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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正交情(1)

  • 八洞天
  • 筆煉閣
  • 4698字
  • 2015-11-09 14:31:54

假掘藏變成真掘藏

攘銀人代作償銀人

詩曰:

世人結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

縱令然諾暫相許,終是悠悠行路心。

此詩乃唐人張謂所作,是說世間朋友以利交者,往往利盡而交疏。如此說起來,朋友間只該講道論文,斷不該財帛相交了。不知朋友有通財之義,正在交財上見得朋友的真情。不分金,安見鮑叔牙;不分宅,安見郈成子;不指,安見魯子敬。

每嘆念天下有等朋友,平日講道論文,意氣相投,依稀陳、雷復生,王、貢再世;一到財帛交關,便只顧自己,不知朋友為何物,豈不可笑!然富與富交財不難,貧與貧交財不難,常貧的與常富的交財也不難。獨至富者有時貧,貧者有時富,先富后貧者未免責望舊交之報,先貧后富者未免失記舊交之恩,一個無時追悔有時差,一個飽時忘卻饑時苦,每至彼此交情,頓成吳越。

如今待在下說一個負舊交之人,又為新交所負,及至那負他的新交,又恰好替他報了舊交之德。這事出在明朝正統年間,浙江金華府蘭溪縣,有個窮漢,姓甄號奉桂,賣腐為業,貧苦異常。常言道:“若要富,牽水磨”。豆腐生理,也盡可過活,為何他偏這般貧苦?原來豆腐生理,先賒后現,其業難微,也須本錢多,方轉換得來。甄奉桂卻因本錢短少,做了一日,倒歇了兩日。妻子伊氏,生下一男一女,衣長食闊,又不舍得賣與人家,所以弄得赤條條地。只租得一間屋住,倒欠了大半年租錢。虧得房主人馮員外憐他貧苦,不與他計較。又虧了對門一個好鄉鄰,姓盛名好仁,他開個柴米油酒店,兼賣香燭紙馬等雜貨,見奉桂口食不周,他店里有的是柴米,時常賒與奉桂,不即向他索價。奉桂十分感激,常對好仁道:“我的女兒阿壽,等她長大了,送來伏侍你家官官。”又常許馮員外道:“我兒子阿福,等他長成,送與員外做個書童。”原來那馮員外叫做馮樂善,本系北京人,僑居蘭溪,是個極積德的長者。家中廣有資財,住著一所大屋,門前開個典鋪。

那典鋪隔壁又有一所大空屋,系是本城一個富戶劉厚藏的舊居,其子劉輝窮了,把來典與馮家。馮樂善自得此屋之后,常見里面有鬼物出現,不敢居住,欲轉售與人,急切沒有個售主,所以空關在那里。只把門前一間小屋,租與甄奉桂開腐店。

奉桂常戲對妻子道:“這大屋里時常鬼出,莫非倒有財香在內?

若肯容我到里面住下,便好掘藏了。”伊氏道:“你休胡說。

只這一間屋的租錢,也還欠著,怎想住里面大屋?若要住時,除非先掘了藏,才進去住得。”奉桂被妻子說了這幾句,也不復再提。

過了幾時,挨至臘月廿九夜,奉桂睡夢中見一人對他說道:“你即日就該掘藏,里面大房子應該是你住了。”奉桂醒來,對妻子說知其夢。伊氏道:“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說他怎的?明日是大年夜了,你看家家熱鬧,打點過年,偏我家過夜的東西也沒有。還要說這樣癡夢!”奉桂聽說,沉吟了半晌,忽然笑將起來道:“你休說我癡,我既得此夢,且借掘藏為名,騙幾錢銀子來過年也好!”伊氏道:“怎生騙得銀子?”奉桂道:“你莫管我,我自有道理。”次早,奉桂做完了豆腐,立在門首,望見對門盛好仁和一個伙計康三老在店里發貨。奉桂捉個空走過去,低聲問道:“盛大官人,你店中紙馬里邊可有藏神的么?”好仁道:“財帛司就是藏神了,你為何問他?莫非那里有什財香落在你眼里,你要去掘藏么?”奉桂扯謊道:“有是有些吉兆,只沒有錢來祭獻藏神。”好仁道:“你且許下心愿,待掘了藏,完愿便了。”奉桂道:“聞說人家掘藏,若不先祭藏神,就掘著也要走了的。”好仁道:“如必要祭,須索費三五錢銀子。”奉桂道:“便是沒討這三五錢銀子處。

若得有人扶持我,挪借些兒,待得了彩,加倍還他。”好仁聽說,暗想道:“這人忽發此言,必非無因。我看鄉鄰面上,就借幾錢銀子與他。倘他真個得了手,卻不是好?”便對奉桂道:“我今借五錢銀子與你去祭藏神,待掘了藏,還我何如?”奉桂歡喜道:“若得如此,感激不荊倘得僥幸,加倍奉還。”

