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母將適間和女兒商量的話說了,長孫陳感謝不荊至午后,甘泉騎馬同蒼頭到莊。下馬登堂,未及與長孫陳相見,甘母即請甘泉入內(nèi),把上項話細說一遍,并述欲招他為婿之意。甘泉一一應(yīng)諾,隨即出見長孫陳,敘禮而坐。說道:“尊官的來蹤去跡,適間家叔母已對卑人說知。若要路引,是極易的事。但家叔母還有句說話。”長孫陳道:“有何見教?”
甘泉便把甘母欲將女兒秀娥結(jié)為婚姻之意,從容言及。長孫陳道:“極承錯愛,但念亡妻慘死,不忍再娶!”甘泉道:“尊官年方壯盛,豈有不續(xù)弦之理?家叔母無嗣,欲贅一佳婿,以娛晚景。若不棄嫌,可入贅在此。縱是令郎有恙,不能行路,閬州之行且待令郎病愈,再作商議何如?”長孫陳暗想:“我本不忍續(xù)弦,奈我的蹤跡已被他們知覺,那甘泉又是個衙門員役,若不從他,恐反弄出事來!”又想:“我在難中,蒙甘母相留,不嫌我負罪之人,反欲結(jié)為姻眷,此恩亦不可忘!”又想:“欲討路引,須央浼甘泉。必從其所請,他方肯替我出力!”
躊躇再四,乃對甘泉道:“承雅意,何敢過辭!但入贅之說未便,一者亡妻慘死,未及收殮,待小可到了閬州,遣人來收殮了亡妻骸骨,然后續(xù)弦,心中始安;二者負罪在身,急欲往見家岳,商議脫罪復(fù)官之計,若入贅在此,恐誤前程大事。今既蒙不棄,只留小兒在此養(yǎng)病,等小可閬州見過岳父,然后來納聘成婚罷!”甘泉聽說,即以此言入告甘母。甘母應(yīng)允,只要先以一物為聘。長孫陳身邊并無他物,只有頭上一只金簪,拔下來權(quán)為聘禮。甘泉以小銀香盒一枚回敬。正是:已于絕處逢生路,又向兇中締新姻。
婚議既定,長孫陳急欲討路引。甘泉道:“這不難,妹丈可寫一個稟揭來,待我持去代稟縣尊,即日可得。”長孫陳便寫下一個稟揭,只說要往云臺山進香的,捏個姓名叫做孫無咎,取前程無咎之意。甘泉把稟揭袖了,作別而去。卻說勝哥臥在榻上,聽得父親已與甘家結(jié)婚,十分傷感。到晚間,重復(fù)心疼,發(fā)熱起來。長孫陳好生憂悶,欲待把自己不得不結(jié)婚的苦情告訴他,又恐被人聽得,不敢細說。至次日,甘泉果然討得路引來了。長孫陳雖然有了路引,卻見勝哥的病體沉重,放心不下,只得倒住著替他延醫(yī)服藥。又過了好幾日,方漸漸痊可。長孫陳才放寬了心,打點起身。甘母治酒餞行,又送了些路費。長孫陳請甘母出來,下了四拜,說道:“小兒在此,望岳母看顧!”
甘母道:“如今是一家骨肉了,不勞叮囑。”長孫陳又吩咐勝哥道:“你安心在此調(diào)養(yǎng)病體,切莫憂煎。我一至閬州,即遣人來接你。”勝哥牽衣啼哭,長孫陳揮淚出門,上馬而去。甘泉也來送了一程,作別自回。長孫陳雖締新姻,心中只痛念亡妻,于路口占《憶秦娥》詞一首云:風(fēng)波里,舍車徒步身無主。身無主,拚將艷質(zhì),輕埋井底。
留卿不住看卿死,臨終猶記傷心語。傷心語,囑予珍重,把兒看覷。長孫陳在路曉行夜宿,但遇客店,看了路引并無阻滯。一日,正在一個客店里買飯吃,只見有個公差打扮的人,也入來買飯。店主人問他是哪里來的,那人向胸前取出一個官封來,說道:“我是閬州刺史衙門,差往李節(jié)度軍前投遞公文的。”
長孫陳聽了,暗喜道:“莫非我丈人知我失機,要替我挽回,故下書與李節(jié)度么?”便問那人道:“閬州辛老爺,有何事要投文與李節(jié)度?”那人道:“如今辛老爺不在閬州了。這公文不是辛老爺?shù)模膊恢獮橹彩拢俊遍L孫陳驚問道:“辛老爺哪里去了?”那人道:“辛老爺才到任,卻因朝中有人薦他,欽召入京去了。如今是本州佐貳官掌印哩!”長孫陳聽說,驚呆了半晌。想道:“這卻怎處?”岳父已入京,我去閬州做什?
