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永別了,武器
- (美)歐內斯特·海明威
- 3027字
- 2015-12-02 11:45:58
早晨,我給隔壁花園里的炮火吵醒了,看見陽光從窗外射進來,便起了床。我走到窗邊往外望去。礫石小徑上濕漉漉的,草上沾著露水。
迫擊炮響了兩次,每次好像一股氣流撲來,震動了窗子,震得我的睡衣胸襟也跟著抖動。炮雖然看不見,但顯然是從我們頭頂上開火的。跟那些炮挨得那么近,真讓人討厭,不過炮的口徑不是太大,又令人欣慰。
我望著外邊的花園時,聽見一輛卡車在路上發動的聲音。我穿好衣服下樓,到廚房里喝了點咖啡,然后往車棚走去。
長長的車棚下并排停著十輛車。都是上重下輕、車頭短小的救護車,一輛輛漆成灰色,構造像家具搬運車。機械師正在修理停在外面院子里的一輛車。還有三輛停在山里的包扎所。
“他們轟炸過那炮兵連嗎?”我問其中的一個機械師。
“沒有,中尉先生。那座小山把它掩護起來了。”
“情況怎么樣?”
“還不錯。這輛車不行了,但別的車還開得動。”他停下活計笑了笑。“你休過假了吧?”
“是的。”
他往工作服上擦擦手,咧嘴一笑。“玩得好嗎?”其他人也都咧嘴一笑。
“挺好,”我說,“這輛車怎么了?”
“不中用了。不是這個毛病就是那個毛病。”
“現在是什么毛病呢?”
“得換鋼圈了。”
我走開讓他們繼續忙活,那車子的引擎打開了,零件散放在工作臺上,看上去又丑陋又空蕩。我走進車棚,一輛輛車看過去。車子還算干凈,有幾輛剛洗過,其余的積滿塵埃。我仔細檢查車胎,看看有沒有劃破或石頭蹭破的地方。看來一切狀況良好。顯然,有沒有我在那里看管車子,無關緊要。我還以為車子的保養,能否搞到物資,把傷病員從包扎所接走,從山里運到醫療后送站,然后把他們送到各自檔案上指定的醫院,這一攬子事情的順利運作,很大程度上要靠我個人。顯然,那兒有我沒我并沒有多大關系。
“弄零件有什么困難嗎?”我問那個中士機械師。
“沒困難,中尉先生。”
“現在油庫在什么地方?”
“老地方。”
“好,”我說,隨即回到房里,去飯堂又喝了碗咖啡。咖啡呈淡灰色,里面加了煉乳,甜甜的。窗外是宜人的春晨。鼻子里開始有一種干燥的感覺,預示著這天晚些時候會很熱。那天我去看了看山里的救護站,下午很晚才回到鎮上。
我不在的時候,情況似乎更好一些。聽說又要發動進攻了。我們所屬的那個師準備從河上游某地點進攻。少校叫我在進攻期間負責那些救護站。進攻部隊將從河上游一條窄峽上渡河,然后在山坡上展開。救護車停靠的位置應盡可能靠近河邊,同時又要掩蔽好。當然,地點應由步兵來選擇,不過具體還要由我們來運籌。這樣一來,你就有了一種運籌帷幄的錯覺。
我渾身是灰,臟得不行,便上樓進屋洗刷。里納爾迪拿著本《雨果英語語法》坐在床上。他穿戴好了,腳蹬黑靴,頭發油光發亮。
“好極了,”他一看見我就說。“你陪我去見巴克利小姐吧。”
“我不去。”
“要去。求你跟我去,幫我給她留個好印象。”
“好吧。等我把自己弄干凈。”
“洗一洗,就這樣去吧。”
我洗一洗,梳梳頭,兩人就出發了。
“等一等,”里納爾迪說。“也許我們得先喝一杯。”他打開箱子,拿出一瓶酒來。
“別喝施特烈嘉,”我說。
“不。是格拉帕。”
“好的。”
他倒了兩杯,我們伸出食指碰碰杯。格拉帕酒勁很大。
“再來一杯?”
“好吧,”我說。我們喝了第二杯,里納爾迪放好酒瓶,我們下樓去。
在鎮上走起來挺熱的,不過太陽開始下山,覺得也挺愜意的。英國醫院是德國人戰前蓋的一幢大別墅。巴克利小姐在花園里。另有一位護士和她在一起。我們從樹縫間望見了她們的白大褂,便朝她們走去。里納爾迪行了個禮。我也行了個禮,不過比較隨便。
“你好,”巴克利小姐說。“你不是意大利人吧?”
“噢,不是。”
里納爾迪和那位護士聊開了。兩人在笑。
“真是怪——居然進入意大利軍隊。”
“不是真正的軍隊。不過是救護隊罷了。”
“不過還是很奇怪。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呀?”
