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鑒看了,疑惑道:“對卻甚好,只怕不是你對的。我一向命你做破承開講,再不見你當面立就。每每等我起身轉動,方才成文。此必有人代筆?!逼胬捎操嚨溃骸斑@都是我自做的。有誰代筆?”子鑒道:“既如此,你今就把自己這對句解說與我聽,風雅頌三樣如何叫做四詩?詩中又如何有正有變?”奇郎通紅了臉,回答不出。子鑒要責罰起來,奇郎只得招稱是晏述代作的,“一向破承開講,都是他所為。連前日壁上所題詩箋,也是他猜出教我的?!弊予b聽罷,便喚過晏述來,指著奇郎對他說道:“彼固愚頑,不足深責。你既如此聰慧,為何替人代筆,欺誑師長?”晏述逡巡服罪。子鑒沉吟一回,說道:“也罷,我今就將使銅銀為題,要用《四書》成語做一篇八股文字,你若做得好時,饒你責罰。”晏述欣然領命,展紙揮毫,頃刻而就。其文曰:善與人同(銅),是人之所惡也。甚矣形色(銀色),不可罔也。出內之吝,一介不以與人,則亦已矣,何必同(銅)!
孔子曰:惡似而非者,惡莠,恐其亂苗也;惡紫,恐其亂朱也。
豈謂一鉤金辨之弗明,可以為美乎?將為君子焉,莫之或欺;小人反是,詐而已矣。何也?君子喻于義,以幣交,有所不足,補不足,然后用之,不然,曰未可也。
小人喻于利,悖而出,如不得已,惡可已,則有一焉,無他,曰假之也。然則有同(銅)乎?曰有。若是其甚與?曰然。
斯人也,無側隱之心,非人也。知之者,行道之人弗受;不知者,斯受之而已矣,比其也,則曰我無事也。斯君子受之,而誰與易之?斯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不知者,可欺以其方;知之者,執之而已矣。當是時也,皆曰之徒也。有司者治之,其為士者笑之。以若所為,其交也以道,其饋也以禮,無實不詳,不成享也;卻之為不恭,豈其然乎?以若所為,于宋饋七十鎰,于薛饋五十鎰,雖多無益,不能用也;周之則可受,豈謂是與?彼將曰:如用之,其孰能知之?惠而不費,樂莫大焉。君子曰:明辨之,鄉人皆惡之;亡而為有,不可得已。而今而后,所藏乎身,多寡同(銅)。如之何則可曰:是不難。
惜乎不能成方員,方員之至(鑄)也,夫然后行。
子鑒看畢,大贊遣:“妙妙,通篇用四書成語,皆天造地設,一結尤為絕倒?!彼鞂ψ娱_極稱晏述之才,說他后來必成大器。又想:晏敖父子俱無足取,正待要拒絕他。
恰值清明節日,子開買舟掃墓,設酌舟中,邀請子鑒并約晏敖同行。三人到得墓所,只見晏敖父母所葬之處,因兩柩高置石上,且當日又草草掩埋,不甚牢固,今為風雨所侵,棺木半露。子鑒見了這般葬法,問知其故,不覺駭然。子開不忍見棺木露出,即呼墳丁挑土來掩好。墳丁依命,掩蓋停當,來向晏敖討些犒賞錢。晏敖只推不曾帶得,分文不與,又是子開代出一貫錢與之。子鑒極口催他遷葬,晏敖但唯唯而已。及至歸舟之時,偶見岸上有小梅數株,晏敖便叫泊船上岸,身邊取出五錢銀子,去喚那種樹的人來買下了,叫他即日攜到家里來種。
子開見了,驚問道:“方才墳丁替你修了墓討犒賞,你推沒錢,如今買梅樹便有錢了。卻不是愛草木而輕父母么?”子鑒亦心中憤然,因冷笑道:“活梅樹可愛,死椿萱不足惜了!”
晏敖聽說,也竟不以為意。子鑒歸家,作《哀梅賦》一篇以誚之云:哀爾梅花,宜配幽人。昔漢梅福,是爾知音。在唐留賦,則有廣平。宋之契友,和靖先生。夫何今日,遇非其倫。滅親之子,亡慕清芬!觀其不孝,知其不貞。以彼況爾,如獲與薰。
氣味既別,難與同群。爾命不猶,爾生不辰。爾宜收華,爾宜掩英。慎勿吐芳,玷爾香名!
