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巹之后,夫妻極其恩愛。過了幾日,晏述正坐在書房中看書,只見鄭老嫗拿著三幅紙,走來說道:“我家小姐說,官人善集《四書》成語為文,又會代人作對。今有幾個四書上的謎兒,要官人猜,又有個對兒,也要求官人對。”晏述接那三幅紙來看時,第一幅上寫著一個對道:孔子為邦酌四代,虞夏殷周;晏述看了不假思索,就提起筆來寫道:姬公施事兼三王,禹湯文武。
對畢,再取第二幅紙來看,卻是六句四書,隱著六個古人。
晏述一一都猜著了,就于每句四書之下,注明古人的姓名: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來俊臣武王伐紂周興后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太公望太甲顛覆湯之典刑長孫無忌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直不疑朋友之交也第五倫晏述猜畢,說道:“六謎俱妙,至末后第五倫一句,尤為巧合。”說罷,再看第三幅紙,只見上寫道:國士無雙內隱《四書》一句晏述看了,卻一時猜想不出,走來走去,在那里躊躇。鄭嫗卻先將那兩幅紙去回復瑞娘。少頃,又來傳語道:“小姐說前二紙,官人都已中式。何難這一句,只想這句是誰人說的,是說哪一個?便曉得了。”晏述恍然大悟道:“‘國士無雙’是蕭何說韓信的,正合著《四書》上‘何謂信’一句。我今番猜著了。”便取筆寫出,付與鄭嫗持去。自己也隨后步入房來,見了瑞娘,深贊其心思之巧。瑞娘亦深喜晏述資性之捷,互相嘆羨。正是:彼此相宜鳳與凰,女郎亦足比才郎。
五倫夫婦兼朋友,國士今朝竟有雙。
自此晏述所作之文,常把來與瑞娘評閱,俱切中竅要。晏述愈加嘆服,把妻子當做師友一般相待。至十八歲秋間去應了鄉試,回到家中寫出三場文字,送與子鑒看。子鑒稱賞,以為必中。再把與瑞娘看時,瑞娘道:“三場都好,但第三篇大結內有一險句,只怕不穩。”及至揭曉之時,晏述中在一百二十七名。原來晏述這卷子,房師也嫌他第三篇大結內有險句礙眼,故取在末卷。不想大主考看到此句,竟不肯中他,欲取筆涂抹。
忽若有人拿住了筆,耳中如聞神語云:“此人仁孝傳家,不可不中!”主考驚異,就批中了。當下晏述去謝考,房師、座師對他說知其事。晏述知是父親積德所致,十分感嘆,又深服瑞娘會看文字。正是:俊眼衡文服內子,慈心積德賴尊君。
晏述中舉之后,親戚慶賀熱鬧了幾日。子開得意之時,未免飲酒過度,發起痰火病來。晏述朝夕侍奉湯藥,且喜子開病體漸愈。晏述只是放心不下,意欲不去會試。子開再三勸他起身,晏述迫于父命,只得勉強赴京。不想出門后,子開病勢又復沉重起來。瑞娘連忙寫書寄與晏述,說“功名事小,奉親事大”,遣人兼程趕去喚他回家。哪知所差的家人將及趕上,忽然中途患病,行動不得,及至病好,趕到京師寓所,已是二月十五日了。場事已畢,晏述出場,方見妻子手書,便不等揭曉,星夜趕歸。到得家中,只見門前已高貼喜單報過進士了。子開病體亦已霍然。若非天使家人中途患病,報信羈遲,幾乎錯過了一個進士。可見:人心宜自盡,天道卻無差。
