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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反蘆花(1)

  • 八洞天
  • 筆煉閣
  • 4855字
  • 2015-11-09 14:31:54

幻作合前妻為后妻

巧相逢繼母是親母

詩曰:

當時二八到君家,尺素無成愧臺木麻。

今日對君無別語,莫教兒女衣蘆花。

此詩乃前朝嘉定縣一個婦人臨終囑夫之作。末句“衣蘆花”,用閔子騫故事。其夫感其詞意痛切,終身不續娶。

這等說起來,難道天下繼母都是不好的?平心而論,人子事繼母有事繼母的苦;那做繼母的亦有做繼母的苦。親生兒子,任你打罵也不記懷。不是親生的,慈愛處便不記,打罵便記了。

管他,既要啕氣;不管他,丈夫又道繼母不著急,左難右難。及至父子之間,偶有一言不合,動不動道聽了繼母。又有前兒年長,繼母未來時,先娶過媳婦,父死之后,或繼母無子,或有子尚幼,倒要在他夫妻手里過活。此豈非做繼母的苦處。

所以,盡孝于親生母不難,盡孝于繼母為難。試看二十四孝中,事繼母者居其半。然雖如此,前人種樹后人收,前妻吃盡苦辛,養得個好兒子,倒與后人受用。自己不能生受他一日之孝,深可痛惜!如今待在下說一人,娶第三個渾家,卻遇了第一個妻子;他孩兒事第二個繼母,重逢了第一個親娘。

這件奇事出在唐肅宗時。楚中房州地方,有個官人姓辛名用智,曾為汴州長史。夫人孟氏,無子,只生一女,小字端娘,豐姿秀麗,性格溫和,女工之外,更通詩賦。父母鐘愛,替她擇一快婿,是同鄉人,復姓長孫,名陳,字子虞,風流倜儻,博學多才。早歲游庠,至十七歲,辛公把女兒嫁去,琴瑟極其和調,真好似梁鴻配了孟光、相如得了文君一般,說不盡許多恩愛。有詞為證:連理枝棲兩鳳凰,同心帶綰二鴛鴦。花間唱和鶯兒匹,梁上徘徊燕子雙。郎愛女,女憐郎,朝朝暮暮共倘徉。

天長地久應無變,海誓山盟永不忘。

畢姻二年后,生下一子,乳名勝哥,相貌清奇,聰慧異常。

夫妻二人甚喜。

只是長孫陳才高命蹇,連試禮闈不第。到二十七歲,以選貢除授興元郡武安縣儒學教論,帶了妻兒并家人輩同赴任所。

在任一年,值本縣知縣升遷去了,新官未到,上司委他權署縣櫻不相時運不濟,才署印三月,恰遇反賊史思明作亂,兵犯晉陽。朝廷命河北節度使李光弼討之。史思明抵擋不住,戰敗而奔。李節度從后追擊,賊兵且戰且走,隨路焚劫,看看逼近武安縣。一日幾次飛馬報到,長孫陳正商議守城,爭奈本縣的守將尚存誠十分怯懦,一聞寇警,先棄城逃去,標下兵丁俱奔散。

長孫陳欲點民夫守城時,那些百姓已都驚慌,哪里還肯上城守御。一時爭先開城而走,連衙役也都走了。長孫陳禁約不住,眼見空城難守,想道:“我做教諭,原非守城之官。今署縣印,便有地方干系,若失了城,難免罪責。”又想:“賊兵戰敗而來,怕后面官兵追趕,所過州縣,必不敢久祝我且同家眷,暫向城外山僻處避幾日,等賊兵去了,再來料理未遲!”遂改換衣妝,將縣印系于臂上,備下快馬一匹,輕車一輛,自己乘馬,叫辛氏與勝哥坐了車子,把行李及隨身干糧都放車子上,喚兩個家僮推車。其余婢仆,盡皆步行。出得城門,看那些逃難百姓扶老攜幼地奔竄,真個可憐。但見:亂慌慌風聲鶴唳,鬧攘攘鼠竄狼奔。前逢墮珥,何遑回首來看;后見遺簪,哪個有心去拾。任你王孫公子,用不著緩步徐行;恁她小姐夫人,怕不得鞋弓襪校香閨冶女,平日見生人,嚇得倒退,到如今挨挨擠擠入人叢;富室嬌兒,常時行短路,也要扛抬,至此日哭哭啼啼連路跌。

