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只聽玉簫在外說道:“蔣奶奶來了。”寶釵等回頭看時,只見襲人帶著兩個孩子,還跟了一個丫頭進來,逐位的請了安。平兒笑道:“你早來這么一會子就好了,我們這些促織兒才剛兒斗完了呢。”襲人笑道:“這個玩意兒倒很有趣,我們頭里都沒有大弄過,只有他們小丫頭們弄一兩個玩玩就是了。”寶釵便教他到上房里面,和平兒、馬氏、秋芳等一起坐著說話兒去,教兩個孩子和哥兒、姐兒們在外面玩罷。原來襲人生了一個女兒叫做綠云,今年十一歲了,生的比襲人更加嬌媚;一個兒子叫做瑤華,今年八歲了。蔣玉函已經死了三四年了,襲人這幾年以來,常到榮府出入。因蔣玉函已死,遺留下有兩三千金,家內無人,把要緊的東西都寄在寶釵這里,遇有事情,俱要榮府照應一切。適才先見過了王夫人,便到怡紅院里來的。平兒等坐著談了一會,便各自帶了孩子們回去了。這里寶釵便留襲人在怡紅院里住了,晚上孩子們都在面前說笑玩耍。寶釵道:“你家兒子今年八歲了,也念了三四年書了,我們桂哥兒可問問他讀的什么書,寫的什么字?你又可以教教他了。”襲人道:“他能念個什么書,我又沒知道書的人,也只好由他瞎胡鬧去罷了。”寶釵道:“你家綠云姑娘,長的越發很好了。”襲人道:“這是托太太的福,他倒還罷了。”寶釵道:“他倒也還像你這么性格溫柔,言語沉靜,將來倒很好的呢。”襲人道:“太太既說他好,我明年叫他來在這里伺候,想諒太太也不能叫他當粗使的丫頭,只學著做些細事罷了。“寶釵笑道:“那是什么話呢?”襲人道:“我是實心實意的話,跟著太太才學的出人來。太太凡事指點教導他,我就感恩不盡了。”寶釵笑道:“你這個話說在那里,真是笑談的話了。“襲人道:“連就是太太肯教他伺候,不過算賞我的臉了,到底還沒盡我報效的心呢!”寶釵笑道:“等明年沒事的時候,常時給他在這里來住著玩玩,沒事我還可以教他做做針線,這原可以得的,若說做丫頭,那卻使不得。”襲人道:“那粗事原不要他做,不過倒茶裝煙,那原算不了什么事。”因叫:“綠云,你聽見了沒有?”綠云走過來道:“我聽見了,明年過來伺候太太,倒茶裝煙我都會的呢。”襲人道:“今兒先給太太磕了頭,太太才收你呢。”綠云答應,便過來給寶釵磕頭。寶釵忙拉住了,笑道:“你這孩子就很好,我倒是疼他的,做丫頭斷乎使不得。瑤華呢,我不要他姐姐做丫頭,我倒要他做丫頭呢。瑤華,你肯不肯?”瑤華笑道:“我又不是個女人,怎么做丫頭呢?”說的大家都笑了。于是,襲人在園子里又住了幾天,才帶了孩子們回去了。
光陰捻指,早又到了臘月中旬。賈璉在南京安葬事畢,回轉京都,到了家內。先見了邢夫人回稟一切,然后過這邊來,見了王夫人。大家相見了,說說金陵事情,路上光景。正說著,只見外面人來回說:“黑山莊莊頭烏進孝的兒子,送東西來了,在外面磕頭請安,有個稟單在這里,請太爺們看呢。”賈璉聽見了道:“他們年年總要到這時候才來,再不肯早些來的。”說著,便要接稟單出去,賈環道:“二哥你才回來,歇歇兒罷。我出去看他怎么說就是了。”說著,接過稟單看了一看,就出去了。王夫人道:“你這一路很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歇兒罷。“賈璉答應了,便回到自己屋里,與平兒、蕙哥、月英們說話去了。
話休絮煩,早已又過了新年。春來夏往,荏苒之間,不覺又是七月新秋,這年是初六日未時立秋。大家都在秋爽齋閑話,平兒道:“今兒什么時候立秋?”馬氏道:“聽見說是未時,這會子也該差不多兒了,鐘已早就打過十二下了。”平兒便叫拿過表來看時,針已指到午正四刻十四分了,因說道:“剛剛兒的要交未時了。”正說著,只聽自鳴鐘“當”的打了一下。寶釵道:“交了未時了,你們都看秋罷。”李紈道:“‘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皆秋。’你們留心看梧桐就是了。”平兒道:“這么著,叫素蘭和他們大家在屋子外頭看去,等落下葉兒來,就快些送上來看就是了。”秋芳道:“近來人的詩,有兩句很好,又恰合這會子的情景。”寶釵道:“是那兩句呢?”秋芳道:“小婢拾將梧葉去,也從閨閣報新秋。”李紈、寶釵齊道:“實在好的很,真是清新俊逸之句。”馬氏道:“二嫂子,你教這些傻子在外頭等梧桐落葉兒,知道他多早晚才落呢?”月英道:“叫他們拿東西去打下他一個葉兒來就是了,又何必等呢?”蕙哥笑道:“那打下來的也算不得落的,你的主意兒倒也好呢。”