逃罪之人,又不敢往京中去,況與路引上不對。欲仍回甘家,又沒有閬州打回的路引。”此時真?zhèn)€進退兩難。正是:羝羊不退又不遂,觸在藩籬怎得休!
當晚只得且在客店中歇宿,伏枕尋思,無計可施。正睡不著,只聽得隔壁呻吟之聲,一夜不絕。次早起來,問店主人道:“隔房歇的是何人?”店主人道:“是一位赴任官員。因路遇賊兵,家人及接官衙役都被殺,只逃得他一人,借我店里住下,指望要到附近州縣去討了夫馬,起送赴任。哪知又生起病來,睡倒在此。”長孫陳聽說也是個被難官員,正與自己差不多的人,不覺惻然,便叫店主人引到他房里去看。只見那人仰臥在床,見長孫陳入來,睜眼一看,叫道:“阿呀!你是子虞兄,緣何到此?”長孫陳倒吃一驚,定眼細看,果然是認得的,只因他病得形容消瘦,故一見時認不出,那人卻認得長孫陳仔細。
你道那人是誰?原來是長孫陳一個同鄉(xiāng)的好友,姓孫,名去疾,字善存,年紀小長孫陳三歲,才名不相上下。近因西川節(jié)度使嚴武聞其才,薦之于朝,授夔州司戶,領(lǐng)恁赴任。他本家貧未娶,別無眷屬攜帶,只有幾個家僮并接官衙役相隨。不想中途遇賊,盡被殺死。他幸逃脫,又復(fù)患病羈留客店。當下見了長孫陳,問道:“聞兄在武安縣。”長孫陳不等他說完,忙搖手道:“禁聲!”孫去疾便住了口。長孫陳遣開了店主人,方把自己的事告訴他。
孫去疾也自訴其事,因說道:“如今小弟有一計在此。”
長孫陳問何計?孫去疾道:“兄既沒處投奔,弟又抱病難行。
今文恁現(xiàn)在,兄可頂了賤名,竟往夔州赴任。嚴節(jié)度但聞弟名,未經(jīng)識面,接官衙役又都被殺。料無人知覺!”長孫陳道:“多蒙厚意,但此乃兄的功名,小弟如何占得!況尊恙自當痊可。兄雖欲為朋友地,何以自為地!”孫去疾道:“賤恙沉重,此間不是養(yǎng)病處。倘若死了,客店豈停棺之所。不若弟倒頂了孫無咎的鬼名,只說是孫去疾之弟。兄去上任,以輕車載弟同往。弟若不幸而死,乞兄殯殮,隨地安葬,如幸不死,同兄到私衙慢慢調(diào)理,豈不兩便!”長孫陳想了一想道:“如此說,弟權(quán)且代皰。候尊恙全愈,稟明嚴公,那時小弟仍頂孫無咎名字,讓兄即真便了。”計議已定,恐店主人識破,即雇一車,將孫去疾載至前面館驛中住下。然后取了文恁,往地方官處討了夫馬,另備安車,載了去疾,竟望夔州進發(fā)。正是:去疾忽然有疾,善存幾不能存。
無咎又恐獲咎,假孫竟冒真孫。
不一日,到了夔州,坐了衙門。孫去疾幸不死,即于私衙中,另治一室安歇,延醫(yī)調(diào)治。時嚴公正駐節(jié)夔州,長孫陳寫著孫去疾名字的揭帖,到彼參見。嚴公留宴,因欲試其才,即席命題賦詩,長孫陳援筆立就。嚴公深加嘆賞,只道孫去疾名不虛傳,哪知是假冒的。以后又發(fā)幾件疑難公事來審理,長孫陳斷決如流,嚴武愈加敬重。長孫陳蒞任半月,即分頭遣人往兩處去:一往武安城外井亭中,撈取辛氏夫人骸骨殯殮,擇地權(quán)厝,另期安葬;一往西鄉(xiāng)城外甘家,迎接公子勝哥,并將禮物書信寄與甘泉,就請甘母同著秀娥至任所成婚。一面于私衙中,設(shè)立辛氏夫人靈座。長孫陳公事之暇,除卻與孫去疾閑話,便對著那靈座流涕。一夕獨自飲了幾杯悶酒,看了靈座,不覺痛上心來,又吟《憶秦娥》詞一首云:黃昏后,悲來欲解全恁酒。全恁酒,只愁酒醒,悲情還又。
