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自立秋以后,斷斷不可缺水,水少即車,直至斫稻方止。俗云:“稻如鶯色紅,全得水來供。”若值天氣驟寒,霜早,凡田中有水,霜不損稻;無水之田,稻即秕矣。先農有言:“飽水足谷”,此之謂也。
一稻種以“早白稻”為上,只肥壅不易調停,少壅不長,多壅又損苗;但喜其米粒粗硬而多飯,所宜多種。“黃稻”能耐水旱,多壅不害,只怕霜早,米不圓滿。
其余稻色好歹不同??偀o如黃、白二種,所宜對半均種,以次第收斫,不致忙促。先農嘗卜其吉者而多種之。
一墾麥棱,惟干田最好。如爛田,須墾過幾日,待棱背干燥,方可沈種。倘時候已遲,先浸種發芽,以候棱干。切不可帶濕踏實,菜麥不能行根,春天必萎死,即不死亦永不長旺。
沈麥,蓋潭要滿,撒子要勻,不可惜工,而令婦女小廝茍且生活。
麥要澆子,菜要澆花。麥沈下澆一次,春天澆 一次,太肥反無收。
大麥、(禾畾)麥則不厭肥,又要肥在后半。若八月初先下麥種,候冬墾田移種,每顆十五、六根,照式澆兩次,又撒牛壅,鍬溝蓋之,則稈壯麥粗,倍獲厚收。
菜比麥倍澆,又或垃圾,或牛糞,鍬溝蓋,再澆煞花,即有滿石收成,種田不須墊底。
凡菜、麥鍬溝之后,候干再(丕刂)一番,每畝不過半工,而泥松碎,易討力,且不起草,又可挨麥,不患風倒。
一墾地須在冬至之前,取其冬月嚴寒,風日凍曬。必照墾田法,二、三層起深。桑之細根,斷亦無害,只要棱層空敞。
若倒地,則春天雨水正多,地面又要犁平,使不滯水,背后腳跡,盡數揉平。
冬天墾地,草根翻在上;春天倒地,草根翻在下:先農所謂“寒則浪,熱則藏”也。
墾地、倒地,非天色極晴不可。若倒下不曬一日,即便逢雨,不如不倒為愈。
至于(丕刂)地,尤要大晴,尤要草未生而先(丕刂)。夏天約二十日一(丕刂)。未草先(丕刂),二十日尚未起草;草多而(丕刂),不十日草已茂矣。一樣
用此工夫,常在草頭做去,孰若攙先做上,頭番做得干凈,永不易起草?!耙荒暧嬙诖骸保酥^也。
西鄉只倒不(丕刂),本處(丕刂)不倒。也須(丕刂)深二、三寸,雖大陣雨,不將浮泥沖淋入水。若止于刮草,棱面上浮下實,一逢大雨,盡將面泥淋剝。計一年罱泥,所增幾何,堪此浚削?!論來只宣抺倒,不必徇谷也。
況發葉時,未必日日晴,未免踏實,此時決宜趁晴倒曬,則黃霉不易起草。萬一黃霉久雨不能(丕刂)倒一番,未免有泥塊落溝壅滯。遇大雨后,必處處看瞭,有水即開浚之,雨一番,看一番可也。
種桑以“荷葉?!?、“黃頭?!薄ⅰ澳局袂唷睘樯?,取其枝干堅實,不易朽,眼眼發頭,有斤兩;其“五頭?!薄ⅰ按笕~密眼”次之;“細葉密眼”最下。又有一種“火?!?,較別種早五、六日,可養早蠶。
凡過二月清明,其年葉必發遲,候桑下蠶,蠶恐后期,屋前后種百余株,備用可也。
種法以稀為貴,縱橫各七尺,每畝約二百株,株株茂盛,葉必滿百。不須多也。
內地年前、春初皆可種;外地患盜者,清明前種。年前種,桑秧以大為貴;清明邊種,桑秧以細為貴。以大桑到清明頭眼已發,根眼已盲,細桑則根眼尚綻故也。
根不必多,刷盡毛根,止留線根數條,四方排穩,漸漸下泥筑實,清水糞時時澆灌,引出新根。黃霉尤宜澆灌。澆法不宜著干,當離尺許,繞圍周匝,使新根向肥遠去。
發葉之后,不時要看,若見損葉,必有地蟲,亟搜殺之。如遇大雨,一止必逐株踏看,如被泥水淹眼,速速挑開,否,即死矣。雨一番,看一番,不可忽也。
其剪法,縱不能如西鄉“樓子”樣,亦斷不可如東鄉“拳頭”樣。試看“拳頭”桑,桑丁眼多,身如枯柴,一年缺壅,便不能發眼,即行悶死矣?!懊苎凵!绷舭氪缭S,“五頭”、“黃頭”留二寸許,寧可有“油瓶嘴”,另日修剪可也。
嫩桑不必多留塊磊,須盡截去。古云:“孝順種竹,忤逆剪桑?!?
