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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避暑錄話
  • 葉夢得
  • 4466字
  • 2015-11-10 18:50:26

楊子云言谷口鄭子真耕乎巖石之下,名震于京師,世以為賢。吾謂子真非真隱遁者也,使真,方且遁名未暇,尚何京師之聞乎?若司馬季主、李仲元乃當近之,然猶是世間知有是人也。彼世所不得知,如哭龔勝老人言:“龔生竟夭天年,非吾徒者”,或其人一。乃知此一流世固未嘗乏,亦不必在山林巖穴也。自晨門荷┠、長沮、桀溺之徒,孔子固志之矣,雖其道不可以訓天下,非孔子所得與,然每相與聞而載其言,亦微以示后世也。但士之涉世,者欲為此不可得,能為黃叔度,其猶庶幾乎!蓋雖未嘗絕世,而世終不能為之累,所謂汪汪若萬頃波者,非郭林宗無以知之,似優于子真。管幼安亦其次也,此二三人者幸生孔孟時,必皆有以處之。自唐而后不復有此類,往往皆流入為浮屠氏,故其間杰然有不可援者,惜其非吾黨,難與并論。吾謂云門、臨濟、趙州數十人,雖以為晨門荷┠之徒可也。

白樂天與楊虞卿為姻家而不累于虞卿,與元稹、牛僧孺相厚善而不黨于元稹、僧孺,為裴晉公所愛重而不因晉公以進李文饒,素不樂而不為文饒所深害者,處世如是人亦足矣。推其所由得,惟不汲汲于進,而志在于退,是以能安于去就,愛憎之際每裕然有馀也。自刑部侍郎以病求分司時年才五十八,自是蓋不復出,中間一為河南尹,期年輒去,再除同州刺史,不拜,雍容無事,順適其意而滿足其欲者十有六年。方大和、開成、會昌之間天下變故所更不一,元稹以廢黜死,李文饒以讒嫉死,雖裴晉公猶懷疑畏,而牛僧孺、李宗閔皆不免萬里之行,所謂李逄吉、令狐楚、李玨之徒泛泛非素與游者,其冰炭低昂,未嘗有虛日,顧樂天所得豈不多哉?然吾猶有微恨,似未能全忘聲色杯酒之類,賞物太深,若猶有待而后遣者,故小蠻、樊素每見于歌詠。至甘露十家之禍乃有“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之句,得非為王涯發乎?覽之使人太息。空花妄想,初何所有,而況冤親相尋,繳繞何已。樂天不唯能外世故,固自以為深得于佛氏,猶不能曠然一洗,電掃冰釋于無所有之地,習氣難除至是。要之若飄瓦之擊,虛舟之觸,莊周以為至人之用心也,宜乎!

世言歙州具文房四寶,謂筆、墨、紙、硯也,其實三耳。歙本不出筆,蓋出于宣州,自唐惟諸葛一姓世傳其業。治平嘉前有得諸葛筆者,率以為珍玩云,一枝可敵它筆數枝。熙寧后世始用無心散卓筆,其風一變,諸葛氏以三副力守家法不易,于是浸不見貴而家亦衰矣。歙州之三物,硯久無良材,所謂羅文、眉子者不復見,惟龍尾石捍堅拒墨,與凡石無異。歐文忠作《硯譜》推歙石在端石上,世多不然之,蓋各因所見爾。方文忠時二地舊石尚多,豈公所有適歙之良而端之不良者乎?紙則近歲取之者,多無復佳品,余素自不喜用,蓋不受墨,正與麻紙相反,雖用極濃墨,終不能作黑字。惟黃山松豐腴堅縝,與他州松不類,又多漆,古未有用漆煙者,三十年來人始為之,以松漬漆并燒。余大觀間令墨工高慶和取煤于山,不復計其值、又嘗被命館三韓,使人得其貢墨,碎之,參以三之一,既成,潘張二谷、陳瞻之徒皆不及。喪亂以來,雖素好事者,類不盡留意于諸物。余頃有端硯三四枚,奇甚,杭州兵亂,亡之。慶和所作墨亦無遺,每用退墨硯磨不黑滯筆墨,如以病目剩員御老鈍馬。

世不留意墨者多言未有不黑,何足多較,此正不然,黑者正難得,但未嘗細別之耳。不論古墨,惟近歲潘谷親造者黑,它如張谷、陳瞻與潘使其徒造以應人所求者,皆不黑也。寫字不黑,視之耄耄然,使人不快意。平生嗜好屏除略盡,惟此物未能忘,數年來乞墨于人,無復如意。近有授余油煙墨法者,用麻油燃密室中,以一瓦覆其上,即得煤,極簡易,膠用常法,不多以外料參之。試其所作良佳。大抵麻油則黑,桐油則不黑,世多以桐油賤不復用麻油,故油煙無佳者。

