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 翠娛閣評選十六名家小品
- 陸云龍
- 4859字
- 2015-11-13 15:36:07
豎儒所謂大小皆就情量所及言之耳大于我者即謂之大是故言大山則信。大海則信言鳥大于山魚大于海即不信也何也以非情量所及故也小于我者即謂之小是故言螻蟻則信。蟭螟則信言蟻有國國有君臣少長是非爭讓之事蟭螟睫上有無量蟲蟲有無量郡邑都鄙即不信也何也以非情量所及故也嗟乎。一人身量。自頂至踵。五尺耳。三百六十骨節之中。三萬六千種尸蟲族焉。凡有目者即有明是彼未嘗無晝夜日月也凡有足者即有地是彼未嘗無山岳河瀆也有嗜欲者即有生聚是彼未嘗無父子夫婦養生送死之具也嚙而為疥彼知趨利膚中之蟣。出之甲上。奔走如騖彼知畏死吾安知天地非一巨大夫耶娑婆世界非其一骨節之虛空處耶人物鳥獸賢圣仙佛非其三萬六千中之一種族耶經曰。發毛爪齒皮肉筋骨。皆歸于地。吾是以知地特發毛之大者垂涕膿血津液涎沫皆歸于水吾是以知水特唾涕之大者暖氣歸火。動轉歸風吾是以知風火特喘息之大者天地得其大不為有余人得其小不為不足蟲處其內不為逼狹人據其外不為廣廓天地以成住壞空為刧。蟲以生老病死為刧肘間之蟲笑指節為夷狄膚間之蟲語以牙甲叱為恠誕尚不信身外有人又況人外之天地耶由此推之極情量之廣狹不足以盡世間之大小明矣拘儒小士。乃欲以所常見常聞。辟天地之未曾見未曾聞者。定法縛已。又以定法縛天下后世之人。勒而為書。文而成理。天下后世沉魅于五尺之中。炎炎寒寒。畧無半罅可出頭處。一丘之貉。又惡足道。圣人知一己之情量決不足以窮天地也是故于一切物無巨細見于古今世無延促見于眾生相無彼我見殤可壽。巨可細。短可長。我可彼。智可蒙蜉蝣以暮死為長年故殤未始不壽也牛大于豕。小于象故巨未始不細也夢千年者不出一覺故短未始不長也魘者以手壓胸。手即物故我未始不彼也圣不能見垣外故智未始不蒙也正倒由我。順逆自彼。游戲根塵。無罣礙。盡圣人者。豈有三頭九臂迥然出于人與蟲之外哉唯能安人蟲之分而不以一已之情量與大小爭斯無往而不逍遙矣。
奇奇怪怪。令人不可辨詰。故應存此以志奇。縱橫跌宕。出入玄墨。可與郭象抗衡。
齊物論
天地之間。無一物無是非者天地是非之城也身心是非之舍也知愚賢不尚是非之果也古往今來是非之戰場墟壘也天下之人。頭出頭沒于是是非非之中。倚枯附朽如大末蟲之見物則緣而狂犬之聞聲則吠是故寄心于習寄口于羣人嗔則嗔人譽則譽者凡夫之是非也援古證今勘圣校愚叱凡譽雅者文士之是非也投身幽谷趨清避濁潔士之是非也課名實黜浮譽上督責罪虛誕法家之是非也祖述仁義。分別堯桀。規思矩孟。馨王丑霸儒生之是非也惡盈善退絕智棄圣道家之是非也趨寂滅樂悲舍贊嘆戒律呵斥貪嗔釋氏之是非也異途分門。爭道并出。海墨為書。不可盡載。嗚呼是非之衡衡于六根六根所常執為咽火者。目見十里。短視隔尺。訓狐之鳥。夜察蚊螟。晝不辨丘岳目果可常乎哉跋難陀龍。無耳而聞虬聽以掌。牛以角耳果可常乎哉口司言也而海外有形語之國。馬相謂以鼻口果可常乎哉足附地則行。欹側則蹶此其職也。