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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江昌奇

江西星子縣,書吏江昌奇,娶妻范氏,南昌書吏之女也。容色美麗,未出閣時,有紹興馬生名德驥,擅刑名之學,攜子經邦,寄寓其家。經邦年與女埒,以世好出入閨闥,兩情相屬,憐愛特深。經邦贈女詩云:

是真情種是嬌姿,事事教人最耐思。

技可自驕針線巧,憨常不斷語言遲。

傳神何啻千回囑,駐足都存一段癡。

咫尺可窺仍望影,暗無燈處立多時。

蓋雖未嘗至亂,而倦戀之私,固情見乎詞矣。范父意亦欲以經邦作東床之選,而其母以馬系隔省人,不欲以掌珠之愛,遠委他鄉。故絲蘿之結,江有厚幸焉。

范女之歸江也,江雖心好之,而素有斷袖之癖,外寵頗多。其歲,因辦試差,遇自同邑武童管某,纖秀若好女,遂締交為忘年友。延至其家,出室人以餌之。管遇仙妹,一顧魂消;而范以管貌類馬氏子,益鐘愛焉。然雖旦暮昵而江不稍離左右,眼角眉梢,互通誠款而已。乃往來且匝月,江屢以意挑管,而管卒不允。

一日,江又向管求合。管曰:“必欲得趙璧,愿以十五城為請。”江曰:“吾知汝兩人之屬意久矣!然而十五城亦吾寶也,若必欲為許田之易,請先璧而后城。”管曰:“駟不及舌,璧去而城不入,將若君何?”江曰:“有如皦日!”管遂失身于江,而江有強秦欺趙之意。管曰:“食言者,其可能肥?桃源路既不許問津,后庭花又誰甘納款?人各有寶,請從此辭。”江不得已許之,曰:“古人能為情死,況舍一麗人乎?一頂綠頭巾,今拌為君戴之!”乃趑趄而出。

管、范兩人,每日垂涎相對,渴想甚深。一旦真個消魂,人世快心事,應無有逾于此者矣。江雖出,意甚不愜。時邑之土豪,結有樗蒲局,恒達旦不寐。計其地可以度宵,因探就之。不謂朽骨有靈,老財神亦喜獎新進,連擲得梟,滿收巨注,贏籌堆積如塔,興高采烈,意欲乘勝罷休。輸折家牽云拽雪,必請再決勝負。江以富于腰纏,自是氣豪膽壯,屢戰不下。即偶有不利,亦隨失隨復。留三日博,卒囊貲以歸。

歸時,紅日已升,空庭寂寞,婢媼甫晨興。于是,直詣寢門,啟幕探視。兩人頭枕藕腕,吻接櫻唇,春夢纏綿,猶自酣甜未醒。江憤焰中燃,妒情畢露,即欲索刃相仇。轉念咎由自取,轉圜過速,未免不情。只得含糊隱忍,徐徐聲喚。兩人星眸乍啟,見江已立榻前,遂乃攬衣推枕,結束匆匆。

江退坐鏡臺前,悻悻作惡態。兩人皆心悸,乃故意殷勤,問何數日不返。江默無一語。穎悟人不必明言,寸念早窺其隱。因俱作涎臉憨態,昵坐江懷,必欲索江一笑。江溺于色,情不忍拂,推手笑曰:“似此假腔調,誰甚頑昧,容汝欺瞞耶?小妖魅勿過作耗,余恣連夜博,意頗煩怠。起視茗爐火候,滿捧一甌來l”兩人俱起,烹泉以進,漸覺狂奴怒解。然自是耳目所及,處處關防。兩人鸞鳳之好,所聚彌難,所愛彌篤。

初,江為博徒約,十請必當五赴。及后嫌忌之深,而博局之赴,十不得一焉。兩人無隙可蹈,而情切求合,遂并無遑顧忌。一夕,俱侍江側,再三懇乞,恩賜一宵之歡。江緘口不一應,兩人淫心火熾,不待稟諾,竟攜袖偕歸私室,閉門滅燭矣。江情不能堪,忿還思難,起而復罷者三四,逡巡走階上。更漏再轉,忽拍案狂叫,曰:“第甘作無頭鬼,不能使抱中人常為他人雌伏也!”即起握刃以奔,忽又念:“婢媼輩耳目具在,今日管為我刃,明日我為管囚矣。不如姑緩須臾,籌以萬全之策。”遂復罷。

翌日托故,分遣婢媼遠出。宅之西舍,與鄰人之廢院接壤,地極荒僻。乃誘管至其處,袖出利刃,背砍其顱。仆,更連數砍,而首以墮。猶恐塵埋不深,蹤跡易于敗露,乃召范而示之尸,且戒之曰:“茍泄其事,則刃汝亦如管l余憊矣,尚希一臂之助。”授之鋤,使就舍內坎地而瘞之。范驚怖膽裂,腳膝搖簸,得鋤輒墮。江知其不可用,仍自穴地成坎。深及數尺,而窄不足以容尸,遂支解以掩之。

明日,婢媼歸,不見管,只謂不容于主翁,已作秦庭逐客耳。管家屬本來零丁,兼管平索不習上進,歸家之日恒少。所由冤閉重泉,無人過問。江自殺管后,無復內顧之憂,遂恒藉雙陸為消遣計。梟雉場中,擅技愈精者,得貧愈速。呼白行采,不再歲而家業蕩然。

