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花轎到門,三蝶兒坐在屋里,嚎啕大哭。所來戚友,俱各聞聲墮淚。三蝶兒揪著母親,叫了兩聲奶奶,往后一仰。德大舅母等忙的扶住,德氏聽了,如同摘了心肝一般,抹著眼淚道:“我的兒,都是為娘的不是,害得你這樣苦。事到如今,你該當聽我的話,才是孝順呢。”說著,把心肝肉的叫個不住。德大舅母在旁勸道:“姐姐不必悲痛。你若盡是哭,更叫孩子心里割離不開了。不如趕著上轎,不可誤了吉時。”說著,把德大舅叫過來,又勸三蝶兒道:“姑娘別哭了,多哭不吉利,反叫你奶奶傷心。”說罷,罩了蓋頭,忙向德大舅丟個眼色。德大舅會意,兩手抱起三蝶兒,便往轎里放。三蝶兒哇的一聲,猶如殺人的一般,坐在轎子里,仍是大哭。德氏等忍著眼淚,幫著德大舅母,放了轎中扶手,又勸她端正坐穩,只聽抬轎的轎夫,嚷聲搭轎,門外鼓樂齊作,新親告辭聲,陪客相送聲,茶役贊禮聲,兒童笑語聲,連著門首鼓樂轎里哭聲,鬧鬧哄哄,雜成一處。德氏倚著屋門,灑淚不止。忽見棚中親友,一齊站起,門外走進一人,穿著四品武職公服,正是普津。后面跟隨一人,年約二旬上下,面色緋紅,頭戴七品禮帽,足下緞靴,身穿棗紅色甯綢袍子,上罩燕尾青簇新補褂,低頭自外走來。普津拿了紅氈,笑嘻嘻的道:“大娘請坐這是你養女兒賺的。”德氏一看,見是新郎官來此謝親,連忙陪進屋去,先令其向上叩頭,拜見先岳。自己抹著眼淚,亦坐下受了禮。常祿與普津見禮,隨后與新郎相見。普津把禮節交過,即時告辭。只見棚中戚友,紛紛起立。大家囁囁噥噥,自去背地談論。按下不表。
次日清晨梳洗,德氏與德大舅母去吃喜酒。先向親家太太聲述女兒糊涂,日后要求著婆婆,多加疼愛的話,按次又會見親友,托氏指引道:“姐姐不認識,這是我妹妹。”德氏聽了一愕,只見引見的那人,年在二十以外,媚氣迎人,梳著兩把旗頭,穿一件簇新衣服,過來向德氏拉手,口稱親家太太。德氏不知是誰,正欲細問,忽見普津進來,請著德氏進房,笑吟吟的道:“看看我妹妹去吧。怎么這么大年紀,還像小孩子兒似的。這里我文大哥頭生頭養的兒子,娶了媳婦來,必比自己女兒還要疼愛,大娘先勸勸她去。”剛說完,忽見一群女眷,擁著新人出迎。只見三蝶兒頭上,滿排宮花,戴著珠翠鋼子,身著八團繡褂,項掛朝珠,臉上的香脂鉛粉,帶有流淚的痕跡,望見德氏姑嫂自外走來,低頭請了個安,轉身便走。德氏見此光景,好生難過,當在新親面前,不便落淚,只得勉強扎住,同了德大舅母走進新房。三蝶兒扯住母親,先自嗚嗚的哭個不住,德氏忍著眼淚,婉言開導。三蝶兒不言不語。一昧啼哭。問她什么話,三蝶兒并不答言,仍是抹淚。急得德大舅母滿身發燥,急忙與德氏出來,向托氏道:“沒什么說的,孩子歲數小,又無能又老實,還得求親家太太多疼她。我姐姐就放心了。”托氏道:“好親家太太,姑娘的脾氣性格,樣樣都好。就是她不聽話,我心里不痛快,不怕姐姐過意,養兒子不容易,養女兒也不容易。久日以后,就盼他夫妻和睦,咱們兩下里就全都喜歡了。”說著,酒筵齊備,請著德氏坐了席。德大舅母不放心,恐怕兩造里要鬧口舌,隨向坐陪的女客,悄悄說道:“一對新人,都是小孩子,按這樣年月說,總算難得。”說的那一女眷,不覺笑了。