覓人的爹爹媽媽隨路號呼,問路的伯伯叔叔逢人亂叫。夫妻本是同林鳥,今番各自逃生;娘兒豈有兩般心,此際不能相顧。真個寧為太平犬,果然莫作亂離人。

行不數里,忽聞背后金鼓亂鳴,回望城中,火光燭天。眾逃難的發喊道:“賊來了 !”霎時間,狂奔亂走。一陣擁擠,把長孫陳的家人們都沖散。兩個推車的,也不知去向。只剩下長孫陳與辛氏、勝哥三人。長孫陳忙下馬,將車中行李及干糧移放馬上,要辛氏抱著勝哥騎馬,自己步行相隨。辛氏道:“我婦人家怎能騎馬?還是你抱了孩兒騎馬,我自步行罷!”

長孫陳道:“這怎使得!”三回五次催辛氏上馬,辛氏只是不肯。

長孫陳只得一手挽著妻子,一手牽馬而行。不及數十步,辛氏早走不動了。長孫陳著急道:“你若不上馬快走,必為賊兵迫及矣!”辛氏哭道:“事勢至此,你不要顧我罷!你只抱了勝哥,自上馬逃去,休為我一人所誤!”勝哥大哭道:“母親怎說這話!”長孫陳也哭道:“我怎割舍得你,我三人死也死在一處 !”一面說,一面又行了幾步。走到一個井亭之下,辛氏立住了,哭對丈夫道:“你只為放我不下,不肯上馬。我今死在你前,以絕你念。你只保護了這七歲的孩子逃得性命,我死瞑目矣 !”言訖,望著井中便跳。說時遲,那時快,長孫陳忙去扯時,辛氏早已跳下井中去了。

正是:

馬上但求全弱息,井中拚得葬芳魂。

慌得勝哥亂哭亂叫,也要跳下井去。長孫陳雙手抱住了孩兒,去望那井中,雖不甚深,卻急切沒做道理救她,眼見不能活了,放聲大哭。

正哭時,后面喊殺之聲漸近。只得一頭哭,一頭先抱勝哥坐在馬上。自己隨后也上了馬,又將腰帶系住勝哥,拴在自己腰里扎縛牢固,把馬連加數鞭,望著山僻小路跑去。聽后面喊聲已漸遠,驚魂稍定。走至紅日沉西,來到一個敗落山神廟前。

長孫陳解開腰帶,同勝哥下馬,走入看時,先有幾個人躲在內,見長孫陳牽馬而來,驚問何人。長孫陳只說是一般避難的,解下馬上行李,叫勝哥看守著,自己牽馬去吃了草,回來系住馬,就神座傍與勝哥和衣而臥。勝哥痛念母親,哭泣不止。

長孫陳心如刀割,一夜未曾合眼,天明起身尋些水凈了臉,吃了些干糧,再喂了馬,打疊行李,正待去探聽賊兵消息,只見廟外有數人奔來,招呼廟里躲難的道:“如今好了,賊兵被李節度大兵追趕,昨夜已盡去。城中平定,我們回去罷!”眾人聽說,一哄都去了。

長孫陳想道:“賊兵即去,果不出吾所料!”遂與勝哥上馬,仍回舊路,行過山口,將上官塘,勝哥要下馬解手。長孫陳抱了也下來,系馬等他,卻望見前面路旁有榜文張掛,眾人擁著看。長孫陳也上前觀看,只見上寫道:欽命河北節度使李,為曉諭事,照得本鎮奉命討賊,連勝賊兵。賊已望風奔竄,其所過州縣,該地方官正當盡心守御。