好仁即取銀五錢,付與奉桂收訖。奉桂回家對妻子笑道:“過年的東西,已騙在此了!”伊氏問知其故,便道:“你雖騙了銀子來,看你明年將什么去還他。”奉桂道:“這不難。我只說沒有藏,掘了個空。盛大官是好人,決不與我計論。若還催討時,拚得在豆腐帳上退清便了。”伊氏道:“雖如此說,也須裝個當真要掘藏的模樣,他才不疑惑。”奉桂依言,便真個去買了三牲,叫妻子安排起來。又到盛家店里取了紙馬香燭,索性再賒了些酒米之類。黃昏以后,將紙馬供在地上,排列三牲,點起香燭。又去盛家借了一把鋤頭,以裝掘藏的光景。正是:詐裝掘藏,扮來活像。

偏是假的,做盡模樣。

奉桂正在那里裝模作樣,卻也是他時來運到,合該發財,恰好馮樂善的渾家李氏,因念奉桂是空屋門首住的小鄉鄰,差一個老嫗拿著一壺酒、幾碗魚肉并些節糕果子等物,送到奉桂家來。奉桂夫婦接了,千恩萬謝。那老嫗見他家里這般做作,問起緣故。奉桂又扯謊道:“偶然在一個所在掘了些藏,今夜在此祭藏神,媽媽莫要聲張。”老嫗聽在肚里,忙催他出了盤碗,急急地去了。少頃,奉桂正在門前燒化紙馬。只見那老嫗又提燈而來,說道:“我家老安人聞你掘了藏,特使我來問你:那掘的藏里邊,可有元寶么?”奉桂隨口笑應道:“我有我有。”

老嫗聽說,回身便走。奉桂關了門,正待和妻子吃夜膳,只聽得叩門之聲。開門看時,卻見那老嫗一手提著燈,一手捧著一個皮匣,走進門來,把皮匣放在桌上。奉桂問道:“這匣兒里是什么東西?”老嫗道:“這是我家老安人私房積下的紋銀,足重一百兩,但都是零碎的。今聞你掘得元寶,要問你換兩個。”

一頭說,一頭打開匣來看,卻是兩大包千零百碎的銀子。奉桂見了,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道:“元寶是有幾個,只是我才掘得,須要過了新正初五日,燒了利市,方可取用。況這些散碎銀兩,今夜也估兌不及。你家老安人若相托,可放在此,待我明日估兌停當,到初六日把元寶送進何如?”老嫗道:“這也使得。待我回復老安人去。”說罷,自進去了。奉桂歡天喜地,對妻子道:“今晚是個大節夜,忽然有這些銀子進門,也甚利市。且留它在此過了年,再作計較。”當晚無話。至次日,奉桂先往馮樂善家去拜了年,回到家中,便去匣內取紋銀一兩,用紅紙包好,走過盛好仁家來拜年,就把這銀子還他。

說道:“五錢是還昨日所借,五錢是找清一向所賒的欠帳。”

好仁見了,只道他真個掘了藏,便道:“恭喜時運到了,昨夜所得幾何?”奉桂又扯謊道:“托賴福庇,也將就看得過。”

說罷,即作別而歸,伊氏道:“盛家的銀子便還了,只看你初六日把什法兒回復馮老安人。”奉桂笑道:“你不要忙,我已算計下了。難得這些銀子到我手里,也是我一場際遇。我今索性再在其中取了九兩,明日只還她九十兩,拚得寫個十兩的借票與她。那馮老安人也是忠厚的,決不怪我。我向因本錢少,故生意淡薄,若得這九兩銀子做本錢,便可釀些白酒,養些小豬,巴得生意茂盛。那時算還她本利,有何不可?”兩個計議已定。至初二日,安排些酒食,請馮家管房的大叔馮義來一坐,又往盛家請他的伙計康三老來同飲。那康三老本是盛家的老親,好仁用他在店里相幫,此老性極好酒,見奉桂請他,便走過來與馮義一齊坐地,直飲至酩酊方散。

次早,奉桂正待把些銀子到盛家店里去糴糯米,只見盛好仁親自來答拜,說道:“昨日康舍親倒來相擾了,今日我也備得一杯水酒,屈足下一敘。”奉桂道:“昨日因簡褻,不敢輕屈大官人。今日怎好反來打擾?”好仁道:“鄉鄰間怎說客話,今日不但吃酒,還有話要說哩。”奉桂只道因他昨日請了康三老,為此答席,不好過卻。到了午間,康三老又來相邀。奉桂便同至盛家堂上,見酒肴已排列齊整,并無別客,只請他一個。