一日,城中來有杭客,箱籠充濫,揮霍多豪,粉盝骰盆,俱其所戀。無賴子局邀數日博,而客所負無幾。因思大設騙局,以罄客囊。索悉江婦美,遂相與謀,欲假之以餌客。江以身當厄塞,曲意從之。乃捐金賃大家園林,先藏范于樓中,而設席對樓下,以飲客。樓上美人,艷妝窺簾角,客寓目及之,頻頻流眄。因問園主何姓,眾答以姓江,貿易遠出,對樓住者,即其眷屬也。去歲以此廳稅居湖南客,歲獲租金百兩,藉資晨夕。近客以謁選赴都,房舍空棄,而江翁之音問久梗,閨中弱質,亦漸形拮據矣。客曰:“園固可稅乎?”答曰:“正在覓主。”客曰:“仆愿假館焉。”于是,由眾關說,即日僦行李,徙居園中。

日暮扃園后,有老媼來言:“奉主母命,請客移玉對樓,一修賓主禮。”客欣然隨媼以往。及覿面,則皆曾相識者。蓋客非他人,即馬刑名之子馬經邦也。知己相逢,悲喜交集,范因謂馬曰:“君精明人,何便墮人羅網?是輩皆地棍,所以寓君園中者,欲以妾為餌,待四鼓時,便詐稱妾夫遠歸,將執奸以詐君財。當速備御侮之策焉。”馬曰:“是無容慮也。我之此來,正為若輩!縣尹今當罷篆,我即新尹之幕賓也。久聞此輩之枉,故先尹作前驅,以蹤跡之耳。縱有奸謀,不妨竟墮也。”

范曰:“君既為新尹幕賓,今有數年之冤,君能伸之乎?”遂以江殺管之事告之。馬曰:“此事婢媼輩有知者乎?”范曰:“是日先遣婢媼遠出,故無知者。”馬曰:“婢媼兩人,同日遠出,而前之日見有管,后之日不見有管,是即漏洞矣。諸不法設此圈套,事發后訟庭中,不能無卿。管某之奸,卿當自陳;既得管某奸,則殺管之事,問者自有機變。但婦不可以首夫,須懼以刑,乃吐也。”范曰:“語當切記。但棍等不久即至,君在妾室,是君之詣妾;妾在君室,是妾之投君。請隨君回寢,則騙局之設,易辨也。”遂下樓薦枕焉。婢媼皆厚賞,而教之供。

將及四漏,兩人結束以待。俄而人聲騰沸,叩門甚緊。婢往振管,則嘩傳“江君歸”,輿夫、仆從二十馀人,蜂擁而入,直沖客室。江見妻咆哮大噪,曰:“何來野客,犯人閨閫?”叱從人捆執之。偽問居問賃園者,遂召諸棍至,而怒詈之。棍等假意引咎,自罵兩眶空矐,不識客固非人,誤代覓寓,致玷清閨,姑請暫息雷霆,務須俾君平服。江曰:“更無他議,惟取兩人性命,方消此恨也。”棍唯唯。

乃群勸江于別室,而轉怨馬曰:“我等以君高雅士,故代為僦居,何乃喪檢若此?”馬曰:“主人秉燭相詣,未便深拒,故侍坐清談耳。并無穢行,有婢媼可問也。”婢媼皆極口為兩人甘結。棍曰:“既無失德,此事尚可周旋。然非有阿堵物,不能息此風波也。未省行囊中所有幾何?實告某等,當代為乞恩,為贖罪計。”馬曰:“籍籠具在,資斧無多,倘蒙寬限三日,當書券以待。有南昌友約會于此,至則有金可償也。”棍曰:“不識江翁之意若何,姑代請之。”去逾刻,反曰:“江翁恨汝甚,然于夫人,未嘗無結發情。窺其意,倘得立券三千金,禍尚可解也。”馬故意留難,至雞聲三唱,始佯若不得已而允之。遂解兩人縛,書券焉。

明日,馬修書,遣仆沿途覓迎南昌友,使速行,毋以淹留誤我。仆去,二日而返,言友尚無音耗。馬故作懊惱狀,抱怨百端。及三日期滿,而所謂南昌友者,真烏有先生矣。諸棍皆咎馬,謂客何不信如是。馬曰:“友既不至,徒留空券無益也。不如并券完璧,猶有人情可想。”棍駭曰:“子之書券,殆騙局耶?”馬曰:“非騙局,何至書券?”棍詈曰:“既作騙局,尚反嚙耶?”馬曰:“惟能反嚙,故敢作騙局。”棍怒曰:“是兒頑梗如此,不至公庭,安知王法?汝親筆書券,已落人掌握,尚白癡心作夢耶?”馬曰:“汝見世人控債者乎?能斷不能追也。”棍曰:“恐汝自好若是,未必能堪此辱也。”馬恐其不控,更繁詞以激之。棍恃有約券鐵據,竟以“掯欠”控馬。

時蓋新尹受篆之第二日也,詞甫入而簽即下。馬偽為懼控者,愿乞稍減券數,償金以息訟。隸役托以調停,牽合諸棍,盡集園中。正待講說,而縣尹駕驟至。從役出拘票,以示諸棍,始知馬生已以“局詐”訴縣矣。遂并諸棍及江夫婦、婢媼輩,皆執以去。

尹升堂,先問江婦曰:“汝園既賃為馬生寓,乃夜奔客室,顯系局騙矣l”婦曰:“客召使往也。”尹曰:“姑無論汝非馬生所召,召而即至,必非良婦。”范曰:“婦實不為娼,窮迫無奈,夫使暫屈耳。”有隸人跪曰:“此系土娼賣奸深室,圖免差徭,不追奸夫,彼不認倡也。”尹問范曰:“汝無廉恥,若此賣奸已久,不自訴奸夫,將械汝死矣!”范曰:“此實初犯,前此未有奸也。”尹曰:“不受刑責,焉肯實言?”呼皂隸掌頰。范曰:“請霽嚴威,婦當自陳。”遂招有管某,抑本夫禍之耳。尹問管某以外,范言:“更無他人,倘不見信,有婢媼可問。”召問婢媼,皆言:“管某去后,并未見有奸夫,今并管某無之矣。”尹問管某何往,答言:“為主翁所逐,逐管之日,婢等受主翁差遺,皆遠出,所不能知也。”尹又細詰致奸之由,盡得其顛末。