乃武安縣署印知縣長孫陳及守將尚存誠,棄城而逃,以至百姓流離,城池失守,殊可痛恨。今尚存誠已經擒至軍前斬首示眾,長孫陳不知去向,俟追緝正法。目下縣中缺官失印,本鎮已札委能員,權理縣事,安堵如故。凡爾百姓逃亡在外者,可速歸復業,毋得觀望,特示。

長孫陳看罷大驚,回身便走。勝哥解手方完,迎問道:“什么榜文?”長孫陳不及回言,忙抱著勝哥,依舊上馬拴縛好了,加鞭縱轡,仍望山僻小路亂跑。穿林過嶺,走得人困馬乏,臂上系的印,也不知失落何處了。奔至一溪邊,才解帶下馬,牽馬去飲水,自己與勝哥也飲了幾口。勝哥細問驚走之故,長孫陳方把適間所見榜文述與他聽了。勝哥道:“城池失守,不干爹爹事。爹爹何不到李節度軍前,把守將先逃之事稟告他。”

長孫陳道:“李節度軍法最嚴。我若去,必然被執。”勝哥道:“既如此,今將何往?”長孫陳道:“我前見邸報,你外祖辛公新升閬州刺史。此時想已趕任,我待往投奔他。一來把你母親的兇信報知,二來就求他替我設法挽回。若挽回不得,變易姓名,另圖個出身!”說罷,復與勝哥上馬而行。正是:井中死者不復生,馬上生人又懼罪。

慌慌急急一鞭風,重重疊疊千行淚。

行了一程,已出武安縣界,來至西鄉縣地方。時已抵暮,正苦沒宿處,遙望林子里有燈光射出。策馬上前看時,卻是一所莊院,莊門已閉。長孫陳與勝哥下馬,輕輕叩門。見一老嫗,攜燈啟戶,出問是誰?長孫陳道:“失路之人,求借一宿,幸勿見拒!”老嫗道:“我們沒男人在家,不便留宿。”長孫陳指著勝哥道:“念我父子俱在難中,望乞方便!”老嫗道:“這等說,待我去稟復老安人則個。”言畢,回身入內。少頃,出來說道:“老安人聞說你是落難的,又帶個兒子在此,甚是憐憫,叫我請你進去,面問備細,可留便留。”長孫陳遂牽著馬,與勝哥步入莊門,見里面草堂上點起燈火,庭前兩株大樹。

長孫陳系馬樹下,與勝哥同上草堂,早見屏后走出個中年婦人來。老嫗道:“老安人來了!”長孫陳連忙施禮,叫勝哥也作了揖。老安人道:“客官何處人,因何到此?”長孫陳扯謊道:“小可姓孫,是房州人。因許下云臺山三元大帝香愿,同荊妻與小兒去進香。不想路遇賊兵,荊妻投井而死,仆從奔散,只逃得愚父子性命。”老安人道:“如此卻可傷了。敢問客官何業?”長孫陳道:“小可是讀書人。因累舉不第,正要乘進香之便,往閬州投奔個親戚。誰料運蹇,又遭此難!”老安人道:“原來是位秀士,失敬了!”便叫老嫗看晚飯。長孫陳謝道:“借宿已不當,怎好又相擾?”因問:“貴莊高姓?老安人有令郎否?”老安人道:“先夫姓甘,已去世五載。老身季氏,不幸無兒,只生一女。家中只有一老蒼頭、一老嫗并一小廝。

今蒼頭往城中納糧未回,更沒男人在家,故不敢輕留外客。通因老嫗說客官是難中人,又帶個令郎在此,所以不忍峻拒。”

正說間,小廝捧出酒肴,排列桌上。老安人叫聲客官請便,自進去了。長孫陳此時又饑又渴,斟酒便飲。勝哥卻只坐在旁邊吞聲飲泣。長孫陳拍著他的背道:“我兒,你休苦壞了身子,還勉強吃些東西!”勝哥只是掩淚低頭,杯箸也不動。