奉桂謙讓再三,然后坐了。三人對飲,酒過數巡,好仁開言道:“今日屈足下來,實有一事相托。”奉桂道:“大官人有何吩咐?”好仁道:“我有個敝友卜完卿,常往北京為商,三年前曾問我借白銀二百兩,不想至今不見回來。有人傳說他在京中得業,歸期未定。我擔擱不起這宗銀子,意欲親往京中取討,奈家下乏人看管,小兒既在學堂讀書,康舍親又年老了,為此放心不下,難以脫身。今足下既交了財運,這豆腐生理不是你做的了,敢煩你在我店中看看。我還積蓄得紋銀三百兩,要置些雜貨在本地發賣,足下正當交運之時,置貨自然得價,也煩你替我營運。若蒙允諾,我過了正月十五日,便要起身赴京,待回家時算結帳目,定當重重奉酬。”奉桂聽說,喜出望外,滿口應承道:“向蒙大官人周濟之恩,今日自當效勞。”好仁歡喜,再勸奉桂飲了幾杯。席終后,即將店中帳簿并三百兩銀子都取出來,付奉桂收明。奉桂接那銀子來看時,恰好是六個大元寶,一發欣喜無限。暗想道:“難得這元寶來得湊巧,就好借他來還馮老安人了。”當下交明帳目,收了銀子,作別歸家。與伊氏說知其事,大家歡喜。正是:絕處逢生,無中忽有。只騙幾錢銀過年,頓然一百兩應口,只求十兩銀作本,更遇三百金湊手。真個時運到來,不怕機緣不偶。至初六日,馮家老嫗來討回音,奉桂便將兩個元寶交與送進。李氏大喜,遂將奉桂掘藏的話對丈夫說了。馮樂善沉吟一回,便吩咐家人馮義,叫他對奉桂說:“你今手中既有了銀子,這一間屋不是你住的。我這所大空房一向沒售主,你如今得了罷。我當初原典價五百兩,今只要典三百兩,先交二百兩,其余等進房后找足何如?”馮義傳著主人之命,來對奉桂說知。

奉桂此時也虧他膽大,竟慨然應允,約定正月二十日成交。過了十五日,盛好仁已起身赴京去了。至二十日,奉桂竟把剩下這四個元寶作了屋價,與馮家立契,作中就央康三老。奉桂在康三老面前,只說元寶大錠,不便置買雜貨,我今使了去,另換小錠兒來用。康三老聽信不疑。奉桂是日成交,即于是夜進屋。

真是機緣湊巧,合該發跡。那夜黃昏時分,后廳庭內忽現出一個白盔白甲的神人,向墻下鉆入。奉桂見了,便與伊氏商議。至次夜,真個祭了藏神,掘將起來。掘不多幾尺,早掘著了三壇銀子,約有五千余金。原來這銀子本是昔年劉厚藏私埋下的。他見兒子劉輝不會作家,故不對他說,到得臨終時說話不出,只顧把手向地下亂指。劉輝不解其意,不曾掘得,哪知今日倒富了別人。正是:積累錙銖滿囗頭,不知費盡幾多謀。馬牛不為兒孫做,卻為他人作馬牛。

奉桂弄假成真,應夢大吉。過一兩日,便找清了典房價一百兩,又將銀置賣家伙,無所不備。一樣衣溫食美,驅奴使婢。

每月只到盛好仁店里點看一兩次。自己門前開起一個典鋪,家中又堆塌些雜貨,好不興頭。一時人都改口叫他做“甄員外”,都說甄員外在新屋里又掘了藏。這話傳入原主劉輝耳內,他想:“這銀子明明是我父親所藏,如何倒造化了此人?”心中怏怏,便來對馮樂善說道:“在下向年所典房屋,原價八百金,今只典得老丈五百兩,尚少三百兩之數。一向聞得空關在那里,故不好來說,今既有了售主,該將這三百兩找完了。”馮樂善道:“舍下轉典與甄家,價正三百金,原典價尚虧二百兩,哪里又要加絕?足下此言,須去對甄家說。”便喚家人馮義引劉輝到甄家。奉桂出迎,與劉輝敘禮而坐,馮義立在一邊。劉輝備言欲找絕房價之意。奉桂道:“兄與舍下不是對手交易。舍下典這屋未及半年,豈有就加絕之理 !”劉輝道:“老丈雖只典得半年,舍下典與馮家已多時了。常言:‘得業者虧’,況聞老丈在這屋中甚是發財,今日就找清原價亦不為過。”奉桂道:“兄言差矣!凡事要通個理,管什發財不發財。”劉輝未及回言,馮義在旁見奉桂大模大樣,只與劉輝坐談,全不睬著他,甚不似前日在豆腐店里與他對坐吃酒的光景了,心懷不平,便插口道:“我家主人原典價尚虧二百兩,今日宅上且把這項銀子找出,待我家應付劉宅何如?”奉桂道:“就是這二百兩,也須待三年后方可找足,目下還早哩 !”劉輝再要說時,馮義把眼看著劉輝說道:“今日既講不來,劉官人且請回,另作計議罷。”劉輝使起身作別。奉桂送至門首,把手一拱,冷笑一聲,踱進去了。正是:銀會說話,錢會擺渡。財主身分,十分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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