而蟻能倒行。蠅能仰棲足果可常乎哉色借日月。借燭。借青黃。借眼色無常聲借鐘鼓。借枯竹竅。借錘。借肺中風。借舌腭。聲無常想借塵緣。借去來今。借人。借書冊想無常夫不可常即是未始有衡未始有衡即不可憑之為是非明矣是故以長非短者是以發之若若譏髭之虬結也以大議小者是以瓶中之空笑杯中之空也以辨屈辨者是以百舌之語攻燕子之語也以圣斥狂者是以橫吹之聲刺空谷之響也以古折今者是以北岡之舊壘嘆南山之新壘也以智證愚者是以機關之木人悲士偶之無識也以中國非夷狄者是以楚蜀之土音正閩甌之鄉語也孰真孰幻。空中之花可以道無。亦可以道有。故圣人不見天高地下亦不言天卑地高波中之像。可以言我。可以言彼故圣人不見萬物非我亦不言萬物是我物本自齊非吾能齊若有可齊終非齊物圣如可悟。不離是非。愚如可迷。是非是實。
雖萬釋迦何處著腳哉。
舌有轆轤。氣如長虹。莊生亦輸其放佚。
語有禪鋒中郎直為三教之冶。
養生主
天下無一物不養生者亦無一刻不養生者貧賤之人。波波咤咤稿形極慮以養其生富貴之人營生路曠奧室以養體淫妖以養目絲肉以養耳極羞醞以養口窮嗜欲以養性養之未久病奇立至伐生斧命莫厲于此賢知之人。憫其淫溺是故執軌以范躬收視卻聽以衛耳目恬淡虛無以葆神氣夫執軌以范躬躬之卷鞠者生而躬之安逸者死矣收視以衛目目之幽隱者生而目之奔色者死矣卻聽以防耳耳之壅蔽者生而耳之納囂者死矣恬淡以約口口之淡薄者生而口之愛濃厚者死矣虛無以葆性性之寂滅者生而性之動蕩周流朋從往來者死矣皆吾生即皆吾養不宜厚此薄彼辟如半身不隨之人雖復留形天地半已枯朽不得復名全人故養生者傷生者也夫生非吾之所得養者也天之生是人既有此生即有此養草木無知亦能養生若必自養而后生盡天地之夭喬枯死久矣子待父而養者也而少孤之子不見夭絕于世父母豈真能養子哉嬰兒之生也即知求乳是嬰兒知養生也三月之后。以手麾之即知閉目。見風則啼是嬰兒亦知衛生也嬰兒非真有知也養生之道與生偕來不待知而知者也圣人之于生也無安排無取必無徼幸任天而行修身以俟順生之自然而不與造化者忤是故其下無傷生損性之事而其上不肯為益生葆命之行古之善養生者有三家。釋曰無生。儒曰立命。道曰外其身而身存既曰無生即非養之所能生也既非養之所能生則不以不養而不生明矣立命者。順受其正順受故不欣長生不悲夭折何也。命不待壽而立壽何益。命不因殀而不立殀何惡殀不足惡壽不足欣故養生以益壽皆妄之妄者也養生之說起于貪生知生之不必貪則養生之說荒已今夫蜉蝣一死于午。一死于暮。諸水族蟲皆吊午而慶暮而不知時之頃刻也若爾則所貪之生亦大倏忽失試令一老人與少年并立。問彼少年。爾所少之壽何在覓之不得問彼老人爾所多之壽何在覓之亦不得少者本無多者亦歸于無其無正等若爾則所貪之生亦大焉有矣天地如獄入其中者勞苦無量年長獄長有若老囚縱不求脫何至求系若爾則所貪之生亦大勞碌矣生有生可戀死亦有生可戀戀生之生者既迷而畏死戀死之生者亦必迷而畏生若爾則所貪之生亦大兒戲矣嗚呼不知生之如戲。故養生之說行。不知生之本不待養。故傷生之類眾。非深達生死之理者。惡能養生哉。惡能養生哉。
任其自然。便是養生至訣。此首可與屠赤水尊生達生說并讀。
