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格天幻出男人乳
義感神夢賜內官須
詩曰:
黃山黃水志春申,山水千年屬楚臣。
只問儲君誰為脫,故應消得此名稱。
此詩亦前代無名氏所作,是贊美春申君的。戰國時有四君名重一時:魏有魏無忌,為信陵君;趙有趙勝,為平原君;齊有田文,為孟嘗君;楚有黃歇,為春申君。那春申君曾隨楚頃襄王的太子出質于秦。頃襄王病篤,太子欲求歸國,秦王拘留之,不肯遣歸。春申君乃密令太子易服改妝私自逃回,自己卻住在館驛中待罪。秦王初時大怒,欲殺春申君,既而念太子已走,殺之無益,赦而遣之。頃襄王既死,太子幸早歸國,遂得嗣位,是為考烈王。此皆春申君之力。較之藺相如完壁歸趙,其功更大。至今江南奉春申君為土谷之神,香火不絕。其墓在江陰縣君山下。謂之君山者,正因春申君之墓在彼故也。江南又有黃山黃水,亦皆后人思念春申君,故即以其姓為山水之名,只論他當時拚著性命脫逃太子一事,便消受得千年香火了。今人不肯為忠義之事,只因借著此身,恐救了別人,害了自己。
又恐天不佐助,謀事不密,自己死而無益,連所救之人,亦不能保。所以,把忠義的念頭都放冷了。
今待在下說一個忠肝義膽、感格天神,有兩段奇奇怪怪的報應。話說南宋高宗時,北朝金國管下的薊州豐潤縣,有個書生姓李名真,字道修,博學多才,年方壯盛,卻立志高尚,不求聞達,隱居在家,但以筆墨陶情,詩詞寄傲。他聞得往年北兵南下,直取相、等處,連舟渡河,宋人莫敢拒敵,因不勝感悼。
又聞南朝任用奸臣秦檜,力主和議。本國兀太子為岳將軍所敗,欲引兵北還,忽有一書生叩馬而諫,說道:“未有奸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于外者。岳將軍性命且未可保,安望成功?”
兀省悟,遂按兵不退。果然岳將軍被秦檜召歸處死。自此南朝更不能恢復汴京、迎還二帝了。李真因又不勝感悼。遂各賦一詩以嘆之,一曰《哀南人》,一曰《悼南事》。其《哀南人》一絕云:八公草木已摧殘,此日秦兵奏凱還。最惜江南諸父老,臨風追憶謝東山。
其《悼南事》一絕云:
書生叩馬挽元戎,預料南軍必喪功。
恨殺奸回誤人國,徒令二帝泣西風。
李真把此二詩寫在一幅紙上,自己吟諷了兩遍,夾在案頭一本書內,也不在話下。
哪知有個同窗朋友叫做米家石,此人本是個奸險小人,面目可憎,語言無味,李真心厭之。他卻常要到李真家里來,李真不十分睬他。米家石見李真待得他冷淡,心中甚是不悅。一日與李真在朋友公席間會飲,醉后互相嘲謔。李真即將米家石的姓名為題,口占一詩誚之云:元章袖出小山峰,袍芴徒然拜下風。
若教點頭渾不解,可憐未得遇生公。
