氣。當日登上火車,只聽汽笛嗚嗚亂響,定睛細看,已至老龍頭車站。因想著客囊羞澀,不敢往客棧去住,尋路至北營門地方,覓了一處小店。時光緊促,歲月如流。轉瞬之間,除夕將近。自己所帶錢財,早已花凈。虧他還能寫一筆好字,店主人憐其文弱,常給他介紹生意,聊以糊口。到了次年春日,聽說春阿氏在獄絕食,每遇審訊時節,仍一口咬定,說自己正欲尋死,忽然丈夫醒了,因此一陣心迷,撲在丈夫身上,以致碰傷身死。據著報紙上登載情形,阿氏過部之后,著實可憫。玉吉聞知此信,焉有不痛心的道理。當時吐了口血,由此就寢食俱廢,一病不起。急得店主人十分著慌,玉吉又沒錢服藥,每日店錢食物,都要主人供給。以一個小店主人,如何供應得起。萬不得已,只有典衣賣物,供給玉吉。玉吉躺在床上,過意不去。含淚向主人道:“東家這樣待我,我沒齒不能忘。只是病到這樣,諒無生理。想著今生今世,不能圖報了。”說罷,淚如雨下。店主人一面安慰,一面抹淚。玉吉長嘆一聲,凄凄慘慘的道:“我有一封信,明日早晨,求你給我送去,我在你店里,是生是死,你就不必管了。”店主人不知何事,凄然。晚間命了筆墨,叫玉吉寫了信,以便送去。接過信來一看,皮面上寫著:面呈天津縣正堂公展。嚇得店主人一愕,知是玉吉在此,沒有官親,何事與本縣縣臺公然通信。既然通信,必當熟識,豈有不知其姓字的道理。轉又一想,這事很怪。莫非他因病所魔,死后要告什么陰狀不成?越想越怪,自己回到帳房,想了半天,背著柜上伙計,私自把信皮拆去,看見里面信紙,注著玉吉的籍貫、年歲,自認是命案兇犯,潛逃耗費。因為店主人待我太厚,此生無以為報,情愿叫本地公差,把我解押進京,免得累及店主的話。后面有幾行草字,注著來此養病,費錢若干,店錢若干,飯錢若干。大約原兇被獲,京里必有賞,所有獎賞,縣臺如不愛小,務將所欠各款,一律清還的話。店主人看了一半,嚇得渾身起粟,暗想玉吉為人,本是文弱學士,豈像是殺人的人呢,這必是病中胡話了,急忙把原信懷起來問玉吉。玉吉躺在床上,正自昏沉惡睡,店主人拍著枕頭,慢慢喚醒,問他寫信之意。所因何故,莫非是病纏的不成?
玉吉聽了此話,點了點頭。知道店主人恩深義重,不忍送去,長嘆一口氣,自又思忖半晌,含著眼淚道:“東家不忍送去,倒也罷了。只是我玉吉真是殺人兇犯,縱令你不忍,然天網恢恢,終久也不能遺漏的。”說罷,合眼睡去。店主人想著如此好人,斷不會作出滅理的事來。且聽他這宗說話,更不似殺人的人。今一見他這般景況,越發慘了。從此逢人便說,先夸贊玉吉的為人。后談論前番的怪信,雖然是一片好意,獎譽其人,不想一傳十,十傳百,傳到隔壁店中,有一個姓王名長山的耳朵內。此人久在天津,素以作小販為業。年在三十上下,性極慷慨,因聽店主人夸贊玉吉,次日便過來拜訪。見過店主人,問他在哪里?店主人一面贊嘆,隨把玉吉原信,遞了過來。長山看了一過,夸贊的了不得,連說筆底有神,此人雖在病中,寫字還能這樣好,實在難得。閣下要極力保存,不可撕毀。店主人點頭稱是,隨又引見玉吉。說近日玉吉吃了幾次丸藥。病已見好。店主人歡歡喜喜引進房中,喚著玉吉道:“玉吉老弟醒一醒,隔壁王先生特來看你。”玉吉微開二目,不知來者是誰,只得點了點頭,復又合目睡了。