“我也不知道,”我說。“并非每件事都能說清楚的。”
“噢,是嗎?我受的教育告訴我是能說清楚的。”
“那倒挺好啊。”
“我們非要以這種方式談下去嗎?”
“用不著,”我說。
“這樣好多了。不是嗎?”
“這棍子是做什么用的?”我問。巴克利小姐長得很高。她身上穿的在我看來像是護士服,金黃色的頭發,黃褐色的皮膚,灰色的眼睛。
我覺得她長得很美。她手里拿著一根細藤棍,外邊包了皮,像是小孩玩的馬鞭。
“是個小伙子的,他去年陣亡了。”
“非常遺憾。”
“他是個很棒的小伙子。本來想跟我結婚,卻在索姆犧牲了。”
“好慘烈的惡戰。”
“你也在場嗎?”
“不在。”
“我聽人說過,”她說。“這兒可沒有那樣的惡戰。他們把這根小棍子送給我。是他母親送來的。他們送遺物的時候,把這根棍子帶回去了。”
“你們訂婚很久了嗎?”
“八年。我們是一起長大的。”
“你們為什么不結婚呢?”
“我也不知道,”她說。“我真傻沒結婚。我本來是可以嫁給他的。可我當時覺得那樣對他不好。”
“原來如此。”
“你愛過什么人嗎?”
“沒有,”我說。
我們在長凳上坐下。我看著她。
“你的頭發很美,”我說。
“你喜歡嗎?”
“非常喜歡。”
“他死后我本想全部剪掉的。”
“別剪。”
“我想為他做點什么。你知道,我對那事情本來無所謂,可以都給他的。早知道的話,他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他。我可以嫁給他,怎么都行。我現在全明白了。可他當時想去參戰,而我卻不理解。”
我沒有做聲。
“我當時什么也不懂。我覺得給了他反而會害了他。我認為那樣他也許會熬不住,后來當然他陣亡了,什么都完了。”
“我不知道。”
“噢,是的,”她說。“什么都完了。”
我們看著里納爾迪在和那位護士聊著。
“她叫什么?”
“弗格森。海倫·弗格森。你的朋友是個醫生,對吧?”
“是的。他人很不錯。”
“那太好了。這么挨近前線,很難找到好人。這兒是挨近前線吧?”
“相當近。”
“無聊的前線,”她說。“但是很美。他們準備進攻嗎?”
“是的。”
“那我們就有事兒做了。現在可沒事兒干。”
“你當護士好久了吧?”
“快滿十五歲的時候開始的。他一參軍我就當護士了。我記得當時有一個傻念頭,覺得他會到我的醫院來。我想象他會帶著刀傷,頭上扎著繃帶,或是肩膀中了子彈,很壯烈的樣子。”
“這是個很壯烈的前線,”我說。
“是的,”她說。“人們都認不出法國是什么樣子了。如果他們認得的話,恐怕仗就打不下去了。他受的不是刀傷,他們把他炸得粉碎。”
我一聲沒吭。
“你認為戰爭總會進行下去嗎?”
“不會的。”
“什么可以阻止它呢?”
“總有什么地方要垮。”
“我們會垮的。我們在法國會垮的。像索姆這樣的仗來幾次,那就不可能不垮。”
“這里是不會垮的,”我說。
“你認為不會?”
“不會。他們去年夏天打得很不錯。”
“他們可能要垮,”她說。“什么人都可能要垮。”
“德國人也可能。”
“不,”她說。“我想不會。”
我們朝里納爾迪和弗格森小姐走去。
“你喜歡意大利嗎?”里納爾迪用英語問弗格森小姐。
“非常喜歡。”
“聽不懂,”里納爾迪搖搖頭。
“Abbastanza bene,”我翻譯道。他還是搖頭。
“這不好。你喜歡英格蘭嗎?”
“不是很喜歡。你知道,我是蘇格蘭人。”
里納爾迪茫然地看著我。
“她是蘇格蘭人,所以她喜歡蘇格蘭勝過英格蘭,”我用意大利語說。
“但是蘇格蘭正是英格蘭呀。”
我把這話翻譯給弗格森小姐聽。
“Pas encore,”弗格森小姐說。
“真的嗎?”
“從來不是。我們不喜歡英格蘭人。”
“不喜歡英格蘭人?不喜歡巴克利小姐?”
“噢,那可不同了。你可不能這樣咬文嚼字。”
過了一會兒,我們道了晚安就分手了。在回家的路上,里納爾迪說:“巴克利小姐喜歡你勝過喜歡我呀。這是很清楚的。不過那個蘇格蘭小妞很不錯。”
“是很不錯,”我說。其實我沒怎么留心她。“你喜歡她嗎?”
“不喜歡,”里納爾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