眾朋友聽了此詩,無不大笑。米家石知道嘲他是頑石,且又當著眾友面前譏誚他,十分惱恨。外面卻佯為不怒,付之一笑,心里卻想要尋些事故,報這一口怨氣。一日,乘李真不在家,闖入書齋,翻看案頭書集。也是合當有事,恰好撿著那幅《哀南人》、《悼南事》的詩箋,米家石見了,眉頭一皺,惡計頓生。想道:“此詩是李真的罪案,我把去出首,足可報我之恨了!”便將詩箋袖過,奔到家中,寫起一紙首呈,竟說:“李真私題反詩,其心叵測。”把首呈并詩箋一齊拿到薊州城中,赴鎮守都督尹大肩處首告。那尹大肩乃米家石平時鉆刺熟的,是個極貪惡之人,見了首呈并詩箋,即差人至豐潤縣,把李真提拿到薊州,監禁獄中,索要賄賂,方免參究。李真一介寒儒,哪有財帛與他。尹大肩索詐不遂,竟具本申奏朝廷。那時朝中是丞相業厄虎當國,見了尹大肩的參本,大怒道:“秦檜是南朝臣子,尚肯心向我朝,替我朝做奸細;李真這廝是本國人,如何倒心向南朝,私題反詩?十分可惡!”便票旨:“將李真就彼處處斬,其家產籍沒,妻子入官為奴。出首之人,官給賞銀二百兩。”這旨意傳到薊州,尹大肩即奉旨施行,一面去獄中綁出李真,赴市曹處決;一面行文至豐潤縣,著落縣官給賞首人,并籍沒李真家產,提拿他妻子入官。原來李真之妻江氏,年方二十歲,賢而有識,平日常勸丈夫:“謹慎筆墨,莫作傷時文字。”又常說:“米家石是歹人,該存心相待,不該觸惱他。”李真當初卻不曾聽得這些好話,至臨刑之時,想起妻言,追侮無及,仰天大哭。正是:夫人不言,言必有中。非夫人慟,而誰為慟。
卻說江氏只生得一子,乳名生哥,才及兩月。家中使喚的,只有一個十二歲的丫鬟,并一個蒼頭,叫做王保。那王保卻是個極有忠肝義膽的人,自主人被捉之后,他便隨至薊州城中,等候消息。一聞有提拿家口之信,遂星夜兼程趕回家,報與主母知道,叫她早為之計,若公差一到,便難做手腳了。江氏聞此兇信,痛哭了一場,抱著生哥對王保說道:“官人既已慘死,我便當自盡,誓不受辱。但放這小孩子不下,你主人只有這點骨血,你若能看主人之面,好生保全了這個孩兒,我死在九泉之下,亦得瞑目矣!”王保流淚領諾。是夜黃昏以后,江氏等丫鬟睡熟,將生哥乳哺飽了,交付與王保。又取了一包銀兩、幾件簪釵,與王保做盤費。自卻轉身進房,懸梁自縊而死。有詩為證:紅粉拚將一命傾,夫兮玉碎婦冰清。愿隨湘瑟聲中死,不逐胡笳拍里生。
王保見主母已死,望空哭拜了幾拜,抱著生哥,正待要走,卻又想道:“我若只這般打扮,恐走不脫,須改頭換面,方才沒人認得。”想了半晌,生出一計,走入自己房中,將一身衣服都脫下,取出亡妻所存的幾件衣來穿了,頭上腳下都換了女裝。原來王保是個太監臉兒,一些髭須也沒有的,換做女人裝束,便宛然一個老嫗形狀了。當下打扮停妥,取了銀兩并簪釵,抱了幼主,開了后門,連夜逃去。
至次日,縣官接了尹大肩的文書,差人來捉拿家屬時,只拿得個丫鬟到官。及拘鄰舍審問,稟稱李真有個兩月的孩兒生哥,并家人王保,不知去向。縣官一面差人緝捕,一面將丫鬟官賣,申文回報督府。江氏尸首,著落該地方收殮。那時本城有個孝廉花黑,平日與李真并未識面,卻因憐李真的文才,又重江氏的貞烈,買棺擇地,將江氏殯葬。又遣人往薊州收殮了李真尸首,取至本縣與江氏合葬在一處。正是:不識面中有義士,最相知者是奸人。