一時有普津過來,帶領新郎官跪地敬酒。德氏坐了一會,望著方才德氏引見的那人,越想越眼生,不知在何處見過面,究竟是什么親家?遂一面起席,悄悄與旁人打聽。旁人都掩口而笑。當在托氏面前,不好直說。托氏亦看出光景,嘆了口氣道:“親家太太不用問,這是您親家老爺老不成氣、背我在外間娶的,嫁家姓范,還有個好綽號,叫什么蓋九城。因為三月里要娶兒媳婦,不得不早早歸家,省得兒媳婦過門恥笑。”說著,向德氏使眼色道:“您瞧這塊骨頭,孟良怎么盜來著?”德氏扭項一看,見范氏站在一旁,同一個少年男客,指手畫腳的又說又笑,德氏哼哼兩聲,又向托氏說一聲好。托氏鬧了一楞,誠恐因為此事,不肯答應冰人。隨向左右女眷,俯耳唧咕一回,眾人皆各點頭,先陪著德氏起席,進到屋內笑道:“親家太太盡管放心。姑娘這里,決不能受氣。”瑞氏亦插言道:“什么受氣,孩子挺好的,誰敢給她受氣,我豁除老命去,合她擠了。”說罷,氣昂昂坐在一旁。看那光景,好像因娶范氏,很透生氣似的。揪住德氏道:“親家太太,我怎樣疼孫子,怎樣的疼孫子媳婦,難道你的女孩兒,不是我的孫女兒嗎?”一面說,一面吁吁直喘。德氏笑了笑道:“果然這樣,我哪能不放心。不瞞老太太說,我寡婦失倚的,養她這么大,真不容易,”說著雙眉豎起,語音漸高。德大舅母一聽,好生害怕,惟恐諸事已過,再因小小枝節,生出惡感,隨以別的話差了過去。訂問托氏,幾日回門的話。忽見范氏進來,喚了托氏出去,悄悄問道:“姐姐這樣懦弱,太不像話。日后有人家說的,沒我們說的。難道您這么大歲數,只聽新親的下馬威,我們就沒話問她嗎?”托氏搖搖手道:“噯,你不用小心,凡事都有我呢。孩子靦腆,自幼兒怕見生人,所以她才這樣。”范氏道:“這可是您說的。既是這樣,我就不管了。”說罷,賭氣去了。托氏一聽此話,不由冒火,惟礙于新親之前,不便爭吵。遂與德氏商量,四天回門。第五日要上墳拜祖。德氏點頭答應,起身告辭。
到了回門之前,常斌備了轎車,接取三蝶兒,常祿備了轎車,來接新郎。三蝶兒剛一進門,拉住德氏臂膊放聲大哭,德氏亦不禁落淚。想著嬌生慣養的女兒,一旦離了親娘,去作媳婦,實是一件苦事。隨用婉言開導說:“大婆疼愛,公公婆婆也疼愛,姑爺又那樣老實,人生一世,享福也不過如此。雖有個小叔小姑,畢竟年紀尚小。還讓頭生頭長為長嫂的拔尖兒。常言說:出了門的媳婦,不如閨女。剛進門兒的人,自然顯得生疏。等著熟悉幾天,也就好了。”說著,又打聽她公公婆婆,有無脾氣?大婆婆小婆婆,是否和睦?三蝶兒一面落坐,只去擦抹眼淚,并不答言。一時把胸上衣襟,全都濕了。麗格與德大舅母,一面解勸,一面酸心。德氏與常斌母子,亦為滴淚。工夫不大,常祿陪著新郎,自外進來。眾人擦了眼淚,迎出階下。按著通俗禮節,請了作陪的親友,周旋說話兒。一會酒筵擺齊,讓著新郎新婦并肩而坐。男女陪客,即在左右相陪。德氏疼愛女兒,連帶亦疼愛女婿。看他一雙夫婦,坐在一齊,想著養女一場,盼到與女婿回門,實是喜事。可惜女兒心里有些固執,不然燕爾新婚的女子,不知要怎樣的喜歡哩。想到此處,不禁滾下淚來。一面布菜,顫顫巍巍的道:“你們多多和氣,白頭偕老。”三蝶兒低著頭,灑淚不語。德大舅母道:“姑娘吃一點兒,取個吉利。”常祿亦勸道:“妹丈喝點兒酒。”德大舅亦過來道:“富貴有余的,你么吃一片魚。”說著,把碗里魚片,挾了一箸子,叫新郎拿過碟兒來。新郎紅著脖子,死也不肯抬頭,引得麗格等全都笑了。德氏道:“得了,交過規矩,別這樣臊皮了。”當下把酒筵撒下,新郎也不知漱口,慌著帶了帽子,嘴里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么,放下一個喜封兒,便向德氏等挨次請安,告辭而去。