尹曰:“情甚可疑!”因更問范,范亦故言不知。尹曰:“婢媼不知,猶推遠出;汝亦不知,無是理也。不實言,將拶汝!”范雙淚俱垂,哽咽不吐一語。尹曰:“情弊可知矣!”乃叱范使下,呼江上,詰曰:“汝婦言汝冤殺管某,已差人押同汝婦,往取尸矣。汝可實供,免遭刑辱。”江曰:“恨當日不井淫婦同盡一刀之恨,反使七尺之軀,斷送于淫婦之手。我則殺人,尚復何言哉!”尹曰:“誠豪杰也!汝既慷慨如是,當自往取尸,不須汝婦也。”江曰:“尸在宅之西舍,我自往取之,何待淫婦制我?”及尸既取至,而管之親屬,亦具情投牒矣。

江見婦大為切齒,尹曰:“汝自殺自供,與婦何仇?汝并無可悔,世所謂殺奸殺雙者,以本婦奸情,本夫素未覺察,獲奸殺奸,激于羞忿;而又獲必奸所,殺必登時,是以罪只杖責耳。今汝婦之有奸夫,由汝召之,單殺尚覺法輕,雙殺則更加律重矣。罪由自取,尤怨何來?”于是盡論諸棍罪,而置江于死。范氏零落天涯,名花無主,為馬經邦所得。

喜兒

道光丙午秋初,舟過灣沚鎮,見喜兒事,而嘆夜臺之竟有此愚鬼也。

沚鎮有佟老者,年屆六旬,妻萬氏,齒亦相若。儲積不甚豐腆,晨夕差堪自給。暮年有伯道之恨,蓄婢名喜兒,雖未加笄,已暗納為簉室,年及二十以上,征蘭無信。一家三口,僅一斗室,相共促膝。有飯廚一舍,較居室稍敞,飯羅水甕,羅列幾遍。幸食指不繁,廉不作灶,疊磚數層,支瓦鐺以資爨。東偏隙地,置空棺兩具,蓋老夫婦自顧齒危發禿,景逼桑榆,恐一旦身先朝露,膝下凄涼,后事無人經紀。故預斫此,以為備者也。

一夕,二人方共晚膳,喜兒挈碗入廚取飯。廚隔臥房僅一壁,喜兒去,逾刻不返。喧呼久之,未有應者。恐作渴睡漢,誤入黑甜也。往覓于廚,則碗在瓦鐺側,而人面不知何處。疑其出,至鄰家閑話去矣。乃遍詰四鄰,俱所不曉。更叩及遠近親串,悉無蹤影。或謂嫌翁衰邁,不樂小星,將毋自棄天年?池塘溪澗,以及沚水上下流,無不窮搜極索,然而去如黃鶴,杳絕聲聞。漸至偵及尼庵,盤詰媒媼,莫有見其人者。不得已,廣貼招紙,許以謝儀,四走嗚鉦,唱婢形狀,沿村訪察,翻江攪海者,已連三日。翁為絕望,惋悼而已。

乃忽聞嗚咽聲,逼近耳側。隨聲聽之,及廚下,知唔唔者蓋自棺中出。然自雙槥并頓,略計已近十年。虛器空設,誰相過問?塵跡蛛絲,日加封積。于是掃除檢掇,備極煩勞,紡車雞罩,以及醬盎豉壇,層層投去,眉目始清。發覆探視,則喜兒哭于其中。問所自入,答以不知,惟憶入廚時,見兩猙獰惡鬼,各持一臂,以為所欲為,而心遂懵懵然,不復知其置身何處。惟每日兩鬼,必相對侍側,然亦無所苦。今日,聞一鬼復啷啷自悼,曰:“造化兒陽數未終,尚有生路。兩棺易蓋,彼此誤覆,罅隙斗難入彀,此兒不死矣。”乃垂首怏快以去。時覺如夢方醒,而饑不可耐,是以哭耳。

噫,陽數未終,豈鬼所能祟而殺之哉?至三日而始悟其不死,何領會之遲鈍若此?雖然,此鬼猶能終悟也。世有以人為可欺,而譎詐環生,沾沾不已,必欲逞其毒手者,庸詎知命之所在,鬼亦且窮于計人,又將奈之何哉!徒多此一番虐害焉耳,是又愚鬼之不若矣。

靈鷲孽僧

湖北荊門州靈鷲山,有寺殿宇巍煥,禪房連亙,住持數十僧,香火殷盛,求子多有奇驗。凡嗣續情切者,輒虔誠往禱。一人朝山,合舍俱為斷葷。人無遠近,絡繹不絕于道。所祈或不驗,則婦自熏沐以往,下榻佛殿中,以期必驗。習俗之相沿,非伊朝夕矣。

愿婦寄枕處,是為送子觀音堂。堂三楹,四壁皆蛤粉墻匡;中閾外,別無門戶可通旁舍。遇有婦宿堂中,必下鍵加鎖,內外嚴隔,肅若深閫。曉起,履舄俱墮,始自振管以出。

有捕役洪四婦,年可二十四五,體貌豐澤,一時有楊太真之稱。自結縭以來,不唯弄璋信杳,欲圖片瓦,以娛目前,尚難于鐵樹花也。香車踵廟,凈手薦香楮,前后殿各神座前,一一虔心膜拜。拜畢,退休于潔室。金烏未墮,早羞晚齋。隨身帶有百福奩,飯罷,仍對鏡梳掠,勻以脂粉,漱以香湯,方秉燭就送于堂。設衾枕已,盡遣婢媼,而后下鑰。