話分兩頭。不說晏子開一家榮慶,且說晏敖當初把兒子奇郎與禹家聯姻時,其妻方氏取出私蓄的好銀六十兩,封作財禮送去。后來瓊姬既死,晏敖索得原聘銀兩,方氏仍欲自己收藏,晏敖不肯,方氏立逼著要,晏敖便去依樣傾成幾個銅錠,搠換了真銀。方氏哪里曉得,只道是好銀,恐奇郎偷去賭落,把來緊藏在箱中。不想奇郎倒明知母親所藏之銀是假的,真銀自在父親處,因探知父親把這項銀子藏在書房中地板下,他便心生一計,捉個空去母親箱中偷出假銀,安放在父親藏銀之處,把真銀偷換出來做了賭本,出門去賭了。方氏不見了箱中銀子,明知是兒子偷去,卻因溺愛之故,恐聲張起來倒惹惱了晏敖,只索忍氣吞聲的罷了。又過幾時,晏敖為積欠歷年條銀五十余兩,縣中出牌催捉,公差索要使費,晏敖哪里肯出。公差便立逼完官,晏敖一時無措,只得要取這六十兩頭來用。那日已是抵暮時候,公差坐著催逼。晏敖忙在書房地板下取出銀子,急急地兌準,把剩下的幾個錠也帶在身邊,以便增添。同了公差,奔到縣前投納。他只道這銀子是搠換妻子的,哪知又轉被奇郎搠換去了。當初只為要騙妻子,把這些假錠弄得與真錠一般無二。
今日匆忙中哪里看得出,竟把去納官,卻被收吏看出是銅錠,扭上堂去稟官。知縣正在堂比較,看了假銀,勃然大怒,喝叫扯下去打。只見晏敖身邊又掉出一包銀子來,知縣叫取上來看時,卻又是幾個銅錠,愈加惱怒。那押催的公差,因怪晏敖沒使費與他,便跪下稟道:“這晏敖是慣使銅的,外人都叫他是‘晏寡銅’。”知縣聽了,指著晏敖大罵。當下把晏敖打了二十板,收禁監中。方氏在家聞知此信,吃驚不小,忙使人去賭場里報與奇郎知道。奇郎明知是自己害了父親,恐父親日后要與他計較,便也不歸家,竟不知逃向哪里去了。
晏敖在監中既不見兒子來看他,又打聽得知縣要把他申解上司,說他欺君誤課,當從重治罪。一時慌了手腳,只得寫出幾紙經帳,叫家中急把田房盡數變賣銀兩來使用。原來晏敖向雖小康,只因父子俱好賭,家道已漸消乏。今番犯了事變賣田房,卻被石正宗乘其急迫,用賤價買了,連家中動用的什物,也都賤買了去。說道:“他這些田房什物,當初原是竊取石家貲財置買的,今日合歸石家。”當下交了銀子,便催促方氏出屋。方氏回說等丈夫歸來,方可遷居。此時晏家僮仆已散,方氏只得拿著變賣田房的銀子,親往監中,一來看視丈夫,二來恐丈夫要討她所藏的六十金來用,因欲要當面說明失去之故,到得監里。晏敖見了妻子,便問:“奇郎何在?”方氏道:“自從你吃官司之后,并不見他回來。”晏敖跌足道:“這畜生哪里去了?我正要問他:我藏的好銀子,如何變做銅銀?一定是這畜生做下的手腳,害我受累。”方氏道:“你銀子藏在哪里?如何是奇郎弄的手腳?”晏敖道:“你不曉得我銀子藏在書房中地板下,明明是好銀,如何變了銅?不是這畜生偷換去是誰?”方氏道:“這也未必是他,你且休錯疑了。只是我藏的這六十兩,卻被他拿了去。若留得在時,今日也好與你湊用。”晏敖驚問道:“你這六十兩,幾時被他拿去的?”方氏道:“他也不曾問我,不知他幾時拿去的。一向怕你要氣,故不曾對你說。”晏敖聽罷,跌腳叫道:“是了,是了。如此說起來,這假銀是我騙你的,不想如今倒騙了自己了。”方氏聞知其故,埋怨丈夫:“當初如何騙我?”晏敖也埋怨她:“既不見了銀子,如何護短,不對我說 !若早說時,我查究明白,不到得今日惹出禍來。”兩下互相埋怨不已。正是:初時我騙妻,后來子騙我。
人道我騙官,哪知我騙我。
當下方氏把變賣下的銀子,交與晏敖收了。自己走出監門,正待步回家中,不想天忽下微雨,地上濕滑。方氏是不曾走慣的,勉強挨了幾步,走到一條青石橋上,把不住滑,一個腳錯,撲通的跌下水去。過往人看見,連忙喊救,及至救起時,已溺死了。正是:溺于水者猶可生,溺于愛者不能出。爾為溺愛傷其身,非死于水死于溺。
方氏既死,自有地方買棺燒化。晏敖知妻子已死,家破人亡,悲哀成疾。到得使了銀子,央了分上,知縣從輕釋放,扶病出監,已無家可歸,只得往青蓮庵投奔了緣和尚。了緣念昔日交情,權留他在庵中養玻那時晏敖已一無所有,只剩得日常念佛的一串白玉素珠。這串素珠當初也是把銅銀子哄騙來的,晏敖極其珍惜,日日帶在臂上。今日不得已,把來送與了緣,為自己醫藥薪水之費。了緣見是他所愛之物,推辭不受。過了數日,晏敖病勢日增,無可救治,奄奄而死。