長山道:“不要驚動。我輩相見,即是有緣,將來交情,不知到什么地方呢。”說著,便向懷中取了兩塊洋錢,遞與店主人道:“請閣下代為收下,我本欲將此洋錢購些食物,然不知病人口味,閣下必知之最深,即請代為購買。四海之內,皆為兄弟。聶兄這個朋友,我實在愿意。”說罷,作了個揖,鬧得店主人無言可答,只好接過錢來,替著道謝。長山道:“老兄說哪里話來。我們都是朋友。應該如此。”說著,又托囑店家,細心照料,他還要時常過來,幫著扶侍。又勸著店主人,須把繁文客氣,一律免掉。店主人聽了,千恩萬謝,替著聶玉吉感激不盡。
這也是玉吉命中,合該有救,從此王長山逢寒遇暖的常來問訊,每日與店主人煎湯熬藥,不上三月工夫,玉吉的病體,已經大愈。看見報紙所載,普云與范氏二人現皆被拘,每日在大理院中,嚴刑拷問,大概阿氏一案,已有轉機。玉吉得了此信,更覺放心。由不得喜形于色,振起精神來笑道:“天下的事,無奇不有。哪里有真是真非呀!”說罷,哈哈大笑。不想這一句話說的很冒失,長山與店主人為知何故,隨問道:“你說的話,很難明白。若沒有真是真非,還成得世界?”玉吉搖首笑道:“二位不知。我是心有此感,出之于口,不知不覺的,犯了兩句牢騷話,二位倒不必介意。”長山道:“誰介意來著,我想你為人誠懇,聽見不平事,必要動怒。大概你看那報紙有感于懷,莫非那阿氏家里,同你認識嗎?”玉吉聽了此話,暮的一驚,遲了半晌道:“認識卻認識。可憐她那為人,又溫順,又安憫。遇著那樣婆家,焉得不欲行短見哪!”說著,自己不覺眼淚含在眼中,滴溜亂轉。長山笑道:“這也奇了。你真好替人擔憂!咱們既不占親,又不帶故,屈在不屈在,礙著誰筋疼呢?咱們以正事要緊。一二日內,我打算進京訪友,前天有敝友來信,囑我薦個師爺,他家有一兒一女,年紀都不甚大,我想你很是相當,何妨你暫為俯就,等著時來運轉,再謀好事。雖然他束修無幾,畢竟也強如沒事。且待我料理料理,咱們一同進京,不知你意下如何?”玉吉搖手道:“不行不行。我今年不過二十歲,這么早便為人師,這就是第一個不行。再者北城里污穢不堪,我既離了京城,縱終身不再進京,亦不為憾。王兄美意,我實在辜負了。”說罷,隱幾而臥,大息不止。長山道:“不能由你,我與店主人硬捏鵝脖,你樂意去,也得隨我去。不樂意去,亦不能由你。”說著,又向店主人道,“主人翁,這事你作得主否?”店主人嘻嘻而笑,知道聶玉吉性情高傲,有些特別。又知王長山確是好意,隨笑道:“他不肯去,都有我呢。你盡管料理一切,收拾行裝,臨行之日,我可以強他上車。”說的長山、玉吉全部笑了。長山問道:“一言即出,駟不及舌。”店主道:“快馬一鞭,只要我說了,一定辦得好。不但叫他去,我還要進京呢。”長山道:“怎么店主人也要進京嗎?好極好極,只是這個買賣,主人交給誰呢?”店主人道:“提起來話兒長。這個買賣,我是新近倒的。昨天京里來信,有朋友叫我回去。二位進京時住在那個后里,留個地名兒。等我把經手事情辦完,我隨后就找了去。”長山與玉吉二人連說很好很好,當下把日期訂妥,長山去料理一切。定于后日清早,同著玉吉起身,往虎坊橋謙安棧。