于是,再炷瓣香,跪神座前,喃喃叩祝,念佛號以百,而后就坐臥榻上。忽有異香撲鼻,直透腦際,手足沉沉,塌焉若喪。見一仙童,出神座下,貌如冠玉,結束非人間服。皈依榻前,稱婦曰“菩薩”,云奉佛旨來餉種子丹。手一紅丸,大如梧子,代納櫻唇中,進香湯一甌,使吞之。且囑曰:“少頃佛且降,是則宜男之兆也。”囑畢而去。

時婦瞠目瞪視,雙瞳炯炯,相對口若喑啞,不能答一語。俄焉,一大腹僧亦出神座下,帚眉直豎若豬鬃,兩目深壑,珠黑無白,突出眶外,短須倒卷,獰惡怖人。告婦曰:“我,天竺大羅漢也。憐汝心虔,今當使汝有子。”舉燭照妝,大為輕薄。乃褫上下衣,展衾同夢,終夜不堪其虐,及至日上三竿,僧始攬衣以起,謂婦曰:“此天緣也,泄漏不祥。歸當秘之,佛種必有驗也。”遂仍入神座下以去。此時婦已清醒,草草結束,略理鬢發,即拔關喚婢,情殊不懌。立促輿夫,倉卒來歸。

婦固素不貞,然結納只一常客,圖其揮霍,晨夕贍給。捕雖武健剛猛,而畏婦年少多金,常承眉睫,凡百俱聽指揮。婦自寺歸,恨僧惡狀逼淫,盡吐其實于洪捕。捕曰:“僧雖不軌,為之當奈何?”婦曰:“無他計,汝當假以髻鬟,飾以裙褶,身藏利刃,偽托閨人求子者,宿送子觀音堂,誘孽僧而殺之。孽僧之來,先以悶香聞。悶香得清水可解,唯善備之耳。孽僧每污一人,往往有子,想其靈在紅丸。雖之在男子,吞之當無傷,然不吞為便。臨時舉動,相機可也。”

捕乃易裝以往。悶香果不驗,仙童進丹丸,又偽吞而暗吐之。僧至,捕遂力握其臂,方出刃欲剌,而僧已覺,脫臂以遁,僅墮其食指而已。捕恐變作,急啟鑰出呼,左右廂匿有捕黨十馀人,皆偽托香客,受捕密約,伏兵刃以待變者。聞捕聲喊,眾悉執兵以應。捕曰:“禿奴未死,勢難久處。須乘其未備,速劈柵門,明炬以竄。稍緩須臾,禍至不可脫矣。此行必有追者,但去山五里,有伏足以相救。”于是,人執一炬,踉蹌以行。

及五里,與所伏眾合,共三十人馀。各橫縛火燧,平列長竿上,以兩人首尾相持,一時光焰,如繁星煜耀,幾及數里。僧遣數十人來追,憑高遠矚,正不知伏兵幾許,心怯其不敵而還。捕等比及城,日已東升,急登堂撾鼓,鳴其事于官。官移札營弁,率兵往剿,則元兇已遁矣。攝二十馀僧以歸,系諸獄,踵捕孽僧,數月無所得。洪四奉票,偕伙數人,四走密訪,仆仆歲馀。

至大名武陽驛,巡察彌日,殊無音耗。偶一日獨飲茶肆中,并座有客,頑黑粗丑,猬毛繞喙,狀甚類孽僧。以其不禿而冠,疑不能決。因故為不顧而唾,偽若誤壞客衣者,急入客座代拭,跪而請罪。客為改容起立,語亦溫婉。洪操華音,人無知為南者;且孽僧于佛堂夜見洪,洪又托以女裝,狀貌無可猜度。而洪終疑趨不決,乃更斟茗碗,肅而奉客。偵客手,缺食指,益信為逃僧之蓄發者。洪即自言:“荊襄人為君故,不遠千里而來,有票在,乞君自視。”僧知禍發,不對而走。

洪遽緣其后,甫出街,見半里外有兩駒馳驟而來。僧坌息以趨,銳聲促健奴:“速騁救我!”洪益邁步疾進,頃刻追及,擁背抱持,力撼之而僧不顛。僧曰:“蠻奴不縱我,且刃汝死矣!”蓋僧于急遽間,已掣戒刀在手,倒持其刃,背刺洪腹。洪苦身無寸鐵,又見來騎瞬息可至,恐遂為所救,徒死無益。因急探僧胯下,不得睪丸;透指腎囊中,拽小腸以出,繞腕且三匝。兩人俱以傷重倒地,終持不釋。然來騎非救僧者,僧以所追急,故妄呼以誤之耳。

兩人既倒地,捕伙亦已尋至,遂縛孽僧偕堡,卒詣大名投牒焉。是夕,洪死;翌日,僧亦氣絕。捕伙收洪尸,抱大名回牒還報。洪四出捕后,其妻果產一子,因恨孽僧之甚,墮地即殺之。及聞洪四死,妻即改字所私者以終。后亦連舉三男,念洪四殺賊之功,而哀其死之慘也,以一子承其祧,志不忘焉。

籜園氏曰:世人之惑于香愿者,誠迷罔不可破矣!子之有無,乃天定也;惟修德者,則人定可以勝天焉。罪惡叢積,無事可告神明,而欲以香楮邀神之佑,神其佑我乎?洪婦倘不以孽僧為可恨,抑或以清白之家、名聲關礙,不得不忍辱含垢,深為掩覆,則一子之產,洪四且居然有嗣矣,又孰計其為禿奴孽種哉?乃洪婦以受孽僧之欺,且積終身之憤,計殄孽僧而不有其子;至其改字也,且舉三子焉,夫豈香愿之力哉?