自此子鑒深惡晏敖之為人,與他斷絕往來,連奇郎也不要他再來附學了。意中只器重晏述聰慧。又見他父親子開天性仁孝,凡遇父母忌辰必持齋服孝,竟日不樂。又好行方便,每見晏敖門首有來換銅銀的,晏敖不肯認,那些小經紀人十分嗟怨,子開看不過,常把好銀代他換還,或錢方或公數,不知換過了多少。子鑒因想:“如此積善之家,后人必發?!北阌行囊c晏述聯姻。你道子鑒與晏述是同宗伯侄,如何卻想聯姻?原來子鑒有個甥女祁氏,小字瑞娘,幼失父母,養于舅家。子鑒妻已亡過,家中只有一個乳母鄭嫗,與瑞娘作伴。那瑞娘年齒正與晏述相當,才貌雙美,子鑒久欲擇一佳婿配之。今番看得晏述中意,常把晏述的文字袖歸與她看。瑞娘亦深服其才,每向乳母鄭嫗面前稱贊。子鑒探知甥女意思,正要遣媒議親,恰好有個慣來走動的媒嫗孫婆到來,子鑒方將把這話對她說。只見那孫婆袖中取出一張紅紙來,說道:“有頭親事,要央老相公到館中晏子開官人處玉成則個!”子鑒接那紅紙看時,上寫道:禹龍門女,年十四歲。
子鑒看了,問其緣故,孫婆道:“這禹家小娘,小字瓊姬,美貌不消說起,只論她的文才,也與你家小姐一般。今老身要說與子開官人的兒子為配。只因他不是禹龍門的親女,是把侄女認為己女的,子開的夫人嫌她沒有親爹媽,故此不允。今求老相公去說一說,休錯過了這頭好親事。”子鑒聽罷,暗想道:“禹家以侄女為女,子開的夫人尚不肯與她聯姻,何況我家是甥女,這親事也不消說了?!币虮悴惶崞鹑鹉镆鍪?,只回復孫婆道:“既是他內里邊不允,我去說也沒用?!毖粤T,自往館中去了。
孫婆只不動身,對著瑞娘,盛夸瓊姬之才,說個不祝瑞娘心中不以為然,想道:“不信女郎中又有與我一般有才的,且待我試她一試?!北闳∵^一幅花箋,寫下十二個字在上,把來封好,付與孫婆道:“我有個詩謎在此,你可拿與禹家小姐看。若猜得出,我便服她?!睂O婆應諾,接了箋兒,就到禹家去,把瑞娘的話,述與瓊姬聽了。原來瓊姬一向也久聞瑞娘之名,今聞孫婆之語,忙折箋兒來看,只見那十二個字寫得稀奇:風吹架鳥囗花亭送游看路春此十二字內藏七言詩四句瓊姬也真個天姿敏慧,見了這十二字,只摹擬了片刻,便看了出來。遂于花箋之后,寫出那四句詩道:大風吹倒大木架,小鳥囗殘小草花。
長亭長送游子去,回路回看春日斜。
瓊姬寫畢,又書數語于后云:“此謎未足為異。昔長亭短景之詩,蘇東坡已曾有過。今此詩未免蹈襲。如更有怪怪奇奇新謎,幸乞見示。”寫罷,也封付孫婆拿去。孫婆隨即送至瑞娘處。瑞娘看了,贊嘆道:“果然名不虛傳。她道我摹仿東坡,我今再把個新奇的詩謎,叫她猜去?!北阌秩』ü{一幅,只寫四個字在上,封付孫婆,央她再送與瓊姬。孫婆接來袖了,說道:“待我明日送去?!敝撩魅?,真個又把去與瓊姬看。瓊姬拆開看時,這四字更寫得奇:共樹夜燈此四字內藏五言詩四句瓊姬著罷,又猜個正著。
即于花箋后,寫出那四句五言詩,道:
間門月影斜,村樹木葉脫。
夜長人不來,燈殘火半滅。
瓊姬寫訖,對孫婆道:“這詩謎委實做得妙,不是她也不能做,不是我也不能猜。”孫婆道:“你既這般猜得快,何不也寫些什么去難她一難?”瓊姬笑道:“你也說得是。我若不也寫幾個字去,她只道我但能猜,不能做了?!闭f罷,便也取一幅花箋,也只寫四個字在上,連那原箋一齊封好,叫孫婆拿去與瑞娘看。瑞娘先見她猜著了五言詩,已十分欽服,及看她所寫的詩謎,卻也奇怪:召囗木米橋此四字內亦藏五言詩四句瑞娘看了,笑道:“虧她又會猜,又會做。我既能做,豈不能猜?”遂亦于花箋后,寫出四句道:殘照日已無,半明月尚缺。
小樓女何處,斷橋人未合。
瑞娘寫畢,付與孫婆持去回復了瓊姬。自此以后,兩個女郎雖未識面,卻互相敬愛,勝過親姊妹一般。