且說王保自那夜逃走出門,等到五更,挨出了城,望村僻小路而走,一口氣走上一二十里。肚里又饑,口里又渴,生哥又在懷中啼哭,只得且就路旁坐了一回,思量要取些碎銀,往村中買點心吃。伸手去腰里摸時,只叫得苦。原來走得慌急,這包銀子和幾件簪釵,都不知落在哪里了。王保那時抱著生哥大哭,一頭哭,一頭想道:“莫說盤費沒了,即使有了盤費,這兩個月的孩子,豈是別樣東西可以喂得大的?必須得乳來吃方好。如今卻何處去討?若保全不得這小主人,可不負了主母之托!”尋思無計,立起身來,仰天跪著,祝告道:“皇天可憐,倘我主人不該絕后嗣,伏愿兇中化吉,絕處逢生!”說也奇怪,才一祝罷,便連打幾個嘔,頓覺滿口生津,也不饑也不渴了。少頃,又忿覺胸前一陣酸疼,兩乳登時發脹。王保解開衣襟看時,竟高突突的變了兩只婦人的乳,乳頭上流出漿來。
王保吃了一驚,忙把乳頭納在生哥口中,只聽得骨都都的咽,好像呼滿壺茶的一般。真個是:口里來不及,鼻里噴而出。
左只吃不完,右只滿而溢。
當下喜得王保眉花眼笑,以手加額道:“謝天謝地。今番不但小主人得活,我既有了乳,也再沒人認得我是男身了。”
便一頭袒著胸,看生哥吃乳,一頭拔步前走,只向村鎮熱鬧所在,隨路行乞將去,討得些飯食點了心。看看日已沉西,正沒投宿處,遠望前面松林內露出一帶紅墻,像是一所廟宇,便趨步向前。比及走到廟門首,天已昏黑。王保入廟,抱著小主,就拜臺上和衣而臥。因身子困倦,一覺直到天明。爬將起來,看那神座上,卻有兩個神像,座前立著兩個牌位,牌上寫得分明,卻是春秋晉國趙氏家臣程嬰、公孫杵臼兩個的神位。王保看了,倒身下拜,低聲禱告道:“二位尊神是存趙氏孤兒的,我王保今日也抱著主人的孤兒在此,伏望神力護佑!”拜罷起身,抱了生哥,走出廟來。看廟門匾額上,有三個金字,乃是“雙忠廟”。王保自此竟把這廟權作棲身之地,夜間至廟中宿歇,日里卻出外行乞。
有人問他時,不惟自己裝做婦人,連生哥也只說是個女子。
他取程嬰存孤之意,只說:“我姓程,叫做程寡婦,女兒叫做存奴,是我丈夫遺腹之女。我今口食不周,不愿再嫁人,又不愿去人家做養娘。故此只在村坊上求乞。”眾人聽了這話,多有憐他的,施舍他些飯食,倒也不曾忍餓。正是:既把蒼頭冒婦人,又將赤子做幼女。
等閑不肯到人家,只恐藏頭又露尾。
那時官府正行文各鄉村緝捕王保及生哥,虧得他已改換女裝,又變了兩只大乳,因得安然無事。
王保行乞,過了數日。忽一日早起,才走出那雙忠廟門,只見一個道人,皂袍麻履,手持羽扇,徐步而來,看著王保說道:“你且慢行,我有話對你說。”王保見那道人生得清奇古怪,童顏鶴發,飄飄然有神仙氣象,便立住了腳,問道:“師父要說什么?”道人道:“我看你不是行乞的,這廟中也不是你安身之處。我傳你個法兒,教你不消行乞何如?”王保道:“如此甚妙。但不知師父傳什法兒與我?”那道人不慌不忙,去袖里取出個小小盒兒,遞與王保道:“這盒內有丹藥一粒,名為銀母。你可把此盒貼肉藏好,每朝可得銀三分,足夠你一日之用。”王保接了,忙跪下拜謝。道人道:“你且休拜,可隨我來。”王保便抱了生哥,隨著道人,走過半里多路,到一個茅庵門首。門上用鎖鎖著,道人取鑰匙來開了,引王保入內。