徐延贊

婺源人徐延贊,家資巨富。有弟延慶,諸生也,以秋闈赴試金陵。七月二十八日,清涼會香火殷盛,沿路設錦棚,張燈懸彩。自塔影橋至清涼山,士女如云,絡繹不絕。香車中畫衣寶髻,無不備極妝飾;挈伴步行者,或彩繡,或淡妝,亦有腰束練裙,扮作犯婦者。妍媸不齊,道路橫溢。

徐生乘興游行,流連顧盼。至日將晡歸,過高井,見兩美人相倚而行,一婢一媼隨其后。少者年未二八,長者可二九,意系姊妹行。少者貌僅中人,長則國色無雙矣。生為黯然,或前或后,宛轉以從。行里馀,抵一巷,從西向側門以進。度其屋廬,亦尋常百姓家耳。然而橋邊野草,巷口斜陽,身非燕子,飛入無由。晚歸旅邸,懷想殊深。

越三日,復覓其巷。見有賣雞頭米者,息擔美人門外。前所見之少女,及一丫髻婢,倚門以立,見生皆目笑。生亦藉視雞頭,停趾擔側。少女既問價,因出檻外,手探雞頭二枚,意似授婢持人者,誤以授生。生不受,女覺羞甚,縮項微笑,鴻翩以入。俄而與姊俱出,姊淡眉布素,停立門檻中,不視雞頭,不目生,不言,亦不笑。惟少女及婢與賣雞頭者,顛倒強辨,不識作何爭論。延及一炊時,賣雞頭者憤欲整擔走,始罷爭給值。美人秋波一轉,移蓮回步矣。生亦托市雞頭三四枚,無過了世事而已。

自是,試期漸迫,未遑再至。迄三場已畢,又復過其巷,闃寂門庭,杳無人跡,徘徊凝注,歷兩時許。忽一漢著素絲單袷,罩以藍呢半臂,搖折疊扇,自門中出。見生,問曰:“客將誰訪乎?”生無所可答,乃漫應之,曰:“訪劉生耳。”漢曰:“鄰家似有此客,姑請就寒舍暫坐,為向此鄰問之。”生喜愜心愿,即隨以入。

廳事鋪陳,頗見精致。互相問訊,始知漢為侯姓。語次呼茶,即前媼托柈以出。侯乃捧甌肅客,且曰:“便飲不足以待上客,權藉潤吻,當速煮佳茗以進。”又顧謂媼曰:“往問鄰家,有劉客否?”媼諾而出。侯曰:“先生殆應試者,晚雖混跡商賈,先代亦循儒業,習知愛敬斯文。先生今歲,必高魁矣!”生謙退而已。時媼已回,言:“東鄰劉客,今早已回鞭矣。”語罷而入。少頃,托汝窯官器蓋鐘,烹龍井茶以進。

侯又乞生手扇,閱視曰:“此先生妙墨乎?”生曰:“然,是代人涂鴉者。”侯曰:“晚,市井人。未識書中奧妙,然觀飛舞如是,定必右軍并駕。家有齊紈扇,欲冒昧乞求大筆,未知肯賜教否?”生曰:“恐為方家所笑耳。”侯曰:“何過謙乃爾?”言次,覺簾內似有數麗人,私語煩絮,嗤嗤作笑聲。侯隔簾呼婢,取團扇一柄并筆硯來。婢應聲有馀笑,俄而取至。侯曰:“此晚企慕之殷,幸恕唐突也。”生曰:“恐不足副雅意。但公言不文,何筆硯精良若此?”侯曰:“此舍妹物也。晚室中,惟有計簿、珠盤耳。”生曰:“令妹固才女乎?”侯曰:“非敢言才,特所好在是耳。”

生欺侯為門外漢,欲藉探美人之意,乃書所作《相逢》詩以挑之。詩曰:

湘裙六幅壓蓮鉤,滿鬢云松翠欲流。路識武陵花易見,令嚴陶侃柳難偷。

妹仍比姊還多笑,婢亦如卿最帶羞。算是待儂情不淺,相逢猶只一回頭。

書成請款,侯曰:“此亦舍妹物,不煩賜呼。叨賞尊諱,為有光矣!”生即書名,使婢持入。半晌,攜佩囊、香巾各一事出,言:“大姑承寫巨制,無以為報。兩物皆大姑手制,稍申謝悃。”

生初以詩人,心頗切切,惟恐干怒妝臺。不謂賞識如是,喜愜過望,乃問侯:“令妹占鳳何族?”侯曰:“紅顏薄命,雖曾卜婿,未婚而寡,現尚待字閨中也。”生曰:“只此妹乎?”侯曰:“有兩妹,小妹已于去年受聘。所難者,大妹之擇配綦嚴耳。”生曰:“仆有非分之語,慚于啟齒。近賦悼亡,亟思弦續。未識肯賜援系否?”侯曰:“才貌如君,事更何疑?然妹終身事,須妹自決擇,容當問之。”入簾數語而出,告生曰:“事已諧矣!家有傭媼蘇氏,堪任執柯。今遣令隨往尊寓,識君居處,以便往來傳語。”