忽一日,孫婆來對瑞娘說道:“可惜禹家這一位小娘,卻被不干好事的媒人害了。現今在那里生病哩!”瑞娘驚問其故。
原來禹龍門之妻也姓方,與晏敖之妻正是姊妹。晏敖自被子鑒回了奇郎出學堂來,仍舊自己去教他。奇郎卻抄著前日晏述代作的文字,哄騙父親。晏敖原是看不出好歹的,把兒子的假文字東送西送請教,別人都十分贊賞。因便誤認兒子學業大進,向人前夸獎不已。有個青蓮庵里的和尚,法名了緣,與晏敖交好,晏敖常到庵里做念佛會。禹龍門也是會中人,因此了緣從中撮合,叫他兩襟丈親上聯親。龍門便與妻子商議,竟把侄女許了奇郎,受了晏家的聘。他也只道奇郎果然聰慧能文,將來必有好日。哪知是真難假,是假難真,奇郎的本相漸露。初時還把假文騙著父親,后來竟拋棄書本,終日在街坊賭博。晏敖好賭,還是鋪了紅毯,點了畫燭,與有錢使的人在堂中坐著賭的。奇郎卻只在村頭巷口,與一班無賴小人沿街而賭,踞地而博,十分可笑。這風聲漸漸吹入瓊姬耳內,你道瓊姬如何不要氣!那孫婆又因自己不曾做得媒人,常在她面前跌足嗟嘆,一發弄得瓊姬不茶不飯,自恨父母雙亡,被伯父伯母草草聯姻,平白地將人斷送。氣惱不過,遂致疾病纏身。瑞娘聞知這消息,也替她懊恨。常使乳母鄭嫗去問候,再三寬慰她。哪知心病難醫,不夠一年,嗚呼死了。臨終時把自己平日所作詩文,盡都燒毀,不留一字。正是:父亡母喪愁難訴,地久天長恨不窮。
瑞娘聞知瓊姬兇信,也哭了一常常言道:“同調相憐,同病相惜?!彼耄骸白约何牟排c瓊姬不相上下,偏是有才的女郎恁般命??!”又想:“自己也是螟蛉之女,沒有親爹媽著急,正不知后來終身若何?”轉展思量,幾乎也害出病來。因賦曲一套以挽瓊姬,其曲云:[二郎神]難禁受,惡姻緣,問何人譜就。敢則是月下模糊多錯謬。少甚么癡釵笨粉,得和文士為儔。為何偏將賢媛錮,忌才天想來真有。從今后,愿蒼蒼莫生才女風流?。矍扒唬輷Q頭休休,紅顏薄命,每多(亻孱)豱,恨不生來愚且丑。只揮毫染翰,便為消福根由。宜入空門離俗垢。生生的將淑女葬送河洲。鴛鴦偶,是前生幾時結下冤仇![黃鶯兒]詩謎記相酬,痛當時,讖早留。小樓有女今存否?斜陽已收,缺月一鉤,半明不是圓時候。鵲橋秋,將人隔斷,未得合牽牛。
[前腔]無地可言愁,啞吞聲,慵啟口。有誰知你眉痕皺。
椿庭已休,萱幃棄久,移花莫惜花枝瘦。似萍浮,又遭風浪,滅沒在汀洲。
[貓兒墮]明珠萬斛,泣付與東流。綠綺琴無司馬奏,《白頭吟》向什人投?懷羞,一炬臨終,淚拋紅豆?。矍扒唬葸b思仙佩,疑赴碧云頭。恨未生前一握手,神交除往夢中求。悲憂,女伴知音,從今無有。
[尾聲]天上曾聞賦玉樓,豈修文員缺,欲把裙釵湊。因此上燕??沼嗤烈环`。
子鑒見了甥女所作之曲,也不覺掉下淚來。瑞娘又把前日共猜詩謎之事,對子鑒說了。子鑒到館中說與子開知道,大家嘆惜。子鑒道:“這般不肖子,替他聯什么姻?害別人家的女兒。”子開道:“也是禹龍門不仔細。常言道‘相女配夫’。
為什草草聯姻,送了侄女性命?!标淌鲈谂月犃?,懊恨自己當初不曾與她聯姻,乃私自賦詩二絕以挽之:女郎不合解文章,難許鴟配鳳凰。
焚硯臨終應自悔,不如頑鈍可相忘。
其一九天仙女降天關,一夕飛符忽召還。
惆悵人琴歸共盡,不留遺筆在人間。其二晏述題罷,放在案頭。卻被子鑒看見,知他有憐借才女之意,正要把瑞娘姻事親自對子開說。恰好晏述聞知瑞娘所猜詩謎,深慕其才,便去告稟母親陳氏,務要聯此佳配。陳氏是極愛晏述的,聽了這話,即與丈夫商議,遣孫婆做媒。子鑒亦令乳母鄭嫗到子開家中來撮合。子開欣然允諾,擇日行聘。
是年晏述已十五歲了,到來年十六歲入了泮,十七歲畢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