長孫陳不覺心酸,連自己晚飯也吃不下了,便起身把被褥安放在堂側榻上,討些湯水凈了手腳,又討些草料喂了馬,攜著勝哥同睡。勝哥哪里睡得著,一夜眼淚不干。長孫陳只因連日困乏,沉沉睡去。次早醒來,看勝哥時,渾身發熱,只叫心疼。正是:孝子思親腸百結,哀哉一夜席難貼。

古人嚙指尚心疼,何況中途見慘烈。

長孫陳見兒子患病,不能行動,驚慌無措。甘母聞知,叫老嫗出來說道:“客官,令郎有病,且寬心住此,將息好了去,不必著忙。”長孫陳感激稱謝。又坐在榻前,撫摩著勝哥,帶哭地說道:“你母親只為要留你這點骨血,故自拚一命。我心如割,你今若有些長短,連我也不能活了!”口中說著,眼中淚如雨下,卻早感動了里面一個人。

你道是誰?就是甘母的女兒。此女小字秀娥,年方二八,甚有姿色,亦頗知書。因算命的說他,婚姻在遠不在近,當為貴人之妻;故凡村中富戶來求婚,甘母都不允,立意要她嫁個讀書人,秀娥亦雅重文墨,昨夜聽說借宿的是個秀士,偶從屏后偷覷,卻也是天緣合湊,一見了長孫陳相貌軒昂,又聞他新斷弦,心里竟有幾分看中了他。今早又來竊窺,正聽得他對勝哥說的話,因想他伉儷之情如此真篤,料非薄幸者,便一發有意了。只不好對母親說,乃私白老嫗,微露其意。老嫗即以此意告知主母,又攛掇道:“這正合著算命的言語了。那客官是遠來的,又是秀士,必然發達。小姐有心要嫁他,真是天緣前定。”甘母本是極愛秀娥,百依百順的,聽了這話,便道:“難得她中意,我只恐她不肯為人繼室;她若肯時,依她便了。

但我只一女,必須入贅,不知那人可肯入贅在此。”正待使老嫗去問他,恰好老蒼頭從縣中納糧回來,見了長孫陳,便問:“此位何人?”老嫗對他說知備細。蒼頭對長孫陳道:“昨李節度有憲脾行到各州縣,捱查奸細。過往客商,要路引查驗。

客官若有路引,方好相留,如無路引,不但人家住不得,連客店也去不得!”長孫陳道:“我出門時,只道路上太平,不曾討得路引,怎么處?”蒼頭道:“憲牌上原說在路客商,若未取原籍路引者,許赴所在官司稟明查給。客官可就在敝縣討了路引罷。”長孫陳道:“說得是 !”口雖答應,心愈憂疑。正是:欲求續命線,先少護身符。

當晚勝哥病勢稍寬,長孫陳私語他道:“我正望你病好了,速速登程,哪知又要起路引來,教我何處去討?”勝哥道:“爹爹何不捏個鬼名,到縣中去討。”長孫陳道:“這里西鄉與我那武安縣接壤,縣中耳目眾多,倘識破我是失機的官員,不是耍處!”父子切切私語,不防老蒼頭在壁后聽得了,次早入內,說與甘母知道。甘母吃了一驚,看著女兒道:“那人來歷如此,怎生發付他?”秀娥沉吟半晌道:“他若有了路引,或去或住,都不妨了。只是他要在我縣中討路引卻難,我們要討個路引與他倒不難。”甘母道:“如何不難?”秀娥道:“堂兄甘泉現做本縣押衙,知縣最信任他,他又極肯聽母親言語的。今只在他身上要討個路引,有何難處!”甘母道:“我倒忘了,便叫蒼頭速往縣中請侄兒甘泉來!”一面親自到堂前,對長孫陳說道:“官人休要相瞞,我昨夜聽得你自說是失機官員。你果是何人?實對我說,我倒有個商量。”長孫陳驚愕了一回,料瞞不過,只得細訴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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