生即作別,攜蘇媼回寓。媼言:“兩月前,有溧陽客,年富而貌揚,愿拌二千金,聘作結發原配。姑猶薄其才而拒之,今何信君之決也!”生曰:“姑誠許我乎?”媼曰:“出扇索書者,非官人意,正大姑雀屏之選耳。前日赴清涼會,路遇王孫,歸甚系念。及視君書扇,眉飛而色舞,非才高北斗,何便動人如此?”生曰:“想天緣之合也。然前客二千金,猶不能聘,今所需當幾何?”媼曰:“論大姑之所可,固無須金。然大官人性貪,將挾其所愛,為取金之謀,索幣愈酷矣l”生曰:“數當若何?”媼曰:“前之二千金,是其榜樣矣。”生未即答。媼曰:“不盡由官人也。老婦從中裁決,既附葭莩,事事須倚泰山,不在聘金厚薄也。”遂相與定議,卒以千四百金過禮結婚,擇吉親迎。

于歸之前一日,先送妝奩,并非綾錦文銹,有緗縹連軸而已,他唯書窗雅玩,如茶鼎棋枰、琴囊劍鋏,事事精良。次夕,繡幰彩燈,列炬如晝。新郎君華服乘驄馬,宮花錦纏,得意揚鞭,旁觀者皆指為風流佳婿。及入門,登堂奠雁,揖讓如儀。鼓吹三作,大官人進嬌娥出閣,繡衣炫彩,錦帕蒙頭,嚶嚶啜泣,扶掖升輿。階前嬌客,三揖以辭。

侯宅去徐寓,可五六里。降輿時,已及四鼓。既入洞房,去蒙頭,燈影中覺其人不類。秉燭審視,不唯美遜大姑,貌且在小姑下也。問其故,新人曰:“彼騙耳,并無妹姊行。所謂小妹者,乃收養女也。即妾,亦以三十貫錢于月前買得者。君胡不相女,而遽舍重聘如是?”生曰:“清涼會中,瞪目甚審,不虞汝之冒替來也!當夤夜往跡騙徒,縛以送官,毋俾逃脫。”新人曰:“不須夜往,明日彼必自來,謀結朱陳之好。君若興訟,理不得直也。君之所聘者,侯某之妹;而行道所見者,乃侯婦也。為婦者刻眉成線,發不覆額,彼未欺君,君實自誤耳。即有善訟者,亦不能以聘人之妹,而奪人之婦也。”

生曰:“卿言近理,悔不可追矣!但卿固能讀乎?”婦曰:“略識數行字,讀典未能成誦。”生曰:“然則妝奩中,何多鄴侯插架物?”婦曰:“年歲荒歉,購買舊家書,價值廢紙耳。用充奩贈,其費甚廉,其物甚工也。妾以憑媒行聘,彩輿親迎,同拜花燭。若以貌陋而不納,君不訟侯,侯且訟君矣。事有今日,亦關緣分,豈有他議哉?”生不得已,共衾枕焉。

金陵風俗,新婚三日后,必夫婦偕歸母家,謂之“回門”。生憾侯甚,不欲復見。明日,反趣裝速歸以避之。既抵里,以所遭告其兄延贊。贊曰:“汝必欲得佳婦,事亦非難。”乃結束赴金陵,訪弟遭騙處,背負青布袱,逡巡走其巷。騙適出,見贊負重裹,有絲露于袱角。贊視騙,鼻微麻而斷其右眉,須未留而黑侵及鬢,狀符延慶所述,知其為侯某也。故呼問之曰:”仆覓絲行,而迷于道,敢請所向焉。”侯曰:“我即絲行也,可入坐論之。”贊入,卸裹置于幾,各通籍貫。侯偽其姓為唐,贊偽其姓為蒯,操寧郡土音,托稱旌陽人。

侯既飲客茶,索袱開其裹,僅于露處略綴數絡絲,滿中皆麻縷也。侯駭問曰:“客偽為貿絲者,意將何作?”贊曰:“未敢相欺,仆非貿易者。久聞大名,愿隨左右,乞傳衣缽耳。”侯曰:“事事伶俐,孺子可教也!然金陵數百里,人知有侯某,不遷其地,弗能為良矣。思惟杭州地方,輻員湊集,水衡山積,往當大獲。”于是師弟兩人,輕裝至浙。

館舍甫定,而侯偶患感冒。贊曰:“先生且安高枕,已囑當槽者,勤視湯藥。愿出覓數金,為修進贄之儀。”乃朝而出,暮而歸。果獲白金十兩,獻而藏諸篋。告侯曰:“西湖之上,術易行也。先生請留寓調養,明日某仍獨往,相人而行其術。事有必須先生者,敬當來迓。”于是,不攜囊橐,不藉資斧,銳身孤往。侯以贊往返僅一日,所獲已十金,是真捷足者,遂聽其去。

贊兼程而行,不數日已回金陵。告侯婦曰:“事急矣!先生以案破系獄,仆幸漏網,伏處城中者三日,思欲以夤緣脫其罪。比聞掌頰者八十,鞭刑三百,酷虐非所素經,已供前犯幾案、積儲幾許,及籍貫所在矣。不速逃,家屬財產,俱當入官。今當疾檢珍藏,視可意者緘置一二籠。余往買棹,艤待于水西門外。雞鳴城開,可竄而脫也。但事須慎密,即婢媼前猶當謹秘。稍或漏泄,脫身不得矣。”囑罷,匆匆出城。

舟楫既備,比回侯舍,已黃昏燈上矣。對婢媼輩,但言奉主人命,來取家眷,徙居于杭。因囑媼曰:“今惟主母一人,先挈緊要物,攜婢以行。小姑與媼皆居守,以待后至者就遷焉。”媼既聽命,而小姑見其匆促束裝,狀甚蹊蹺,意必侯術之敗露也。因挾侯婦曰:“不攜妹俱去,妹當出首,無一人可行也。”贊急止之,曰:“毋多言,憂患同之,必不相棄也!”遂共整理箱篋,惟留粗使器具,俾媼為守藏。雞初唱,即起結束;侵曉,一家俱發。及城時,恰值開關放客,乃馳驟以出。媼亦隨送,至舟而返。