宏才灝氣。利吻靈心。
人間世
眾人處人間世如鰍如蟹如蛇如蛙鰍濁蟹橫。蛇毒蛙躁同穴則爭遇弱即噉此市井小民象也賢人如鯉如鯨如蛟鯉能神化。飛越江湖。而不能升天。鯨鼓鬣成雷。濆沬成雨。而不能處方池曲沼之中。蛟地行水溢。山行石破。而八海則為大鳥所啖賢智能大而不能小能實而不能虛能出纏而不能入纏是此象也惟圣也。如龍。屈伸不測龍能為鰍為蟹為蛇為蛙為諸蟲蚓故雖方丈涔蹄之中龍未常不沂鱗濯羽也龍能為鯉為鯨為蛟故江淮河漢諸大水族龍未常不相噓相沬也龍之為龍。一神至此哉。是故先圣之演易。首以龍德配大人周易處人間世之第一書也仲尼見老。贊以猶龍老子處人間世之第一人也易之為道在于善藏其用崇謙抑亢老氏之學源出于易故貴柔貴下貴雌貴黑是故大道不道大德大德。大仁不仁。大才不才。大節不節。道也者導也有導則有滯滯則礙故古之人以道得禍者十常一也德也者得也如人得物則矜矜則人見而畏故古之人以德得禍者十常三也仁也者恩也恩能使人愛亦能使人忌忌愛相半故古之人以仁得禍者十常五也才也者財也如人有財盜必刧之故古之人以才得禍者十常七也節也。者岊也。高也氣太高則折身太高則危行太高則蹶故古之人以節得禍者十常九也天下之患莫大乎見長于人而據我于扄我之為我其伏甚細其害甚大聰明我之伏于諸根者也道理我之伏于見聞者也知解見覺我之伏于識種者也古之圣人能出世者方能住世我見不盡而欲住世辟如有人自縛其手欲解彼縛終不能得我見不盡戮身之患且不保何況治世古之至人。號肥遯者非遯山林也遯我也我盡即遯朝廷亦隱何也無可得而見者也無可得而見。是故親之不得。疏之不得。名之不得。毀之不得。尚無有福何有于禍處人間世之訣微矣。
一無我便是入世能出世之訣。橫豎辨駁。直可解世之縛。無奈人之自入于縛也。
不觀鴻苞。不知赤水之博。不讀廣莊。不盡中郎之奇。故寬收之。以盡才人之致。
云未嘗有心也而變幻起滅若有司之者是亦心也莊生曰。吾之所待又有所待而然者耶、飄飖而來、分片而滅以為有物倏同太空以為無物屯膏走月余嘗登高巖見其絮絮然沾吾衣屨也。少焉為美人。為蒼痻。為魚鱗鬣。似有魂魄精神者。已而晴空卷紗。青紅斕然。又不知窈何之也。其有歸耶。其無歸耶。古先生曰。如夢幻泡影。云即影耶。抑非影耶。夫空潭黛碧。入而成色云之心能不有而巧于幻其有者也居士但于影上覓心則兔角焉求于影中息影則水月可掬矣因易字曰云影。應作如是觀。法王法如是、
拈云美影。發我真膏。可結優曇之舌。
有大儒謂余曰。子知忠臣烈女之亡乎曰不知也子知忠臣烈女之存于五季而亡于有宋乎曰不知也夫至冶不待澤而至性不待習也五季以還。大節未顯。人臣去其君如郵妃主縣君而下視易其夫如易屧也是時為忠臣烈女者前無所艷而后無所迫非真有所不忍不至此故曰存宋以來諸儒始揭竿而名之于是計劃無所復者皆得托而附焉而真忠烈乃不顥夫以文信國之忠也。而王炎午輩。猶悻悻然生祭文以激之果使信國黃冠也歸見斯文而死此與匹婦被垢而雉經者何異又奚取死為人之好名而不識真如此可恠也嗟夫余因大儒之言而有悼于今之為節婦者。百金之子。而尚有一孤焉婦雖少不去惟也此豈必有其心與其義直以為例也而襲之舉世以為例故雖有真節烈者亦掩于例而不獲顯不謂之亡不可也雖然世亦有不有其例。