宣和初有潘衡者賣墨江西,自言嘗為子瞻造墨海上,得其秘法,故人爭趨之。余在許昌見子瞻諸子,因問其季子過,求其法,過大笑曰:先人安有法,在儋耳無聊,衡適來見,因使之別室為煤,中夜遺火,幾焚廬。翌日煨燼中得煤數兩,而無膠和,取牛皮膠以意自和之,不能挺磊,塊僅如指者數十,公亦絕倒。衡因是謝去。蓋后別自得法,借子瞻以行也。衡今在錢塘竟以子瞻故售墨價數倍于前,然衡墨自佳,亦由墨以得名,尤用功可與九華朱亻堇上下也。

慶歷后歐陽文忠以文章擅天下,世莫敢有抗衡者,劉原甫雖出其后,以博學通經自許,文忠亦以是推之,作《五代史》、《新唐書》凡例,多問《春秋》于原甫,及書梁入閣事之類,原甫即為剖析,辭辨風生,文忠論《春秋》多取平易,而原甫每深言經旨,文忠有不同原甫,間以謔語酬之。文忠久或不能平,原甫復忤韓魏公,終不得為翰林學士,將死,戒其子弟無得遽出其集曰:后百馀年世好定當有知我者。故貢父次其集,藏之不肯出,私謚曰公是先生。貢父子生亦好諧謔,慢侮公卿,與王荊公素厚,坐是亦相失。及死,子弟次其文,亦私謚曰公非先生。原甫百七十五卷,貢父五十卷。

宜興善權、張公兩洞,天下絕境也,壬子夏余罷建康歸,大雨中枉道過之。張公洞有觀,訪其舊事,惟南唐李氏時碑言張道陵嘗居爾。善權有咸通八年昭義軍節度使李贖寺碑,蓋嘗廢于會昌中,以己俸贖之。自言太和中嘗于此親見白龍自洞中出,洞之勝處不可盡名,但恨通明處少,略行三十步即須秉火而后可見,大抵與張公洞相似。當時藩鎮名跡今見于史而略無有,惟碑先載奏狀,后具敕書云:中書門下牒,牒奉敕云云,宜于所奏,仍令浙西觀察使速準此處分,牒至準勒。故牒與今尚書省行事不同,今四方奏請,事出有司者,畫旨付逐部符下;因人以請者,以札子直付其人,而逐部兼行,尚書省皆不自行也。敕后列平章事十人,稱司徒者三,一曰崔,二曰杜,三曰令狐,稱司徒兼太保不出姓,旁書使者一,稱左仆射杜者一,稱司空夏侯者一,皆帶檢校,不名司徒。杜者,驚也,令狐者,也,左仆射杜者,審權也,司空夏侯者,孜也,此皆以平章事,故系姓。有稱中書侍郎兼刑部尚書路者,巖也,門下侍郎兼戶部尚書曹者,確也,中書侍郎兼工部尚書盧者,商也,此皆見宰相也。七人與史皆合。惟司徒崔與司徒兼太保無姓,及曹確后有工部尚書韋,旁書使,亦當為又見宰相三人。紀其表皆不載,不應有遺脫,此不可解。余家藏碑千馀帙,多得前世故事與史違,俱嘗為《金石類考》五十卷,此后所得不及錄也。

士大夫子天下事,茍聰明自信,無不可為,惟醫不可強。本朝公卿能醫者高文莊一人而已,尤長于傷寒,其所從得者不可知矣。而孫兆、杜壬之徒始聞其緒馀,猶足名一世。文莊,鄆州人,至今鄆多醫,尤工傷寒,皆本高氏。余崇寧、大觀間在京師見董汲、劉寅輩,皆精曉張仲景方術,試之數驗,非江淮以來俗工可比也。子瞻在黃州,蘄州醫龐安常亦善醫傷寒,得仲景意。蜀人巢谷《出圣散子方》,初不見于世間醫書,自言得之于異人,凡傷寒不問證候如何,一以是治之,無不愈。子瞻奇之,為作序,比之孫思邈《三建散》,雖安常不敢非也。乃附其所著《傷寒論》中,天下信以為然。疾之毫厘不可差,無甚于傷寒,用藥一失其度則立死者皆是,安有不問證候而可用者乎?宣和后此藥盛行于京師,太學諸生信之尤篤,殺人無數。今醫者悟,始廢不用。巢谷本任俠好奇,從陜西將韓存寶出入兵間,不得志,客黃州,子瞻以故與之游,子瞻以谷奇俠而取其方,天下以子瞻文章而信其言,事本不相因而通名者,又至于忘性命而試其藥,人之惑蓋有至是也。