說道:“這里名留后村。此庵是我蓋造的,庵中鍋灶碗碟、床榻桌椅之類都有。我今將往別處云游,這庵竟讓與你安身。七年之后,我再當來相會也。”言訖,轉身出庵便走。王保再要問時,那道人步履如飛,轉眼間已不見了。王保看那茅庵兩旁,右邊卻是空地,左邊有一帶人家。再入庵內細看時,卻是兩間草房,外面一間排著鍋灶,里面一間,設著一張木榻,榻上被褥都備。榻前排列木桌木椅,桌上瓦罐內,還有吃不盡的飯。王保十分欣喜,這一日就不消出外乞食了。當晚有幾個鄰舍來問道:“這茅庵乃是兩月前一個道人來蓋造在此的,如何今日卻是你來住?”王保道:“便是那師父哀憐我沒處棲身,故把這庵兒舍與我住,他自往別處云游去了。”眾鄰舍聽說,也便由他住下。王保過了一夜,次早開那丹盒來看,果然有白銀一小塊在內。取等子稱時,恰重三分。自此每日用度不缺。
光陰荏苒,不覺過了幾個年頭,生哥已漸長成,不吃乳,只吃粥飯了。卻又作怪,才得生哥長大,那銀母丹盒內每日又多生銀三分,共有六分之數,足供兩人用度。王保欣喜無限,便每日節省下一分半分,積少成多,把來做些女衣與生哥穿著,只不替他纏小腳,穿耳朵眼。鄰舍問時,王保扯謊道:“前日那道人說他命中有華蓋,應該出家的。故不與他纏足穿耳。”
眾鄰舍信以為然,并不曉得生哥是個男子。每遇歲時伏臘,王保祭祀主人主母,悲號痛哭。鄰舍問之,只說是祭奠亡夫與亡夫的前妻。眾鄰舍都道他有情義,甚敬服他,哪知不是節婦哭夫,卻是義仆哭主。
王保又每遇朔望,必引著生哥到雙忠廟去拈香。一日,正燒過了香,走出廟門,忽遇前番那個道人。此時生哥已是八歲,恰好是七年之后了。王保一見,慌忙下拜。道人道:“你莫拜,我特來求你施舍。”王保道:“師父休取笑,我母女一向吃的住的,也都是師父施舍的,如何今日倒說要求我施舍?”道人指著生哥,對王保道:“我不要你施舍別的,你只把這孩子舍與我做了徒弟罷。”王保道:“先夫只有這點骨血,怎好叫他出家?”道人道:“你對人扯謊,便道我說他該出家。今日我真個要他出家,你又不肯么?”王保無言可答。道人笑道:“我特來試你,你不肯把這孩子舍與我,正見你的忠心。我今也不要他出家,只要他隨我去學些劍術。”王保道:“學劍恐非女孩兒之事。”道人笑道:“你在我面前,也說假話嗎?他女子學不得劍,你男人如何有了乳?”王保見說破了他的底蘊,嚇得只顧磕頭。道人扶了他起來,說道:“我要教這孩子的劍術,將來好為父報仇。目下當隨我入山,五年之后再送來還你。”
說罷,袖中取出兩個臼丸,望空一擲,卻變了兩把長劍。道人接在手中,就廟門前舞將起來。但見寒光一片,冷氣侵人,分明是瑞雪紛飛,霜花亂滾。王保看得眼花。比及寒光散處,道人不見了,連生哥也不見了。王保驚得癡呆了半晌,尋思道:“這道人是個活神仙。我當初遇見他時,他說七年后來相會,今七年之后,準準到來。方才他說五年后送幼主來還我,定非虛言。我只得且安心等到五年后,看是如何!”當日獨自回到庵中。鄰舍問他女兒何在,王保道:“適才遇見前年那個道人,領他去教習經典了。約定五年后送來還我。”鄰舍道:“游方道人哪有實話?你被他哄了女兒去了!”王保道:“他舍庵與我住的,決不哄我。”眾鄰舍胡猜亂想,也有說這道人不好的,也有說這道人好的。王保心里明白,更不猜疑。正是:橋邊得遇赤松子,圯上休疑黃石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