與其名。而毅然為之者其事不必烈而義則甚真蓋于歙人程以賢母見之。母之父王。與程翁約婚時母猶在腹迨于程貧。父思汽盟。母猶在合使其時以閨中之秀不預外事惟父命之從或別有所字終其身守婦道焉于母固無損母曰吾能死不能他適遂絕食百端。嬲之不得。巳而歸程。甘心與夫同寒饑終不借資于父若母嗟夫彼唯以腹中之言等于掛樹之劍故真有所不忍唯知牛衣之可安而不知蹲鴟之可慕故真有所不為且母幸而與其夫老牖下耳。不然禮宗荀采之事豈足以難母又使其父當時不即改悔則殺身成仁母豈再計焉而世或以其事不必烈。故不甚著噫世豈有輕無名之生而不能取有名之死哉吾以為此真節烈也。他日尚欲過大儒而問之
辟論奇險。生平地之波。
余既僦居東直之房。潔其廳右小室讀書。而以徐文長所文漪堂三字扁其上。或曰會稽水鄉也。今京師囂塵張天白日茫昧而此堂中無尺波一沼之積何取于漣漪而目之居士笑曰是未既水之實者也夫天下之物。莫文于水突然而趨忽然而折天回云昏頃刻不知其媿千里細則為羅縠旋則為虎眼注則為天紳立則為岳玉矯而為龍噴而為霧吸而為風怒而為霆疾徐舒蹙。奔躍萬狀故天下之至奇至變者水也夫余水國人也。少焉習于水猶水之也已而涉洞庭。渡淮海。絕震澤。放舟嚴灘。探奇五泄。極江海之奇觀盡。盡大小之變態而后見天下之水無非文者既官京師。閉門構思胸中浩浩若有所觸前日所見澎湃之勢淵洄淪漣之象忽然現前然后取遷固甫白。愈修洵軾諸公之編。而讀之。而水之變恠無不畢陳干前者。或束而為峽。或回而為瀾。或鳴而為泉。或放而為海。或狂而為瀑。或匯而為澤蜿蜒曲折無之非水故余所見之文皆水也今夫山。高低秀冶。非不文也而高者不能為卑頑者不能為媚是為死物水則不然故文心與水機一種而異形者也夫余之堂中。所見無非水者江海日交于睫前而子不知子則陋矣余堂何病焉。
崩湃如洪濤。怒飛不得御。
十方院碑記
阜成門迤北三里許為正義坊。坊北數武。有十方禪院。相傳為北留庵。萬歷初。有大力者奪而園之。于時五臺陸公。捐資首倡歸其值。堂其趾。畚筑之余。得殘碑尺許。有貞觀年月。及北留寺記等字。然后知其為唐寺也。乙巳之秋。余與鄰虛居士。夜話其中。主者為歷山舜老。古樸沉默。與余兩人語若有會也。于時環堵蕭然塵土滿榻像設不甚具戊申秋。余復來游。門廊殿廡。爛焉一新。僧寮井井。日具千僧供。無不辦者余因是而嘆師之苦心殆有過于賢士大夫者也自予計偕來。幾二十年。見京師之巷陌井里日頺一日而諸開士之舍及城內外園亭工麗殆非昔有未央之殿窮歲月不能辦一石一木而諸禪剎之締造如雨一二大臣呌閽伏闕不能為民請旦夕之命而掖庭功德之錢絡繹于道捐江海而陸注之是何士大夫之所難者方外游衲顧獨易之耶噫國不可為不虛民不可為不窮百姓之膏填溪壑而唯恐其不足六軍之士枕戈枵腹而分衛不憂空缽僧之所以致此者必有道而享是供者亦當思片礫之不易致粒米之不易消母以宴安而忘行業庶不為士大夫所呵也
一片憂國恤民之心。隨處發現。其所以志警者深矣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