天下之禍莫甚于殺人,為陰德者亦莫大于活人。世多傳元豐間有監黃河埽武臣,射殺埽下一黿,未幾死而還魂云:為黿訴于陰府,力自辯黿數敗埽,以其職殺之,故得免,而陰官韓魏公也,冥間呼為真人。余始不信,后得《韓氏家傳》載其事,云裕陵所宣諭,乃不疑。且殺一黿猶能訴,而況人乎?兵興以來,士大夫多喜言兵,人人自謂有將略,且相謂必敢于殺人,余蓋聞而懼也。兵事雖以嚴終,而孫武著書列智、仁、信、勇、嚴五物,而不以嚴先四者,蓋孫武猶知之。《書》所謂“威克厥愛,允濟;愛克厥威,允罔功”者,臨敵誓師之言,非平居御眾之辭,世每托此以為說,亦未之思也。

余在許昌歲適大水災,傷西京尤甚,流殍自鄧唐入吾境,不可勝計。余盡發常嚴所儲,奏乞越常制賑之,幾十馀萬人稍能全活,惟遺棄小兒無由皆得之。一日詢左右曰:人之無子者何不收以自畜乎?曰:人固愿得之,但患既長,或來歲稔父母來試認爾。余為閱法:例凡因災傷遺棄小兒,父母不得復出。乃知為此法者亦仁人也。夫彼既棄而不育,父母之恩則已絕,若人不收之,其誰與活乎?遂作空券數千,具載本法,印給內外廂界保伍,凡得兒者使自言所從來,明書于券付之,略為籍記,使以時上其數,給多者賞,且分常平馀粟,貧者量授以為資。事定按籍給券,凡三千八百人皆奪之溝壑,置之襁褓。此雖細事不足道,然每以告臨民者,恐緩急不知有此法,或不能出此術也。

《老子》、《莊》、《列》之言皆與釋氏暗合,第學者讀之不精,不能以意通為一。古書名篇多出后人,故無甚理,老氏別《道德》為上下篇,其本意也,若逐章之名則為非矣。惟《莊》、《列》似出其自名,何以知之?《莊子》以內外自別,內篇始于《逍遙游》,次《齊物》,又其次《養生主》,然后曰《人間世》,繼之以《德充符》、《應帝王》而篇盡矣。《列子》不別內外,而首名其篇曰《天瑞》,瑞與符比言,非相謀而相同,自《養生主》而上,釋氏言出世間法也;自《人間世》而下,人與天有辨矣。夫安知有昭然而一契者?《莊子》謂之符,《列子》謂之瑞,釋氏有言信心而相與,然許謂之印可者,其道一也。自熙寧以來,學者爭言《老》、《莊》,又參之釋氏之近似者,與吾儒更相附會,是以虛誕矯妄之弊語實學者群起而攻之,此固學者之罪,然知此道者亦不可人人皆責之也。《逍遙游》何以先《齊物》?曰見物之不齊而后齊之者,是猶有物也,若物未嘗有,物則不待齊,而與適則無往而不逍遙矣。《養生主》何以次《齊物》,生者我也,物者彼也,此《中庸》所謂盡己之性而后盡物之性者,克之則可贊天地之化育,然則是亦世間法耳,何足為出世間法乎?曰:非也,氣之為云也,云之為雨也,由地而升者也,方云雨之在上,謂之地可乎?及其降于地,則亦雨而已。《列子》言其全,《莊子》言其別,此《列子》所以混內外而直言《天瑞》,《莊子》列其序而后見其符,合是三者而更為用,則天與人莫之有間矣。吾為舉子時不免隨眾讀此二書,心獨有見于此。為丹徒尉,甘露仲宣師授法于圓照,本久從佛印了元游,得其聰明妙解,吾常為言之,每撫掌大笑,默以吾說為然,俯仰四十年,今老矣,欲求如宣者,時與論方外之事,未之得也。

《莊子》言“舉天下譽之不加勸,舉天下非之不加沮”,又曰“與其譽堯而非桀,不若兩忘而化其道”。自我言雖天下不能易,自人言雖堯桀無與辨處毀譽者,如是亦足矣乎?曰:此非忘毀譽之言,不勝毀譽之言也。夫莊周安知有毀譽哉?彼蓋不勝天下之顛倒反覆于名實者,故激而為是言耳。孔子曰:吾之于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毀譽之來不考其實,而逆以其名折之,以求其當,雖三代無是法也。進九官者視其所譽以為賢,斥四兇者審其所不與為罪,如是而已矣。此中道而人之所常行也。至于所不能勝,則孔子亦無可奈何,置之而不言。置而不言與夫無所勸、沮而忘之皆所以深著其不然也。孔子正言之,莊周激言之,其志則一爾,叔孫、武叔毀孔子于朝,何傷于孔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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