新弦將續(xù)難忘舊,此情未識卿知否?卿知否,唯求來世,天長地久。吟罷,取筆寫出,并前日路上所吟的,也一齊寫了,常取來諷詠嗟嘆。正是:痛從定后還思痛,歡欲來時不敢歡。
此日偏能憶舊偶,只因尚未續(xù)新弦。
過幾日,甘家母女及勝哥都接到。甘母、秀娥且住在城外公館中,先令蒼頭、老嫗送勝哥進衙。長孫陳見勝哥病體已愈,十分歡喜,對他說了自己頂名做官之故。領(lǐng)他去見了孫去疾,呼為老叔,又叫他拜母親靈座。勝哥一見靈座,哭倒在地。
長孫陳扶他去睡了。次日,衙中結(jié)彩懸花,迎娶新夫人。
勝哥見這光景,愈加悲啼。長孫陳恐新夫人來見了不便,乃引他到孫去疾那邊歇了。少頃,秀娥迎到,甘母也坐轎進衙。長孫陳與秀娥結(jié)了親,拜了甘母,又到辛氏靈座前拜了,然后迎入洞房。長孫陳于花燭下覷那秀娥,果然美貌。此夜恩情,自不必說。有一曲《黃鶯兒》,單道那續(xù)娶少婦的樂處:幼婦續(xù)鸞膠,論年庚兒女曹,柔枝嫩蕊憐她少。憨憨語嬌,癡癡笑調(diào),把夫懷當做娘懷倒。小苗條,抱來膝上,不死也魂銷。
當夜,勝哥未曾拜見甘氏,次日又推病臥了一日。至第三日,方來拜見,含淚拜了兩拜,到第三拜,竟忍不住哭聲。拜畢,奔到靈座前放聲大哭。他想自己母親慘死未久,尸骸尚未殮,為父的就娶了個新人,心中如何不痛?長孫陳也覺傷心,流淚不止。甘氏卻不歡喜,想道:“這孩兒無禮。莫說你父親曾在我家避難,就是你自己病體,也虧在我家將息好的。如何今日這般做張智,全不看我繼母在眼里!”口雖不言,心下好生不悅。
自此之后,勝哥的饑寒飽暖,甘氏也不耐煩去問他,倒不比前日在他家養(yǎng)病時的親熱了。勝哥亦只推有病,晨昏定省,也甚稀疏。又過幾日,差往武安的人回來,稟說井中并無骸骨。
長孫陳道:“如何沒有?莫非你們打撈不到。”差人道:“連井底下泥也翻將起來,并沒什骸骨!”長孫陳委決不下。勝哥聞知,哭道:“此必差去的人不肯用心打撈,須待孩兒自去 !”長孫陳道:“你孩子家病體初愈,如何去得?差去的人,量不敢欺我。正不知你娘的骸骨哪里去了?”勝哥聽說,又到靈座前去痛哭,一頭哭,一頭說道:“命好的直恁好,命苦的直恁苦 !我娘不但眼前的榮華不能受用,只一口棺木,一所荒墳,也消受不起!”說罷又哭。長孫陳再三勸他。甘氏只不開口,暗想:“他說命好的直恁好,明明妒忌著我。你娘自死了,須不是我連累的,沒了骸骨,又不是我不要你去尋,如何卻怪起我來!”轉(zhuǎn)展尋思,愈加不樂。正是:開口招尤,轉(zhuǎn)喉觸諱。
繼母有心,前兒獲罪。