到了是日,別過店主人,敘了回到京復會的話。玉吉灑淚道:“人生聚散,原屬常事。惟此生離,即如死別。”說罷,淚如下雨。長山道:“這是何苦。等不到三五日,必能見面,圖什么這樣傷心呢?”玉吉道:“王兄不知,日前我在病中交與店家的書信,確是實事。此番到了北京,必罹奇禍。二公要憐我愛我,知道我的苦衷,千萬把我的肺腑,述告報館。及至橫死,我也可瞑目了。”說著,臉如白紙,渾身亂顫。長山害怕道:“這還了得。你既這樣為難,就不必進京了,何苦往虎口里去呢。”店家亦勸道:“不去也好,樂得不躲靜求安,逍遙法外呢。”玉吉道:“話不是這樣說,我作的事,從未向二公提過。一來恐二公錯疑了我的身分,二來也難為外人言。”剛說到此處,長山插口道:“不用你說,我早已猜到了。”玉吉驚問道:“你猜到什么事?倒要請教。”長山道:“此事也不必細說。你肯于進京,咱們趕快走。不愿進京,即請留步。眼看著天己過午,火車都要開了。容日有了工夫,我們再細講吧。”說著,便欲起身。玉吉是極溫柔極隨和的一路人,聽了這樣話,不忍改變宗旨,只得隨了長山,別了店東,一同出了店門,直奔車站。
書要簡斷。是時正三月天氣,不寒不暖,一路上花明柳媚,看不盡艷陽煙景。只聽汽笛嗚嗚亂吼,轉眼之間,車已行過了楊村。玉吉道:“王兄說話,有些可疑。臨行之時,你說我的事情,全都知道。究竟你知道什么事?請你說給我聽聽。”長山道:“說也不難。只是在火車上,不是講話之所。等到棧房里,我再細說你聽。我不止只知一件,連你的家鄉住處,都可以猜個大概。”玉吉搖首道:“這話我卻不信,除非你是神仙,能夠算的出來。”剛說到此,旁坐兩個閑談的道:“大哥長在京里住著,沒聽說京城的事嗎?”那人道:“京城什么事情,我也沒聽見說。”那人道:“昕說京城里封了兩個報館,把辦報的杭辛齋、彭翼仲全都給發配,這話是真呀是假?這么樣一來,恐怕春阿氏一案,又要翻案了。”那人無心說話,玉吉是關系最近的人,正與長山閑談,冒然聽了此話,嚇得一個寒戰,登時毛骨悚然,把要說未說的話,也都咽住了。又聽那一人答道:“誰說不是呢。自從彭先生走后,白話報紙上也沒人敢說話啦。昨天在別的報上,看了一段新聞,說現在阿春氏已經定案,報上有大理院原奏的摺子。前天我留。現在這里。”說著,取出來遞與那人。兩人一面看著,一面贊嘆。長山向玉吉道:“天下事無奇不有。古今謀殺案子,不止數千百件。哪一件都有原因,決不像這么新奇。你也常看報紙,對于此案真像,你有什么見解?說我聽聽。”玉吉聽到這里,忽然一愕,半晌方才答道:“人心鬼域難測,畢竟是春阿氏本人所殺?還是旁人所殺?抑為春阿氏有關系人所殺,現在尚難推測。審訊這么二年,皆無結果。今日你猛然一問,叫我回答,我哪里能知道哇。”長山大笑道:“本來你不知道,我是故意問你。”說著,向旁坐那人借了報紙,二人倚往車窗翻閱一遍,上面有法部原奏,及左翼翼尉烏珍調查此案的報告。玉吉關心最重,看了一回,翻過頭來又要再看,那時臉上顏色,紅了又自,白了又紅,一時皺皺眉,一時翻翻眼,現出種種的神色,很為可怪。旁人見他這樣,皆以為用心看報,所以如此。獨有長山在座,心下明白。扯過報紙來道:“老弟老弟,你只顧看報紙,你看到哪里了?”玉吉嚇了一驚,抬頭一看,車到馬家堡小站,轉眼就是前門車站了。到底人有虧心,心里兩樣。隨手把報紙放下,揪住長山道:“你我患難之交,天津托的話,你不盡忘了才好。”長山發笑道:“豈有此理,難道離了開津,咽不下米去嗎?”說罷,把所看報紙,還與那人。大家忙忙亂亂,取箱籠的取箱籠,取行李的取行李。工夫不大,汽笛兒驀的一吼,再注目時,已到正陽門東車站了。長山、玉吉兩人下車雇了兩輛人力車,直往虎坊橋謙安客棧而來。