是日風利,頃刻即抵太平。沿路水陸,人夫倍賞,加緊催趲。不數日,已抵婺源。呼弟延慶視之,曰:“此非汝以千金納聘者乎?”慶曰:“然,何由得之?”贊告之故,且問婦曰:“汝夫以千金賣汝,是即委禽之子南也,自謂當意否?”婦曰:“敗子多行不軌,妾復何戀焉?然不鬻妾,妾不求去也。既受人聘,人自左右之,安問妾耶?惟先娶者,乃妾之侍兒。若必苛繩禮制,以入門之先后為嫡庶,此則不無微議耳!請出先娶者而問之。”乃見先婦。

先婦曰:“婢子曾受夫人豢養恩,豈敢忘之?今日之事,不坐婢子以僭妄之罪,使得仍侍巾櫛,以退居側室足矣。”婦曰:“茍不忘舊好,論年齒,而姊妹呼之可也。”贊恐小姑他適或敗其謀,亦遂納小姑焉。

異爐

凡爐皆三足。邑中故衣鋪,有爐獨缺一足,偏委若欹器。不支其缺,傾側不可以供。曠棄閑散中,無有問鼎者。鋪主亦廢物視之,無求售意。塵滓污染,黝黑不光,而形狀頗古。不然,毀化之矣。爐大可容一升,炷火滿其中,日設鋪面上,往來吸煙者便之。十數年人情冷落,蕭然倚壁而已。

不意塵世不盡雙盲,寶物必無終棄。時有歙商,僑寓邑城之東門,販煙具為業。一日,以他故過鋪,見爐異之,摩挲審玩,問鋪主所售幾何。鋪主以客既問價,必有取焉。乃故昂其價,答以十金可易也。客即探囊出白鏹,計秤尚欠二星。對門有質庫,遂往解衣,典而盈其數。急切成交,若恐遲而有變者。

鋪主以其愛爐之堅,心益惑,因叩之曰:“爐已鬻矣,情更無悔,惟乞一言指示:天下固有殘毀不全而無礙其為寶者乎?”客乃市檀香一片,支爐缺足下;竹頭木屑,拉湊零星枯朽,撮置爐中。燃以火,撲鼻皆香檀也。客言:“不獨香檀,使有降真、蘇合、冰麝、龍涎,但拈一片支其缺,即燎紙于爐,香亦如之。”鋪主始知爐為異寶,十金之價為已賤矣。

客攜爐去。是夕,盡檢所販物以遁。噫,物已易主,即知其為寶,又豈能奪之使返?而客乃竟去不停,豈已得寶則小販之業可棄耶?抑其有意物色,聊借小販以為托身之有寄寶得而無事稍留耶?其爐為異寶,則知其爐者亦異人也!

逆子

邑之北境,地名山門。山門老姥,其夫早世,有一子,甚忤逆,而娶婦頗賢。子平昔敗紀之行,賴婦時時掩蓋而勸勉之。

抱孫未及周歲。一日晚炊,熬粥盈釜,火力正猛,拂湯騰瓶,覆蓋漸浮而起。姥擁孫急赴,欲發釜覆,揚湯以止其沸。不謂覆發時,熱氣噴撲,抱中兒目瞇而驚,顛而墮于釜,迫不及救,頃刻間膚肉糜爛矣。婦以逆子方他出,計欲諱其事。姥之外家,去山門僅只一二里。婦趣姑速歸,以避其毒。

姑行才半晌,而逆子以歸。逆子忤于生我,而甚慈其所生。甫及室,即切切問兒所在。婦不能答,但言兒為鄰婦抱戲于外耳。逆又汲汲促婦抱兒歸,婦曰:“一言欲相告,須無燥急。兒實得暴疾以殤,已殮而瘞諸義冢中矣。”逆聞之,雖甚悼痛,然亦無如何也。又問母,婦曰:“姑傷孫多哭,故促就外家去也。”逆怏怏而出。

遇鄰媼,見逆不愉,旁嘆曰:“老人失手,竟斃佳兒,深可憐憫也。”逆大駭問故,媼遂以情告。逆暴怒,懷刃趨外家,故婉其詞,言:“兒死由天定,非人故殺之也,何預母事?恐母為無命兒慘痛,故欲迎歸勸慰之耳。”有妗女年甫及笄,私以告妗曰:“彼其素非良善,今遇有大變,而目動言甘,意叵測也。歸必無幸,不如弗許,紆期以緩其怒。”妗曰:“彼自謂無關母事,兒無須多慮也。且老嫗難任力作,日非升米,不足以飽其腹,留之何益?”女曰:“縱聽歸,須遣傭工護送焉。”妗曰:“嫗雖弱,母也,子能奈何哉?”遂遣之去,而逆乃斃母于道。

事發到官,官以情重礙己,不欲詳決。鞭八百,盡碎其肉,而氣猶未絕。因掘一坎,倒身埋其下。雖未臠割,罪亦近之矣。

籜園氏曰:逆子所犯事,不甚遠。聞逆兇暴之習,亦由姥養成之也。兒戲時,逆多以不情之舉,凌虐同侶;而母則不問曲直,左袒之,威猛于虎也。初與鄰里爭,子不常勝,母不罷休也;既與鄰里爭,母不常為子勝,子不罷休也。積爭之慣,有不盡之爭,則爭母;積勝之慣,視可勝之母,如非母。習慣之沿,竟有逆天之犯。世之愛子者,可不知所戒哉!