剪桑乃一件正經事,不甚費忙工夫,約一年要修剪四番。
二葉初勻時,不可多打葉片,致嫩條軟折。此時預防損抑,不免多留。種田畢,細看一番,但多留嫩條及新發叢葉,盡情裁去。到七月縛桑之際,凡根下細條及丫襠陰枝,又一切去之。至冬春修截之時,又看細小不堪及蔭下繁密者,又一切去之。到剪
桑畢,又看以前礙鋸而截不盡塊磊及老枝不成器者,又一切去之。
其“老油瓶嘴”,晴時堅硬難剪,不論冬春,凡遇久雨之后,雨一止,即群出修剪,期于凈盡。
設有癃桑,即番去之,不可愛惜,使其纏染,皆緣剪時刀上傳過。凡桑一癃,再無醫法,斷不可留者。
漢人頌刺史德政曰:“桑無附枝”,甚言修桑為重事也。
桑鋸,須買木匠生鐵鋸;桑剪,須在石門鎮買,五分一把。
(未完待續)
沈氏《奇荒紀事》
曩自崇禎十一、二年以農雖無水旱為災,然連年薄收,米價不減兩許 (明季每銀一兩,約兌錢一千二、三百文),而賦稅漸增,征科繁擾。
延至十三年庚辰五月十三日,晝夜傾盆大雨,水勢驟發,霎時洶涌,不分堤岸,一望平沈,屋宇傾頹,人離財散。
田禾尚未下籽,而低洼處甘心委棄不救,間有高田先種后沒,被水久浸,苗根腐爛,直至六月廿日立秋之后買秧補種,上農所收一石六斗,中戶數斗,無力種秧者全白。米價每石一兩二錢,水沒之后,一兩五錢、六錢,豆麥亦漸增其值,至秋獲之后,初價亦止一兩三、四爍錢,冬底一兩六錢。
十四年辛巳黃霉無雨,有力者盡力車戽,靠岸上牌,以及近水低田間種十之一、二。直至六月初九始雨,方議下籽,已逾大暑,立秧屆期矣。遲發嫩苗,不耐風霜寒露,未幾霜降,苗葉盡稿,早稻全無,晚稻力勤而早種者,間收一石五、六斗,次亦不過石許,雨后遲種者,僅數斗而已。遠近取租,上戶六、七人,中戶四、五斗,強梁玩佃,止輸二、三斗。絲、綿、綢、線以及門、窗、車具,高價抵租,催租紀綱大獲其利。
爾時米價三兩五、六錢,有六月初旬未雨之先斗米千錢,吾湖亙古所未聞者也。雨后少甦,然三兩之價終歲不減,及秋獲新糙亦復如是。
值春花豆麥大熟,較之正、二月,價減其半,而米價猶然如昨。餓殍枕路,幽僻曠野,男女相食,目擊時事,五內慘裂。
庚辰,辛巳,一水一旱,田多者賠糧受累,欠多者皆逃之他方,獨利于租田頑戶,欺主悍奴,衙門積蠹,猾吏狼捕,虎差包頭,保歇催糧發運之人,囊悉飽。
十五年元旦“大雪好種田”,人相慶以為豐年有兆矣,豈意春后大疫時行,乞匄盈門,尸骸載道,諸大家好善者,各舍錢雇人收斂,人多無棺,但用土覆土埋火葬,隨地而施以免穢氣而已。
廣糴之事未竣,粥廠之議踵至。同府州縣大張告示,每區各立粥廠,或二座或三座,隨地各濟饑民。月余,每領在庫十三年存貯賑銀二十雨,時值米價正高,所領官價不夠其半,除外所費,皆出自囊物也。此時吾家獨任一廠,勉力竣事。
嗟嗟,水旱頻仍,癘疫交作,又復嚴刑催科,額外苛征,斯時之民,其何以堪!
總計湖民,奇荒三載,沒者十三,存者十七,今之幸生者,全賴十四、十五兩年豆麥滿收以度日耳。
至今蠶桑,乃湖民衣食之本。何意十四年葉少價貴,絲綿如同草芥,十五年絲綿稍稍得價,而葉賤如糞土,二蠶全白無收。所留頭葉在地,并新抽二葉,幾及一半生息,悉剪耗耘耕拋地,反費工食,可惜無力而膽小者,不蒙其利,貪婪而多葉者,獨受其殃。何人事之不齊,湖民之福薄至此耶!
今年田事忙種,得雨將次插秧,忽六月中旬,連朝大雨,高阜者幸無大害,只費車戽,自家以東起自南吳轎,迤西鹢泊、儒林、謝村、洪城一帶,盡被淹沒,水勢經月不消,有苗無種,百千圩岸,悉成沼池。不知今冬國稅,又將何償。
更有大可異者,近時物價,豆餅一錢止買七斤,油價六、七錢,雞、鴨、肉、鲞俱上錢許,鰻、鱉、蚌、蝦,俱上五、六分,鴨蛋每個廿文,糯米每斗千錢,此旨非但目之所未擊,亦耳之歷未聞也。故特書以記之,今后人聞之,使知稼穡之艱難,災迍之遞降如此也。
前所云者,皆天時地理,國賦民瘼,至如敦族周親,恤鄰濟眾,斯時吳下一、二官族紛紛執說,求賑度荒,我族協助之議亦起。
夫有、無、緩、急相周之誼,自古有之。老朽一生,交際財帛往還,親族鄰友之中,雖不敢當厚之一字,然亦未嘗敢以薄道自居。嘗追哀我鄉碩德耆英,慷慨同濟,故力雖不逮,常勉為之。惟愿我子孫盡力耕讀,節儉留眾,以備災患,無墜先業,是所切望也。
農桑譜四卷,從族鶴皋叔乞得,所載耕耘蠶織之事纖悉無遺,真農家之模范也。后附《奇荒紀事》一篇。明季四方擾攘,天災既頻,人為亦悖,岌岌乎不可為之勢。觀其言,但讎胥役而神明其上,殆君子居是邦,不非其大夫之意。至于處顛沛之際,不忘賙恤之誼,有古長者之遺風焉。惜乎逸其名,無從景仰焉。嘉慶二十年乙亥六月九銷山人沈以澄識。[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