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次見到布林斯利·謝里丹·庫珀之前，他已經(jīng)在575世紀待了幾個星期。他有充足的時間熟悉環(huán)境，適應(yīng)了新的居所和玻璃及瓷質(zhì)器皿的消毒方法。他也學(xué)會了以最低調(diào)的方式佩戴時空技師徽章，日常生活中也注意讓徽章時常被墻壁或者身上戴的其他東西遮擋，以免搞得人際關(guān)系更差。

其他人對他的努力只以輕蔑的笑容回應(yīng)，然后就冷若冰霜，好像他是一個異族的間諜，妄想喬裝打扮騙取他們的友誼。

高級計算師忒塞爾每天都給他拿來一些題目。哈倫認真研讀，撰寫分析報告，打草稿，反復(fù)修改重寫四次，然后把仍然不滿意的最后一稿交上去。

忒塞爾檢查之后總是點頭稱贊。“很好，很好。”然后他冰冷的藍色眼睛就會朝哈倫瞥上一眼，接著微微收斂笑容說道，“我會把這些推測都輸入計算機陣列。”

他總是把這些分析都稱作“推測”。他從來不告訴哈倫計算機驗算的結(jié)果，哈倫也不敢問。他只是有點沮喪，因為從來沒有人說要把他計算的結(jié)果付諸實施。這是不是意味著，他的成果沒有通過計算機陣列的檢驗，他選錯了現(xiàn)實變革的切入點？他是不是不具備能在既定范圍內(nèi)看出最小必要變革的天賦呢？（直到他歷經(jīng)事故，成長為老鳥之后，才能張口就說M.N.C.。）有一天忒塞爾帶來一個羞怯的人，那人甚至不敢抬起眼睛接觸哈倫的目光。忒塞爾說：“時空技師哈倫，這位就是時空新手B.S.庫珀。”哈倫下意識地打招呼，“你好。”他打量了一下這人的樣子，沒什么特別。這家伙身材較矮，黑發(fā)中分。他下巴很窄，瞳孔顏色有點淡淡的褐色，耳朵略有點大，指甲像是被自己啃過。

忒塞爾又說：“這就是準備向你學(xué)習(xí)原始時代歷史的那個小伙子。”

“偉大的時間之神啊，”哈倫突然來了興致，“你好啊！”他忘了自己打過招呼。

忒塞爾說：“按照你的時間安排，給他訂個課程表，哈倫。如果一星期能擠出兩個下午上課，我覺得就很好了。按照你的方法來教他。全拜托你了。你要是需要書籍膠卷，或者古代文本，跟我說，只要永恒時空里有的，或者永恒時空能抵達的任何一段一般時空里有的，我們都能搞到。怎么樣，小伙子？”

他又憑空變出一支煙（像往常一樣），空氣中又開始彌漫著煙霧。哈倫咳嗽幾聲，從他的學(xué)徒新手的嘴型上看，如果這小子敢的話，肯定也會憋不住咳嗽起來。

忒塞爾離開后，哈倫說：“好吧，坐下來。”——他遲疑了一下，又下定決心似的說，“孩子。坐下來，孩子。我的辦公室不大，不過只要我們還在共事，它也就屬于你。”

哈倫此時幾乎被幸福淹沒。這項目是他的了！原始時代的歷史就要被他握在掌心。

新手抬起眼簾（這是他今天第一次嘗試，真的），磕磕巴巴地說：“您是一位時空技師。”哈倫心中幸福和溫情的火苗馬上熄滅了一大半。“那又怎樣？”

“沒什么。”新手回答，“我只是——”“你剛才聽到忒塞爾計算師稱我為時空技師，是嗎？”“是的，先生。”“你認為那是口誤嗎？太荒謬太殘酷，你不肯相信是嗎？”“不是的，先生。”“你說話聲音怎么了？”哈倫惡狠狠地問。他口氣兇惡，心里其實很愧疚，覺得自己不該欺負這孩子。庫珀臉漲得通紅。“我的共時語說得不好。”“為什么？你做新手多久了？”“不到一年，先生。”“一年？那你多大了？按照一般時空的算法。”“物理年齡24歲，先生。”

哈倫瞪大眼睛。“你是想說，你在23歲的時候才被他們拉進永恒時空？”

“是的，先生。”哈倫坐下來，搓著雙手。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一般來說進入永恒時空的年齡都在15或者16歲。今天這是什么意思？忒塞爾對他做的新型測試？

他說：“坐下，我們現(xiàn)在聊聊。告訴我你的全名，還有故鄉(xiāng)時空在哪兒。”

新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布林斯利·謝里丹·庫珀，來自78世紀，先生。”

哈倫心中泛起一陣暖意。他們兩個故鄉(xiāng)相距不遠。庫珀只比他早17個世紀，幾乎可以算是他的時空鄰居。

他問道：“你對原始時代歷史感興趣嗎？”“忒塞爾計算師讓我學(xué)的。我對它了解不多。”“別的你還學(xué)過什么？”“數(shù)學(xué)。時空工程。都只學(xué)了最基礎(chǔ)的部分。在78世紀的老家，我是高速真空機修理工。”追問高速真空機是什么毫無意義。它可能是吸塵器、計算器，或者一種噴槍什么的。無所謂。哈倫對它也沒什么興趣。他只是問：“你對歷史了解多少？哪種歷史都算。”“我學(xué)過歐洲史。”“我猜那是你老家的政治區(qū)劃，對嗎？”“我就出生在歐洲。對，當(dāng)然了，他們通常只教我們當(dāng)代歷史，54年革命之后的事。那是在7554年爆發(fā)的。”“好吧。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忘記它。它毫無意義。一般時空里普通人教的歷史都不管用，一次次現(xiàn)實變革早就把它們篡改得面目全非。雖然那些人自己毫無知覺。在每個現(xiàn)實里，他們的歷史都是唯一的。這跟原始時代歷史完全不同。這也是原始時代歷史的美感所在。不管我們中的誰做什么，它們都永遠存在，永恒不變。哥倫布和華盛頓，墨索里尼和赫里福德，他們都永遠存在。”