原來晏敖有事之際,正值晏述赴京,子開病篤,故不相聞問。到得他死時,子開病已少愈,聞知其事,念同宗之誼,遣人買辦衣衾棺木,到庵中成殮。臨殮時,了緣把這串白玉素珠也放入棺中。殮畢,即權厝于庵后空地之上。又過兩三日,忽見奇郎來到庵中,見了了緣和尚,自言一向偶然遠出,今聞父死,靈柩權厝此間,乞引去一拜。了緣引他到庵后,奇郎對著父柩哭拜了一番。了緣留他吃了一頓素飯,把他父親死狀說了一遍。因勸他收心改過,奇郎流涕應諾。問起父親怎生入殮的,了緣細細述與他聽了。奇郎一一聽在肚里。到晚間,只說要往子開處拜謝,作別而去。是夜四更以后,了緣只聽得庵后犬吠之聲。次日早起,走到庵后看時,只見晏敖的尸首已拋棄于地,棺木也不見了,有兩只黃犬正在那里爭食人腿哩!了緣吃了一驚,忙叫起徒弟們來,先把蘆掩蓋了死尸,一面奔到子開家中去報信,子開大駭,急差家人來看,務要查出偷棺之賊,送官正法。家人來看了,卻急切沒查那賊處。挨到午牌以后,只見幾個公差縛著三個人,來到庵后檢看發尸偷棺的事。數中一人,卻正是奇郎。原來奇郎有兩個最相知的賭友,一個黨歪頭,綽號黨百老,一個斗矮子,綽號斗空帑,三人都賭劇了,無可奈何。奇郎因想艾親父死,或者還有些東西遺在青蓮庵里,故只托言要拜謁父柩,到庵里來打探。及細問了緣,方曉得父親一無所遺,只剩一串白玉素珠,已放在棺中去了。那時玉價正貴,他便起了個大逆不道之念,約下斗、黨二人,乘夜私至庵后,撬開棺木,竊取了素珠。這斗、黨二賊又忒不良,見棺木厚實,便動了心,竟抬出死尸,將棺木扛去,就同著奇郎連夜往近村鎮上去賣。卻被地方上人看出是偷來的尸棺,隨即喝住,扭到本處巡檢司去。巡檢將三人拷問,供出實情。遂一面申文報縣,一面差人押著三人來此相驗。這也是晏敖當初暴露父母靈柩之報。一時好事的編成幾句口號云:人莫賭劇,賭劇做賊。小偷不已,行劫草澤。宛子為城,蓼兒作窟。昔襲其名,今踐其實。然而時遷盜冢,豈發乃翁之棺;李逵食人,猶埋死母之骨。奈何今之學者,學古之盜而弗如;只緣后之肖子,肖前之人而無失。莫怪父尸喂黃犬,誰將親柩委白石?信乎肯構肯堂,允哉善繼善述。不傳《孝經》傳賭經,縱念《心經》《法華經》,仟悔不來;不入文場入賭場,遂致法場檢尸場,相因而及。
巡檢把那三人解縣,知縣復審確實,按律問擬:奇郎剖父棺,棄父尸,大逆不道,比尋常開棺見尸者罪加三等;斗、黨二人,亦問死罪。晏子開自著人另買棺木,將晏敖殘骸,依舊收殮。晏述歸家,聞知此事,十分嗟嘆。奇郎自作之孽,晏述也救他不得,只索罷了。但將晏慕云夫婦兩柩改葬墳旁隙地,免至傾欹暴露于亂石之上,不在話下。
且說晏述因聞父病,急急歸家,不及殿試。哪知是年正德皇帝御駕出游,殿試改期九月,恰好湊了晏述的便。至九月中,晏述殿試三甲,選了知州。三年考滿,升任京職。父母妻俱得受封,伯父晏子鑒亦迎接到京,同享榮華。是年,瑞娘生下一個聰明的兒子,卻正是禹瓊姬轉世。你道為何曉得是瓊姬轉世?
原來禹龍門妻方氏,為聯差了侄女的姻事,送了她性命,十分懊悔,不上一年,抱病而亡。龍門見渾家已死,又無子息,竟削了發,做了個在家和尚。時常念經禮懺,追薦亡妻并侄女。
忽一夜,夢見瓊姬對他說道:“我本瑤池侍女,偶謫人間,今已仍歸仙界,不勞薦度。但念晏敖夫婦曾作詩歌挽我,這段情緣不可不了,即日將托生他家為兒,后日亦當榮貴。”龍門醒來,記著夢中之語,留心打聽。過了幾日,果然聞得晏述在京中任所,生了一個公子。正是:孝子自當有良嗣,仙娃更復了凡緣。
看官聽說,晏敖死無葬地,只為喪心之故;晏子開兒孫榮貴,皆因仁孝所致。奉勸世人,為仁人孝子,便是做樣與兒孫看,即所以教訓子孫也。聽了這段話文,勝聽周公日撻、昔孟母三遷之事,故名之曰《明家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