德氏等送至門外,看著上了車,然后進來。忽屋內麗格嚷道:“姊姊你是怎么了?怎的這么拙呀?”說著,花拉一聲,不知倒了什么。德氏等忙的跑入,見麗格按著三蝶兒,兩手向懷里亂奪掉上的茶壺茶碗,摔在地上粉碎。德氏等近前一看,只見三蝶兒手里,拿著一把剪子。麗格咬著牙,奪了過去。德氏噯喲一聲,登時倒在地上,背過氣去。常斌德大舅母,忙著跑來,大家七手八腳,扶起三蝶兒,過來又趕救德氏。麗格楞在一旁,伸出手來一看,連指上指甲,全都折了。德大舅道:“你們娘兒倆這是怎么回事呢?”麗格搖搖手,咳聲嘆氣道:“噯喲,老爺子您不用問。”說著,指那剪子道:“您瞧瞧,若非我沒有出去,事情就出來啦。”說罷,扭過頭去,滴下淚來。半天又哽咽著道:“想也想不到,我姊姊這樣糊涂。”德舅爺道:“這都是哪兒說起?千想萬想,想不到你這么拙?”三蝶兒坐在炕上,渾身亂顫。頭上鈿子,連珠翠宮花等物,散落一炕。德大舅母道:“姑娘,你換口氣,有什么過不去的事,盡管說出。平日你最為孝順,怎么這時候倒糊涂了呢?”一面說,一面抹淚。看著三蝶兒臉上,已如銀紙一般,嚇得德大舅等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大家把德氏拉過來,勸著呷了口糖水。三蝶兒亦長嘆一聲,漸漸蘇醒過來。麗格含著眼淚,走過向三蝶兒道:“姐姐這樣心窄,豈不叫姑姑著急嗎!”當下你言我語,鬧得馬仰人翻。問了三蝶兒半日,死活也不肯言事。德氏嘆氣道:“這是我的命是該著這樣急。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兒女長成人,我好享福哇。好,越大越糊涂。出了門子的女兒家,倒反不聽話了。不聽呢,也罷了,有什么不如心的,至于尋死,是人家兒對不起你呀?是嫁妝對不起你?是媽媽不疼你?對不起你?是哥哥兄弟不睦,對不起你?”說著,淚流滿面。自己又嘆惜命苦,哭了回丈夫,又哭起爹娘來。數數落落的道:“拋下這苦老婆子,沒有人管。兒女這么大,誰又心疼母親。問問母親的心,問問母親的難處呢?”哭得德大舅爺等無不墮淚。一面排解,一面又規勸三蝶兒,叫她趕著收拾,回去要緊。麗格俯在炕上,收抬珠翠,抬頭向德大舅母蹙眉,問說這宮花鈿子,可怎么收拾好。德大舅母道:“不要緊的,拿去叫你哥哥到街上弄去罷。”說著,三把兩把,急將珠翠宮花等物,拿到外間,點手又喚常斌,悄悄囑咐一香。又叫德氏請出,好再安慰三蝶兒,別叫她回到家去,再行拙事。德氏亦領會其意,隨即躲出。不想此時三蝶兒心里又后悔,又害怕。悔的是自己無知,不該這樣糊涂。倘真那時死了,豈不把母親兄弟一齊坑死了嗎。事出之后,婆家必不答應。因此成訟,必要刷尸相驗。到那時節,豈不把祖上德行,父母家風,全都掃地了嗎。想越越后悔,千不該,萬不該這們心窄,忘了自己身分。怕的是,自今以后,若把母親氣壞,誰來侍奉?哥哥有差事,兄弟年紀小,雖不致同時急病,想來自今以后,為我必不放心。既不放心,必要常常惦念。我已是出嫁的人,若令母親惦念,弟兄不放心,自己又居心何忍?倘若今日人事,一被婆婆知道,必向母親究問。及致不問,日久天長,也必能知道的。那時若知道此事,豈不與兩家父母,勾出生分來了么!此時越想越怕,越想越后悔,身上得得亂顫,欲向母親聲述,連嘴唇舌頭,俱不聽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