原來襲人的女兒綠云,從春天就在怡紅院住了一個多月才回去。到了六月,又來在這里住著,還未回去。他見素蘭們一起人都在外面等梧桐落葉兒呢,他便一個人繞到屋后去瞧,等了一會,只見那棵梧桐樹上微風過處,竟飄下一個葉兒來。他便連忙上去拾了藏著,繞到前頭,進了屋內,拿出梧桐葉兒來,送了上去。大家都說道:“好啊!他們都還在那里傻等呢,你是在那里撿來的?”綠云道:“我到屋后頭瞧去的,沒多會兒就看見掉下這個葉兒來,我趕忙的撿了藏著進來的呢。”李紈道:“這個姑娘伶俐的了不得,原也是巧拙不同,卻也難得這么湊巧的很呢。”寶釵道:“明兒才是巧節呢,他今兒倒先得了巧了。”秋芳道:“乞巧倒不得巧,不乞巧倒偏得巧呢。”馬氏道:“乞巧倒也是個好玩意兒呢。桂芳聽見了,便說道:“咱們年年怎都沒聽見過乞巧么,那書上說穿針乞巧,瓜果金盤,這么些東西,我都沒見過呢。“秋芳道:“這都是女孩兒的玩意兒,原是閨中兒女之戲。”蕙哥道:“這么著,我們和妹妹們今年也學著乞個巧兒玩玩罷了。”寶釵道:“乞巧是今兒晚上,并不是明兒的事。”平兒道:“該怎么樣給他們學著玩玩也好啊!”寶釵道:“那穿的是七孔針,這會子也沒這個東西,只好擺列瓜果,焚香祭拜雙星。然后各人用小盒子一個,里面放上一個極小的蜘蛛在內,供在桌上,等明兒早上開看。如里面結成小網有錢一般大的,便為得巧,也還有結網不圓不全的,又次之也還有全然不結網的。”李紈道:“既這么樣,你就教他們備辦起來罷了。”寶釵遂教玉簫、紫蕭兩個去吩咐外面備辦了瓜果、供獻、香案之類進來,再備雕漆小香盒十來個來。“你們是乞巧的人,須要把蜘蛛預先尋了來放著,只要小綠豆兒大,越小越好”。
于是,桂芳、月英等各帶了丫頭們在園子里,四處遍尋,尋了來便各自放在各自盒子里頭,號上了人名,是桂芳、蕙哥、松哥、祥哥、禧哥、月英、綠綺、綠云共是八人。到了晚上,將香案抬至檐前,上面羅列金盤瓜果,香花繚繞,燈燭輝煌。八個人獻酒,對天跪拜,然后各將香盒供上。大家便在院內乘涼,馬氏道:“既祭牛郎織女,也該奏樂侑觴才是。”秋芳道:“這卻也該呢。”遂教人去取了笙、笛、鼓板過來,大家輪流唱了一會,直到三更方散。
到了次早,桂芳見天初亮便起來了,到了各處把眾人都催了起來,梳洗已畢,都到怡紅院中。大家來齊,便到昨兒所供檐前香案上面,把各人的盒子拿了過來。打開看時,只見桂芳與松哥的兩個盒子里面有蛛絲結網并未結成,蕙哥、祥哥、禧哥的盒里全然沒有蛛絲。松哥道:“都是桂哥哥,今兒起的太早,把人都催了起來,趕著打開了看,也沒等他結的成,要是遲些兒再開了看,可不就結的完全了么。這會子就算是很巧,也到底還算不得巧呢。”平兒道:“還有他們三個盒子沒打開呢。”因又將綠綺的揭開看時,也沒有蛛絲。又將月英、綠云的兩個盒子揭開看時,只見里面卻都有錢大的蛛網,結的齊全圓密。大家都來看了,齊聲說:“好。”李紈道:“這才算的很巧呢。本一這乞巧都是女孩兒家的事,這兩位姑娘將來都是巧的。這月英姑娘,他姐姐就是個巧的,今兒他又得了巧了。這綠云姑娘,他昨兒就先得了巧,今兒倒又得了巧,可不都巧的很了么。”大家都笑說:“不錯,不錯,真正是巧極了。”
李紈道:“今兒是七月初七了,科場只得一個月了,你們也該預備下場的事了。”寶釵道:“可不是,明兒桂小子和蕙哥兒弟兄兩個,還有薛家孝哥、史家遺哥,甄家芝哥都是同年的,他們也都捐了例監了。明兒考的時候都會在一起同了去,彼此都有個照應。你們也該會會他們,大家商量商量呢。”蕙哥道:“我們前兒還在甄老伯家,都會見的,他們也說要約我們呢。我們這五個人明兒先要會會談談文章,將來要天天在一塊兒呢。”
于是,桂芳、蕙哥便約會了甄芝哥、史遺哥、薛孝哥商量下場之事。平兒、寶釵也把他們下場的東西,都預備停妥了。到了八月初六日,便派了四個家人跟了桂芳、蕙哥約會了甄芝哥、史遺哥、薛孝哥,五個人在一塊兒尋了寓處住了。初七日夜里進了頭場,到了三場已畢,十六日便一起回到家內,大家接著。王夫人道:“好,你們都辛苦了,都好好兒的家去歇著罷。”
桂芳、蕙哥各自回到自己屋內,便先把文章抄出來送與賈環去看。賈環道:“都還罷了,到底是桂芳的好些。”到了晚上,賈政、賈蘭都下了衙門,桂芳、蕙哥兩人又把文章送上去看。賈政先看了,便說道:“你們年紀都還小呢,有這個樣兒也就罷了,將來總不止如此,功名很不用愁的。”因遞與賈蘭道:“我看這文章竟都還可以巴結呢,你看一看瞧。”賈蘭接過來,看了一遍道:“蕙兄弟的文章很可以巴結得中,桂兄弟的文章不但中,只怕中的名數還要高呢。”賈政笑道:“便不能這么樣,也總可以有望就是了。你們都好好兒的歇著,聽信去罷。”桂芳二人答應了,便下去各自家回自屋里去了,要知幾時發榜,兩人中是不中,須待下回,便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