說話的,我且問你:那辛氏的骸骨,既不在井中,畢竟哪里去了?看官聽說:那辛氏原不曾死,何處討她骸骨?她那日投井之后,賊眾怕官兵追殺,一時都去荊隨后便是新任閬州刺史辛用智領(lǐng)家眷赴任,緊隨著李節(jié)度大兵而來,見武安縣遭此變亂,不知女兒、女婿安否。正想要探問,恰好行至井亭下,隨行眾人要取水吃,忽見井中有人,好像還未死的,又好像個婦人。辛公夫婦只道是逃難民婦投井,即令救起。眾人便設(shè)法救起來。辛公夫婦見了,認得是女兒端娘,大驚大哭。夫人摸她心頭還熱,口中有氣,急叫隨行的仆婦養(yǎng)娘們,替她脫下濕衣,換了干衣,扶在車子上。救了半晌,辛氏漸漸蘇醒。辛公夫婦詢知其故,思量要差人去找尋女婿及外甥,又恐一時沒處尋,遲誤了自己赴任的限期,只得載了女兒同往任所。及到任后,即蒙欽召,星夜領(lǐng)家眷赴京,一面著人到武安打探。卻因“長孫陳”三字,與”尚存誠”三字聲音相類,那差去的人粗莽,聽得人說“尚存誠失機被殺”,誤認做長孫陳被殺,竟把這兇信回報。辛氏聞知,哭得發(fā)昏,及問勝哥,又不知下落,一發(fā)痛心。自想當日拚身舍命,只為要救丈夫與兒子,誰知如今一個死別,一個生離,豈不可痛!因作《蝶戀花》一詞,以志悲思云:獨坐孤房淚如雨,追憶當年,拚自沉井底。只道妾亡君脫矣,哪知妾在君反死。君既死兮兒沒主,飄泊天涯,更有誰看取!痛妾茍延何所濟,不如仍赴泉臺去。
辛氏幾度要自盡,虧得父母勸祝于是,為丈夫服喪守節(jié),又終日求神問卜,討那勝哥的消息。真?zhèn)€望兒望得眼穿,哭夫哭得淚干,哪知長孫陳卻與甘氏夫人在夔州受用。正是:各天生死各難料,兩地悲難兩不同!
不說辛氏隨父在京,且說長孫陳因不見了辛氏骸骨,心里慘傷,又作《憶秦娥》詞一首,云:心悲悒,香消玉碎無蹤跡。無蹤跡,欲留青冢,遺骸難覓。
風(fēng)塵不復(fù)留仙骨,莫非化作云飛去。云飛去,天涯一望,淚珠空滴。長孫陳將此詞并前日所題兩詞,并寫在一紙,把來粘在辛氏靈座前壁上。甘氏走來見了,指著第一首道:“她叮嚀你將兒看覷。你的兒子,原得你自去看覷他。我是繼母,不會看覷他的!”又指著第二首道:“你只愿與前妻‘天長地久’,娶我這一番,卻不是多的了!”看到第三首,說道:“你兒子只道無人用心打撈骸骨,你何不自往天涯去尋覓!”說罷,變色歸房。慌得長孫陳忙把詞箋揭落了,隨往房中看時,見甘氏獨坐流淚。長孫陳陪著笑臉道:“夫人為何煩惱?”甘氏道:“你只想著前夫人,怪道勝哥只把親娘當娘,全不把我當娘。”
長孫陳道:“勝哥有什觸犯你,不妨對我說。”甘氏道:“說他怎的!”長孫陳再問時,甘氏只是低頭不語。長孫陳急得沒做道理處。原來長孫陳與甘氏的恩愛,比前日與辛氏的恩愛,又添了一個“怕”字。世上怕老婆的,有幾樣怕法:有“勢怕”,有“理怕”,有“情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