一路上人煙稠密,車馬轔轔。雖然繁華富麗,玉吉也無心觀看。到了謙安客棧,尋了客房,長山把行李鋪蓋安置已畢,隨命店伙計倒茶打水,忙亂一陣。玉吉則坐在一旁,呆呆發得。看著店中伙計,皆與長識熟識,想必是時常來往,店中熟客了,因此也毫不為意。只看長山此來,這樣辛苦,心里過意不去,隨問道:“剛一迸門,何要這樣忙累,為什么不歇一歇呢?”長山笑著道:“老弟你不知道,負販謀生的人,光陰要緊。耽延一刻,即少賺一刻金錢,不準少賺,還苦多虧哩。”說罷,哈哈大笑。叫過店伙計來道:“聶老爺不是外人,是我至近的朋友。我們這次來京,不能就走,你們要好好伺候。”說的店伙計連連陪笑。玉吉道:“這樣交派他,你要往哪里去?”長山一面發笑,打開一個包袱,換了一陣族新的衣服,笑嘻嘻道:“老弟的記性,真是有限。請問你隨我來京,作什么事情來了?”玉吉愕了半晌,忽想起薦館的事來,隨笑道:“事也不必忙,何用一進門,就先出去呢。”長山亦不答言,囑告店伙計留心伺候,轉身便出去了。剩下玉吉一人,異常煩悶。隨令店伙計,倒了壺茶,盤膝坐在炕上,由不得撫今思昔,心如亂絲一般,面壁吁嘆,無限感慨。一會又勸慰自己道:“既然案已判決,此次進京來,堪保無事,專盼遇了機緣,去到法部監獄,拜別姐姐一回,免她終身懷念,也就完了。自今以后,我已萬緣皆靜,從此皈依三寶,就算此生的歸宿。”一面思慮,一面翻拾行李,打算找卷書看,看著破悶。翻拾半天,一卷也沒能找著。只見一個皮包,很覺希奇。打開一看,里面并無他物,竟是一色亂紙,俱是王長山的信件,以及電報等物。玉吉納悶道:“長山本一商販,怎么來往書扎,卻這樣多?”一面驚異,想起王長山的言容,并方才所換的衣裳來,心下益覺詫異。隨手便取出信來,逐件翻閱。忽于雜亂紙中檢出個電文來。電碼之下,注著譯出來的文字,一目可以了然。上寫道:“長山兄鑒:前報告聞已由天津達部,上憲憫其情,不忍追究。昨犯已絕食,所事速解至要。”下面注寫著:項何等叩。”玉吉瞧了半天,不解其意。又見有一張電報上面是:“王長山君鑒:案已判結,定監禁。公等費神,部院盡知。誰因情可憫,未出犯人口,不忍拘耳。”下面注寫著:卿叩”。玉吉翻來復去,誦讀了兩三遍。正在搔頭納悶之時,又見皮包里放有一匣名片,拿過一看,匣里名片很多,一半是張銳珊三字,下注順天霸縣人,一半是王長山三字,并無住址。玉吉看到這里,恍然大悟。料想著王長必是偵探大家,怪不得與吾交好,邀我進京來呢。這樣手段真是令人難測。一面想,一面把亂紙倒出,逐件審閱。又見有一張呈底,滿注著自己事情。看畢這一驚非小。要知如何投案,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