雷殛三則

常州民田四,往無錫探親。吳俗水程例有班船,價賤而客眾,鱗次挨擠,至無容膝處。田四手攜一筐,雜置零星物,或橫或縱,堆垛滿筐。恐人叢中難自經理,隨手遞交船梢執爨者,囑曰:“筐內緊要物,當極意檢點。”執爨者即揭后梢板,納諸艙底,四心帖然。

船人嘈雜,俱無被褥。日初昏,即各席地以眠。四以筐在后梢,因即假寐舵側,為邏守計。班船之行,恒終夜不輟槳。三鼓后,客皆熟睡。四適患腹疾,起而泄于船尾。執爨者偽為遺矢計,擠四而墮于水,遂急催槳板以去。比及無錫,數十人分頭星散,誰問同舟中田某所在?即駕長、水手,亦只于人上船時,照收船價,人數紛繁,豈能一一記認?所由田四之死,不惟同舟客所不知;雖船上篙工,亦無知后梢之謀為鬼蜮也。

惟田四家久期不返,自必往問于戚,乃四竟未至其家。招尋幾遍,蹤跡全無,迨沿河細訪,始得其埋葬處。詢諸約保,但言于水面撈有浮尸,衣履若何,有無髭須,及其時日,略相恍惚而已。是否確鑿,尚難憑信,更何從追問財物?且自四家至搭船之處,尚隔十馀里,又誰知其附何船以去?鄉里兒怕履公庭,更不敢報案跟追。

一日暴雨,于田四買棹處,雷殛一人,跪埠左側,乃班船之火夫也。手捧一筐,筐內一小布袱,裹花邊錢三十四枚,觀者如堵。適田四之兄田大,赴城營干,見其筐曰:“此田四物也。”且出銀袱一方,挑花針線,與筐內小袱原出一手。乃詣官報驗,官訊班船主,船發是埠,與田四上道日期符合。遂準將雷殛火夫詣驗收封,而令田大覓取城內熟識鋪肆,出具保結,領贓完案。

咸豐壬子六月十一日,雷殛一婦,為新豐王某之妻。

某氏婦素忤其姑,自食甚豐,而姑常不飽。暮年人唧唧多口,婦忿詆不稍忌。因天暴雨,雷烈烈繞其室,蝸廬鄙陋,屋瓦殘敗,穿漏淋透,承塵如注。婦挈一瓦缶,將登樓接其漏。踏梯才一級,雷擊而仆。

鄰人聞婦嘶聲,隔房問狀,不應;趨視之,則婦倒于地,足纏盡脫,散發蓬松,臉色如靛。懼而卻走,大聲疾呼,望衡對宇者,聞聲俱集。其姑適他出,聞婦被雷擊,亦趨而至,時婦已冰。視所傷,見脅旁穿一洞,如胡桃大。乃舁尸而臥于床,婦復稍稍蘇,漸作呻吟聲。檢其身,于佩囊中得砒霜一裹。問欲何作,婦初不承,而其創甚苦,噤不能忍,乃自言砒霜欲以毒姑,而痛稍平。

因遣人往告其母家。告者以雷殛之言不雅,諱其事,以婦病告。母聞大怒,謂:“必惡姑酷虐,逼勒慘斃矣!”一時嘩聒,眾論紛繁。告者不得已,為言其實。母猶以為飾說也,不之信,將大興娘子軍,問罪于姑。旁觀者謂:“事非無因,不宜魯莽。當先遣人往探其狀。”母乃肩輿自至,視女果為雷殛。

眾以砒霜示母,母以問女,女不能諱。問:“何事毒姑?”則曰:“畏姑多言耳。”眾謂:“多言非死罪,況姑乎?”母默然,而群言藉藉,多不堪入耳,母不能耐而去。婦創漸腐爛,炎天酷暑,蛆白成團,茍延殘喘,匝月而斃。

水東翟氏,雷擊一幼女,亦壬子六月十一日事也。

女年十二,弱弟八歲,倚母以居。父賈他鄉,時函寄花邊錢兩枚,以給家用。母得錢,藏諸篋中,未及扃鐍。囑女為守藏,攜杵出浣。去,女乃盡盜其錢。

浣溪去家遠,久而始返。及探篋,則錢已亡矣。大駭問女:“誰曾至此?”女言無之。母曰:“然則為盜者,即汝是也。”女泣呼冤,惡口罵盜者,乞母搜其身,言:“女盜此,將何作?且室隘,藏匿并無密所。不然,弟小無知,愛其工致,盜作泥龍之戲,當問弟藏何處也。”以問其子,子亦泣謂:“姊年長,行竊尚有膽略,兒則何敢焉?”兩人俱自咒,謂:“盜錢者神明殛之,不復更過明日也。”

明日,母窮究不得,乃出而問卜。女欲弟應其咒,以實盜錢之驗。乃磨礪其剪,誘弟矱其勢斃之。往告于母,曰:“弟以咒故,被殛于神明矣!”母驚失色,趨而返。視其子,血淹下體,襪履皆紅。

時因聞女之告,隨母俱至者甚眾,啟襠檢視,宮刑也。知女所作,言:“十二歲閨嬰,殺人不值雞犬。他日作婦,誰敢為之夫者?”俱勸母殺女以抵,或言當繩勒以死,或言當縛而投諸河,群論嘩然。乃母雖痛兒甚切,終謂事已至此,殺女究為無益;況一日之間,既已殺兒,又以殺女,兩慘愈益難堪。以此,諸鄰進策,口雖強應,心終不決。姑倩人裝裹兒尸,瘞埋成冢,慘度一宵,以待寄信兒父而已。

至明日,即暴雨之日,忽迅雷掣女手托兩錢,跪而斃于庭。觀者咸凜然于天鑒之不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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