庫珀微弱地笑了笑。他的尾指掃過上嘴唇，哈倫第一次注意到那里居然有點絨毛，好像這個新手在留胡子。

庫珀說：“我一直都有點不——不太習(xí)慣，自從來了這里以后。”

“對什么不習(xí)慣？”“離我的故鄉(xiāng)時空500個世紀遠。”“我也差不多。我來自于95世紀。”

“這是另一回事。你比我資深得多，雖然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比你老17個世紀。我可能是你的曾曾曾曾曾曾曾……無數(shù)個曾祖父。”

“那又怎樣？就算你是。”“沒怎樣，就是要花時間適應(yīng)。”新手的聲音里有點抗拒的意思。

“我們每個人都一樣。”哈倫冷酷無情地說，然后就開始講起原始時代歷史。三個小時過去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碰上個釘子，怎么也給庫珀解釋不清楚為什么公元1世紀之前還有世紀。

（“難道1世紀不應(yīng)該是最初的世紀嗎？”庫珀哀怨地問道。）哈倫最后沒轍了，給了這位新手一本書，雖然不是什么好書，不過作為入門讀物也夠用了。“慢慢來，以后我會給你更好的書。”他說。

一周過去了，庫珀的胡子已經(jīng)長成一片黝黑濃密的絡(luò)腮胡，讓他看起來老了十歲，臉頰顯得更瘦削了。哈倫覺得，他的胡子長到這種長度，大體上還好看了一點。

庫珀說：“那本書我看完了。”“你覺得它怎么樣？”

“從某種程度上說——”庫珀停頓了好久才重新開口，“原始時代后期的某些特征跟78世紀有些相似。我看到后來開始想家了，你懂的。我還夢到我的妻子，兩次。”

哈倫差點炸開：“你妻子？”“我來這兒之前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偉大的時間之神啊！他們讓你帶妻子一起來了嗎？”

庫珀搖搖頭：“我甚至不知道在第二年的現(xiàn)實變革中，她的人生有沒有受到改變。如果她受了影響，那么在她新的人生軌跡中，恐怕就不是我妻子了。”

哈倫恢復(fù)常態(tài)。可以想到，如果新人到了23歲才被帶進永恒時空，那他非常有可能已經(jīng)結(jié)了婚。一件史無前例的事，總會牽出另一件千古奇聞。

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一條規(guī)矩被打破，用不了多久，所有事情都會被搞成一團亂麻。永恒時空賴以維系的平衡狀態(tài)非常脆弱，容不得半點改動。

或許是出于對永恒時空利益受損的憤恨，他不自覺地說出一些更傷人的話：“我想你應(yīng)該不會計劃著回到78世紀探查她的近況吧。”

新手抬起頭，目光堅定。“不會。”哈倫不安地挪動身子。“很好。你已經(jīng)沒有家了。一無所有。你現(xiàn)在是一名永恒之人，永遠別再想起任何一個一般時空里的故人。”

庫珀抿緊嘴唇，飛快地說出一句有些刺耳的話：“您這話說的，真不愧是時空技師。”

哈倫攥緊雙拳，抵住桌沿，聲音嘶啞地說道：“你什么意思？我是時空技師，所以那些變革都要怪罪到我頭上？我有說那些變革都是對的嗎？我有強迫你接受嗎？行啊，孩子，你來這兒還不到一年，你還不會說共時語，你還對一般時空和過往的生活戀戀不舍，不過我看你似乎對時空技師很了解，還很知道怎么諷刺挖苦他們啊。”

“對不起，”庫珀趕緊回答，“我沒想冒犯您。”“沒，沒有，誰能冒犯到時空技師呢？你只是鸚鵡學(xué)舌罷了，對嗎？人人都說時空技師冷酷無情得不像人，是嗎？他們還說‘時空技師打個哈欠，一萬億人的命運就完全改變’，諸如此類。你覺得怎么樣呢，庫珀先生？說點這種話，讓你覺得自己也老練了，讓你覺得自己了不起了，覺得自己也是永恒時空里的大人物了？”

“我說了我很抱歉。”“好吧。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當(dāng)上時空技師還不到一個月，我個人沒有發(fā)起過一次現(xiàn)實變革。現(xiàn)在我們開始上課吧。”

第二天，高級計算師忒塞爾把安德魯·哈倫叫到他的辦公室來。

他說：“小伙子，想不想來實施一次M.N.C.？”時機真是太妙了。當(dāng)天整個早上，哈倫都在為昨天的懦弱而后悔，恨自己居然撇清跟時空技師本職工作的關(guān)系。那種表現(xiàn)簡直就像個孩子，只會喊叫：我沒干壞事，別賴我。

那相當(dāng)于承認時空技師的工作是錯的，只是他自己資歷太淺，還沒來得及犯罪，所以不該被責(zé)怪。

他珍惜這次機會，從此后再無借口。簡直是一次贖罪。他應(yīng)該這樣對庫珀說：對，就是因為我的所作所為，千百萬人有了新的人生，但這是必須的，我很驕傲由我來承擔(dān)這個責(zé)任。

所以哈倫歡快地說：“隨時待命，先生。”

“好的，好的。小伙子，有個好消息，”他抽了口煙，煙頭驟然明亮了一下，“你之前做的每項分析經(jīng)過計算機檢驗，都高度精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